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延意与郭长卿走到小花园的门口,便见到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俯身在园子入口处一爿花草前认真地修剪着花枝,一身粗布的衫子,泛白而毛糙,衣摆处挨在地上,沾了些许尘土,随意绾起的发丝,也有了些许散乱,几缕乱发纷纷扬扬垂落在了肩头。可即便是如此,那人却丝毫无有一点粗鄙的感觉,反倒是清爽静逸,犹如谪仙入凡尘般的超然出世。
园门口的两个人见了,不约而同地脚步一顿,也无言语,只是静默地驻足,似是不忍打扰内中人的清幽专注。
还是那人,许是听见了脚步声,漫不经心地回头一望,神色顿时一肃,敛衣掸尘,端正跪倒在地上,给萧延意行礼。“微臣阿玦见过公主,见过郭先生。”
“起来吧。”萧延意清冷着声音说道。
对于这个阿玦,萧延意心中多少有些戒备,许是因为他们才入宫不几****便与老爹这样交好,让萧延意难免有些疑惑他的居心,又许是上一次她与郭长卿于园子里头一次谈天之时,此人不知是匿在了何处,虽不知他是否有心偷听了去,心中也还是隐隐不快。但是,这人又一向谦卑有礼,让人挑不出什么不是,即便是上次翠竹之事,有心迁怒于他,到底也并非真的怪他,总显理亏。
萧延意不知道自己从前为公主时,到底有多么颐指气使,只不过,现在的她,却并非是个骄横不讲理的,所以心中纵有古怪,但也并愿刻意为难于他。便也只是随意挥手打发了去。
阿玦路过郭长卿身边时,这二人神色都很冷淡,却还是侧身,微微一颔首,才擦肩而过。
萧延意看在眼里,不觉也有些好奇,便问道:“至彦认识这阿玦?”
郭长卿神色清淡,不甚在意道:“祖父喜欢花草,府中有皇上赐的一些奇花珍草不知怎么摆弄,便让他去看看,一来二去,也算有几分交情。”
“那你可了解他?这人是何时进宫的?为何我总觉他多有神秘古怪之处?”
“不过一花匠尔,也劳芫芫费心?”郭长卿撩了眉梢,看向萧延意,眼中含笑,却有透着一股不赞同的味道。
萧延意一笑,“我也不过是见到,便随口一问罢了,倒是看至彦似是并不喜他的样子,难不成他栽坏了你家的花草?”
郭长卿还是那副慵懒清淡的调子,但语气里好似添了些不屑一般,“有何不喜?区区一花匠而已,我可犯得上去不喜于他?”
萧延意头一次见郭长卿这样的神态和语气讲人,便忍不住面露几分调皮,“至彦倒不像是以身份论人短长的,难不成是因这阿玦美姿容,讨了宫中无数妙龄女的芳心,让至彦不快?”
郭长卿冷哼,旋即却又莞尔,促狭一笑,“只要芫芫不被他美姿容所惑,我倒要不快个什么?”
萧延意一怔,转瞬明白了郭长卿的意思,便是忍不住有些赧然,低头往前走了几步,佯装着认真地看着才被阿玦修剪过的花枝。
已是快到了落花的季节,这池花却依旧生得极好,巴掌大的花,明艳艳,千娇百媚,似是诱人采撷,萧延意忍不住就伸手抚上花瓣,嘴里却故意叹道:“花匠又如何?花栽得好,他就是最了不起的。”
郭长卿未言语,只是缓缓踱着步子往里间走去,路过萧延意身边时才说:“芫芫以前可不是这样爱花的。”
“哦?”萧延意直起腰来,“以前不爱么?那许是跟着我爹时间久了,他老人家就爱鼓捣这些花啊草的,那时候,我们满满一个院子里,到了春天姹紫嫣红的,全漠镇的蝴蝶怕都是要被招来呢。”
郭长卿忽然止了步子,回首柔柔地看着萧延意,“芫芫这些年在外边,过得可还好?”
萧延意展颜,“很好,好得即便我忘了自己是谁,也从未觉得过有任何缺失。”
郭长卿便笑了,笑容又暖又舒展,喃喃道:“那便好。”可那笑容里却隐隐似又有一股湿意。
郭长卿别过了眼神,默了片刻却又是忽地开口道:“芫芫,你知道吗?三年前那天,到如今我都记得,皇城被屠已是整整过去了七日,可是迈进这宫墙里还是一股血腥扑鼻,让人惊骇悲恸,难以想象屠戮之时到底是怎样的惨烈。我随着祖父进殿,每走一步,都好似双脚生生地踩在刀尖上般的疼,不敢想,那遍地洗不净的猩红,可会有也你的血?那日百官哭灵,都是死去活来,只有我疯了一般地去看遍所有的灵牌,直到确定那其中没有你的,最后一步的时候,腿软得已经走不动路,便是扑到在地,可一片痛泣声中,唯我笑了。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此时还能笑出,但是想到也许你竟然逃过了这场死劫,便只觉心痛之外还有一丝期盼……。”
郭长卿说到这,忽然唇角含笑,却是眼底湿漉漉地看向萧延意,“可是,芫芫,我却丝毫不敢想今生居然还能再见到你,如此,便是让我即刻就死了,也再无憾事。”
萧延意此前便已是潸然泪下,当年的事她不记得,当年的情分她也不记得,失落在记忆中的那场惨剧,只有听魏不争提起过那一次,心内虽是伤感,却体会不出大恸,毕竟是忘了,毕竟只是如外人听故事般欷歔而已。可此刻,被郭长卿感染,那种铺天的绝望似是也瞬间摄住了她,只觉肝肠寸断,一发不可收拾。再又听郭长卿那样说,知道她或许还没死时的欣慰,那融融暖流瞬间行走于四肢百骸间,既是悲伤又是感动。
郭长卿缓缓伸手握了她的手,下一刻,她便不自禁地投入他怀里泣不成声。
哭了片刻,那股子骤然袭来的悲怆渐渐淡去,萧延意伏在郭长卿的胸口便有了些赧然,静默着起身,用还汪着泪的眼去看郭长卿,郭长卿也是直勾勾地看她,眸中有一抹悲悯之色,萧延意只觉心中一颤。默了下,吸着鼻子,涩然问道:“至彦,我那时对你那般重要么?”
郭长卿伸手揩了萧延意腮边挂着的一滴泪,拇指摩挲过她的面颊,哑哑地开口道:“你对我一直都这般重要。”
这样暖心的话,总是让人从里到外的熨帖,可萧延意却又觉得有丝慌乱,因为对以往记忆一片空白而不知所措的慌乱,曾经,她与郭长卿到底要好到怎样的地步呢?是默默于心间,还是已然倾诉过衷肠?话到嘴边,萧延意却又不敢问,因为即便是觉他亲近,喜与他相处,可是却不曾有一丝的男女之情,只觉他如兄长般让人信赖和依靠。如此若有似无地谈笑便也罢了,若是捅破那最终一层窗户纸,萧延意反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
萧延意垂了眼睑,不敢再去看郭长卿灼灼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胸口处那一片****,却更是羞赧,便只道:“弄脏了你的衣服呢,我去让人拿身衣服与你换下吧。”
郭长卿闻言低头,一只手覆上那片潮润,却是不在意地笑笑,“哪里有这么讲究,如今天还热,一会子也就干了。而且,芫芫已是许久不曾这样在我面前哭过,这泪可是金贵,想来这衫子,回去我也是不舍得洗的。”
被郭长卿这样一说,萧延意脸只有更红,匆匆转了身,就要走,正好有宫人上前来说是午膳已经备下了,替她解了尴尬,二人就一起回宫中用膳。
吃过饭,宫人奉了茶来,二人便在窗边品茶,闲聊,间或聊聊小皇上的功课,又或者是郭长卿说些以往萧延意小时读书的事,懒散而随意,让人觉得心中分外踏实宁静。
萧延意原本便是对郭长卿从心底信赖,又有了刚才的那一出之后,更只觉与他亲昵地如同当真是从小一起长大,没有过片刻分开一般,便也琢磨,心中有些疑问是可以对他讲而不用避讳什么的,迟疑了下措辞,萧延意便开口道:“至彦,以前我在宫中时,可是与一些年轻的大臣交往甚密?”
“那时,先帝久病体虚,太子又是时常发去军中历练,朝中的事大多是你在管,倒也的确是与臣子们颇多交往,你又一向不喜那些老先生的迂腐,对年纪轻的臣子便更是多提携些。”
萧延意听他这样说了,便说出头先那几人的名字,到底还是有些女子的娇羞,说完便是低了头扭捏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问道:“那我是不是与这几人格外得要好?”
郭长卿闻言蹙眉,“这几人?似乎也与别的臣子无异?如何有格外要好之说?”
萧延意不自在地抬头看着郭长卿说:“是他们前一阵与我来叙旧,话里话外的意思,彼时我同他们关系并不一般,似是有过些什么,若是只一人这么说,我便也就信了,可如今这许多人说辞一样,我不免有疑,就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郭长卿沉吟片刻,“芫芫,我并不曾听说你与这些人有什么旧,只怕如此这般与你说,总是别有用心的。”
有郭长卿这样一说,萧延意只觉心中一松,便是舒口气笑道:“早知,早就该先问问你的,倒害我担心了这么多日,只是,我这公主的名衔这样管用?才是回来,便有人忙不迭来如此献殷勤,甚至不惜混淆是非,倒也是奇了。”
郭长卿沉默地呷了口茶,才抬头道:“芫芫,这些人如此同你说,只怕是背后有人暗示了什么,你可是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