心里拿定主意,萧延意却仍是不忍去看郭长卿失望的眼神,只是轻垂眼睑,语速极快地说道:“若是我看的不错,那么,朝中如今分成两派,文臣拥护李相,武将力挺魏将军。前几****说有所图的那几位年轻的臣子,俱是文臣,便该是李相的拥趸,我虽是不敢妄测,其间李相可是有什么主张,但若真是如你所说,那些臣子果然是受人指使才故意亲近和混淆于我,李相或是李相的亲信总是逃不脱干系。
而你,我虽知你根本不参与朝政,只管教我皇弟功课,但是,郭老先生,你的祖父,却是一向与李相交好的吧?我倒不免怀疑,你总也是有你的立场。或许是你知我疑了那几位臣子,却又信任于你,便是干脆假意对我说他们有所图,而让我忽略了其实你亦是有所图的。
魏不争是皇弟的亲娘舅,他若图什么,何必假我之手,当初不若不接我回来,皇弟年幼,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何况他于国有恩,又是兵权在握,欲图什么,本不费吹灰,还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如今情形,怕只是李相不甘将军一人独大,权倾朝野,想从我这边谋些助力,才是真的。
至于你,至彦,当初你我两小无猜,或许当真全无身份的考量,但现在,你可敢说,你心中,我仍独独是你儿时那个玩伴,而这公主的身份对你没有丝毫的影响?我猜未必是这么简单吧?”
萧延意说罢,又学着郭长卿之前的样子,紧盯住他的眸子,骤然放缓了语气,轻言问道:“至彦,我说的可对?”
萧延意这一席话,前半程,都是这些时日,从旧时的折子章本中分析,又在朝堂细细观察所引出的猜测,却因心中并不确信,又是兹事体大,所以也不曾问过任何人。而后半程,却是这一时半刻间,因郭长卿说了魏不争不存好心的话,心中忽生的计较,仓促间也不容细思所说的话到底是否合情理,便就脱口而出。
郭长卿默默听完,却并未像萧延意以为的那样露出一丝的恼意和急于辩解什么,却只是静默稍许,便忽然抚掌大笑,口中道:“芫芫啊,看来,纵是失忆,你这精明,倒是与从前不差分毫。”
萧延意微怔,原是屏息等着郭长卿的答复,看他作何解释,却不想他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分辨不出郭长卿这句话是真的夸赞亦或是讽刺,就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端倪。
郭长卿却仅仅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眉宇间便又复了以往云淡风轻的常态,轻道了一句:“这便好。”说完笑望萧延意一眼,转身就要走。
萧延意这才有些急了,忙过去捉了郭长卿的手臂问:“你这是何意?认了么?你果然骗了我么?你果然对我心存歹意了么?”
郭长卿缓缓转回身,目光澄净地望着萧延意,“芫芫,我本是不希望你想得太多,只管跟以往一样无忧无虑着就好,可又总怕现在的你,心思太单纯,让别有用心的人唬住。可是,你刚才这番话,倒是让我知道了,你依旧是之前那个芫芫,即便过往十几年于你早就没有印象,可就是现下里,谁又能轻易唬得住你?
也不过几日的功夫,你也并非多上心,这朝堂里的事,他们虽是极力掩着,你还是看出了其间的暗潮,那假以时日,又有什么是你看不透的呢?
你说的对,我既是郭家长子嫡孙,即便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斗,却也自然不会全无立场,我的话也未必就不会有什么偏颇,但若你能自己想透看懂,我便是放心了。
而你,芫芫,你其实依旧是信我不会对你不存好心的,之前也不过是因为我那样说了魏不争,你才恼羞成怒说的气话,我自也不必解释什么。
如今的情形,你既然心中有数,终是会有自己的答案的,并不需我再饶舌什么。你既是已看破,就也该知道,你再不是三年前先帝捧在手心里的那个长公主,那时讨好你的人也许只图荣华富贵,可现在你大权在握,翻云覆雨、朝堂起落,不过只是谈笑间的事,勿要让任何旁人拿捏了,才是能保你萧氏江山的根本。哪怕一时情迷了心,也莫要忘了自己如今的担当毕竟是今非昔比,所以谁也不能尽信。”
郭长卿说完,萧延意整个人都是呆愣住,只觉郭长卿的手臂从她掌中抽出,冰冷的绸缎从指尖滑脱,让她一阵的战栗,却也不知该对郭长卿说些什么,便任他往门口走去。
可眼看郭长卿一步已经迈到门外,萧延意却忍不住唤道:“至彦……。”
郭长卿身形一滞,却是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芫芫,三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你及笄之日,要我来迎娶你……但我们却没等到那日……。”
萧延意僵立在屋中,看着郭长卿渐渐远去,那最后一句话,倒在她心里已掀不起更多的波澜,只浑身禁不住地抖着,好似从没有一刻觉得这样慌乱无助过。
她这些时日用心地去想,无论是薛侍郎还是陈编修,亦或是其他那些隐约暗示与自己旧时有情的人,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她知道自己公主的身份在这,总是难免遭居心叵测的人想与她攀了关系,得些利益。莫说她是个公主,当初与养父母在镇子里时,知县家的千金都是让不少人趋之若鹜的,这世上从不乏想夫凭妻贵的男子。
但郭长卿又说,这些人或许背后有人指使也未可知,她便细细去琢磨,认真去观察,之后也隐隐有了结论。但是,又专注于到底是为何自己甫一回来,就冒出了这么多旧情郎这事的蹊跷,反倒不曾斟酌过,这事到底险恶到怎样的地步,她又可悲到了怎样的地步。
原来她还不仅仅是趋炎附势者眼里一块尚好的肥肉,更甚者还是心有图谋者手中难得的棋子。
她原本踌躇满志又尽心竭力想要作好的这个公主,原只是别人眼中的工具。
她原本为此所做的所有设想和努力,原是这样的无谓。
萧延意呛然退后一步,跌坐在身后雕龙画凤的红木椅中,冷硬的椅背硌她腰后一疼,可这疼却远不及心底刹那间的荒凉。
这会儿萧延意再去细想郭长卿的话,更只觉浑身寒意渐渐散开。
大宏朝当日险些灭国的那场祸乱过后,经这三年休养生息,如今却又是一朝天下太平繁荣的盛世。
当初,血案始出,魏不争得信,从漠北率精锐日夜赶回,不待休整便是一场浴血奋战,拼死驱逐了吐谷人压境的大兵,虽是仍未能救宏景帝满门于水火,毕竟保留了宏盛帝萧续邦这一条萧家血脉,让大宏朝得以延续下去。而后的日子里,因当日之乱而致的举国萧条、恐慌,也在满朝文武无间的配合之下,励精图治,短时间内便使朝野内外、举国上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荣盛。
然,一旦天下平定,因新帝年幼,尚无主见,朝堂之中争端便起,这半年来,似是已有愈演愈烈之势,倒是萧延意回来这些时日,面上便都安生了下来。
这几天,萧延意因为郭长卿那句点拨,便是上了心,对魏不争拿来给她的过往的章折细细研读,又在上朝时格外地留意观察了些时日。虽还未洞悉如今的全部时局,但是文臣武将之争,也是初步了然于心。
她当时便也想过,因着皇弟与魏不争的甥舅的关系,她与他也算是姻亲,是以文臣这边定是会惶恐于她会力挺魏不争,如此一来,遣些青年才俊,趁她失忆之际,拉拢关系这样的手段也就不足为奇,万若得逞,也算是能与他们文臣一方加些筹码。
但,郭长卿的话终究是扎进了她的心里,此时细细想来,真若是朝堂权势之争,怎会只李相一边使出手段,而魏不争却安之若素,毫无反应,甚至在自己问他那些臣子与她的关系时,竟还劝她全都收做面首?
如此这般,究竟是魏不争看不出这些人的目的,还是刚正不阿到不屑于点破他们的手段?
可若连郭长卿这样不问政事的人,都能洞悉,缘何魏不争会不明就里?是他如今大权在握,权倾朝野,自负于他的权柄无人动摇,哪怕是她这个皇上嫡亲的皇姐也奈何不了他?还是他心中也有计较,只是暂时还隐而不发?
他的确看似一切都是为她着想,不迫她立即能帮衬上自己什么,亦不急于为她解蛊,恢复她的记忆,或者,他要的只是她监国的这份虚名,暂时平息了其余官员的非议,并不指望她真能辅佐皇上什么,若真是如此,她即便不是魏不争心中的棋子,却也是他手中的道具。
如此,萧延意便又想到,偏偏此时,魏不争召回了尚悦公主,名义上自然是她所求,可凑巧的是,尚悦当年却是对魏不争满腔情意之人,尚悦此来,到底是帮她,还是帮他?
萧延意翻来覆去地想着,可却终究是无法去把魏不争想成个别有用心之人,在她心里,虽然结识时间并不久,接触也短暂,但是魏不争那样昂然于天地间的男子,该是磊落的,该是刚正的,即便是有野心,也绝不会利用妇孺来达到目的。
那么,是不是,纵然他并不似她笃信的那样心无旁骛,而他对她,也未必就存了什么利用的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