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人伺候着尚悦公主下去梳洗安置,魏不争便也告退,见他转身出殿,萧延意的眼神止不住便追随了出去。
虽是日日上朝时俱能见到,但是萧延意却觉二人之间如今愈发的生分。按着常理,本是回来的日子久了,接触多些,总该更熟悉、亲密才是,就好比她与郭长卿那般。可是与魏不争之间,萧延意却觉得,现在的二人甚至比最初更是生疏、客套。
初时,他还会与她跟皇上一起用膳,对她在宫中起居多有关注,他还会在太医例行给她问脉之后,再与太医絮叨几句,或是亲自问问她的近况如何,可有何不适,又是否记起些往事。但近来,莫说是未在自己殿中见过魏不争其人,便是与皇上一起用膳时也再未见过他。除了朝堂之上,私底下便再没过相处的时候,而魏不争似更是除非在朝上,连一个眼神也吝于在她身上多留片刻。
原本萧延意也并未太多想此事,一来,空闲的时间里,她多是与郭长卿在一处打发时间,从未刻意有事找过魏不争,二来,她回来之后,虽是名义上担着副理朝政一职,实则除了朝上做个样子,私底下的奏折还都是魏不争一一过目再与皇上一起批复。如今魏不争虽是个将军的衔,却等同做着摄政王的事,是以,无论大事小情,事无巨细都要顾着,总是忙得分身乏术。萧延意只觉惭愧自己至今不能帮上什么实处的忙,倒也并无怪魏不争的冷落。
可是,今日里,因为姑母忽至,并与她想象中颇有意外,她心中便生了些无措,几次仿若于朝上那样,下意识询问地望向魏不争,后者却是神色淡淡移开了视线,敛眸垂首,对萧延意的询问浑然不顾。这让萧延意隐隐觉得,这些时日以来,魏不争其实根本有意疏远于他,而非仅是因为无暇顾及。
不过萧延意也不及为此神伤太久,因为尚悦不多时便是已然收拾停当,来寻了她说话。
这尚悦公主是个爽直的性子,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是滔滔不绝。话语中,萧延意大体上知道,她们姑侄二人因年岁相差也并不是十分大,是以过往相处得便与姐妹也无异,如今这尚悦虽为一国之母,却也不过就是廿二年华。二人虽是辈分有差,但却是当初在宫中女眷中身份最相当的人,都是嫡出的公主,从小就被父皇母后视为掌上明珠,尚悦的父皇母后去的虽早,但是继了皇位的长兄照旧是当心肝似的疼着,即便是萧延意出世之后,也没短了对尚悦的宠爱。
尚悦公主说到此处,颇为动容地幽幽叹道:“以往都是我不懂事,皇兄处处惯着我,顺着我,唯婚事上没依了我的意思,我便是与他记了仇,自从出嫁之后,便再与他无只言片语联系,有时明知他让人带了信给我,我却看也不看,等我悔了,知道自己错怪于他,却再没了机会与他说话。现在再想,到底皇兄还是疼我的。知道咱们这样从小宫里长大,养尊处优的,若非嫁到皇家,即便是嫁给了达官显贵也是过不惯的,尤其是咱们这样的性情……。”说到此处,忽然抬头望向萧延意道:“不过,芫芫啊,此次再见你,似是性子变了许多。”
萧延意不好意思地笑笑,“姑母,我是当真对过去的事一概记不得了,也不知以往性情如何,或许是这三年来在养父母身边,过着寻常百姓的日子,总不若宫里这么娇贵着,性子就也随着变了吧。”
“真是苦了你了。”尚悦再又叹息,眼底又湿润了起来,握了萧延意的手左右端详着,眼中带着抹心疼说道:“模样倒是还与那时差不许多,身量高了些,人却是瘦了不少。你这金枝玉叶的身子,哪受得了在外边的苦。”
“其实并没有的,姑母,我这三年来过得很好,并不觉一点的苦,反是回了这宫里,倒是有些不适应。”萧延意闻言赶紧解释道,此话没有丝毫的矫情,虽不知之前过得到底是如何的好,没有比较,但是这三年,却绝没有一点辛苦可言。
“哎,也不知你这忘了事,是好还是坏呢,好的是,因为忘了,这三年来倒也能过得顺心,坏的是,你是大宏的长公主,总不能一直就这么懵懂着。日后,翔儿还要指望着你呢。芫芫,你这是当初中了毒还是那年战乱时受了伤,才会忘了事。”尚悦拍抚着萧延意的手叹道。
“太医说我是中了蛊。”萧延意也并不避讳地回了尚悦。
“蛊?”尚悦闻言眉头紧蹙,“怎地还会中了蛊?那时节吐谷人带兵血洗皇城,兵戈相见,听闻那些恶人,逢是宫中人,二话不说,便是一刀了结,谁倒有这闲工夫给你下蛊?”
萧延意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为何,甚至不知道是何时中蛊,或许是更早先的时候,也未可知。”
尚悦点头,遂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许是太久未见到亲人,尚悦虽知萧延意并不记得往事,却还是絮叨着说起早先那些趣事,萧延意请尚悦回来,本意就是想多知道些先前的事,自然是乐得听。说起儿时读书时的事,话中无意便提到了郭长卿,“郭先生家那长孙倒是个本事的,那时节我大了些,也知道了点儿姑娘家该有的稳重,你却还跟猴似的,让老先生追得满院子跑,你躲不过还上了房,可就是不抄书。要不是郭家的小子喊住了你,不知说了什么,哄你回了书房,只怕真能把老先生气得当场呕血。”
听姑母提到郭长卿,萧延意就也忍不住问道:“姑母,侄女那时与至彦那么要好,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说到最后,她耐不住地脸微微一红,她虽是信任郭长卿,知他不会骗自己,可却的确很好奇,那时节二人到底密切到了怎么样的地步,这话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了郭长卿本人。
尚悦一怔,“谈婚论嫁?你和他怎会谈婚论嫁,你俩那时好的跟兄弟姐妹一般,皇兄初时还以为你们彼此有意,想着说要给你们定了亲,你俩听了这事,却一起大摇其头,说是根本无一点男女之情,让皇兄万万收回成命呢。”
萧延意愕然,她本意只是想问明白尚悦公主,她跟郭长卿到了怎样的地步,但却从不疑二人间根本没有男女之情,还明确地彼此拒绝过。
姑母并无道理在此事上骗了自己,可是郭长卿又为何要骗自己?或说是引着自己误会呢?他明明是说,她曾经便只有他一人的。是自己会错意,还是他根本是有心误导?难道,他竟然也是个投机钻营之人,想借着过往二人间的交情,糊弄了自己二人有男女之私,好攀龙附凤?萧延意心里中惊恐,却又不好再问,便把这疑惑压在了心底。
尚悦公主也不疑有他,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说到这一层,其实我也不懂,皇兄为何那时愿意让你下嫁了臣子,却不想我如此。那时,我拼了命的要嫁给……。”尚悦一顿,眼中神采稍黯,“皇兄却是与我说,我与他……不合适,我生于皇室,长于皇室,又是这样的脾性,除非是是做了皇后,否则哪里也容不下我,所以哪怕是远嫁,也定是给我找了我们王上这样能许我为后的人,才将我嫁了。如今王上待我极好,在宫中,我确实也是活得最自在,便懂得皇兄的话是对的。可却独独不明白,咱们性子那样像,皇兄有时都免不了说,我们不像是姑侄,倒似是双生的姊妹,为何却愿你嫁个尚无官职的书生,却不许我嫁他……。”
萧延意略有些三心二意地听着尚悦的话,渐渐却被引出了几分好奇,姑母话中的“他”到底是何人?为何父皇宁可与这么疼爱的妹妹生了罅隙也不许她嫁?可是姑母既是不说,想来而今她已是一国之后,那些过去的事,总是不方便说的了,萧延意也不好直接问了去。而尚悦自己,仿佛是说着说着,便陷入了回忆中无法自拔,竟是叹了口气便颓自发起了呆。
萧延意不便打扰,也就默默地坐在一旁想着心事。
二人正是沉默间,听得外间里似乎有人声喧闹,萧延意才要喊了人来问,被打发在门口伺候着的宫女匆匆进来禀报说:“尹小姐求见公主。”
萧延意一愣,她并不识得什么尹小姐,她回宫后,虽也有几个命妇特拜来见过她,却并不曾晤过哪家的小姐,只是听外间好似越来越乱,间或便有个骄横的女声传入耳膜。
萧延意心中不悦,自己如今怎样也是个公主,无论这尹小姐是哪家的千金,也没道理使泼使到她的殿前,有心发作了,又碍得尚悦就在跟前,踯躅间,倒是尚悦公主回了神色,声音凌厉道:“谁家的丫头这么无礼?反了天了么?公主殿前也敢这样滋事?给本宫带来开开眼,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嚣张,难不成欺咱们监国公主殿下年幼、心软,就如此的无法无天了?”
那宫女抬头看了眼萧延意的表情,见萧延意微微一颔首,便是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绯色衫裙的女子便被带到了眼前。女子跪倒叩头,声音清脆动听,萧延意刚要喊起,问明端详,只是,还不待开口,却听尚悦公主厉声斥道:“这是谁家的丫头吃了豹子胆,这凤云髻岂是尔等可随意梳的?来人,给本宫把她的头发即刻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