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去上学了。二胡也不再拉起,而是别好了琴弓,挂在了外公书房里面,门口的墙上。挂上之后,不再被取下。雪白的弓毛被灰尘压得松落了一些。琴弦生了锈,松垮下来。琴码粘连在了蟒皮的下端。有一天,她听到有木头掉落水泥地板的清脆的声响,三两声之后,便再无音响。她循声去找,在外公书房的门后面,看到了掉落在屋子一角的一根红木琴轴。
小酒壶里面的十五年花雕又冰冷下来,他们喝得很慢。教书先生不紧不慢地又给他们温了一次。
那么,你不和父亲一起生活?
我父亲是个酒鬼。
不要那样说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酒鬼。我并不认识他。他也许也不认识我。因为他只深深爱着他的酒,别无他物。其实我想,一个人如此专注地深爱着一件人或者事或者物,懂得让生命完全服贴在一种比他灵魂要坚硬的东西上面,也许也是值得崇敬的。
我听见邻居不止一次地高谈阔论,说我母亲在傍晚被陌生男人邀去轻闲作乐,父亲只是喝着他的酒。连悲伤,也没有一毫。母亲会回到家来索要钱财。父亲瘫坐酒桌边,头发已然稀少,双眼惺忪。母亲砸碎了家里面的陶瓷碗碟,踢翻了木质沙发之间的窄小茶几。父亲漠然不动。母亲的哭骂声,连同玻璃和瓷器摔落地面的粉碎声,都不会让父亲流露一丝的烦躁。直至母亲抓起酒桌上面的玻璃酒瓶,重重地摔到墙上,酒瓶炸裂开来,清澈的白酒顺着墙皮汩汩流下,父亲才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般从桌前猛然站起,对母亲挥去已经羸弱却迸发了酒精的疯狂的拳头。母亲流了血,父亲开始咆哮。我想,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的相遇,只是为了摔碎并不富庶的简陋小家里面,他们所能带给对方的,苟且残存的所有一切。当已经别无摧残,母亲便彻底离开,留下了彻底离开除了酒以外的一切的父亲。
我在遗忘了父亲和母亲的相貌的很多个深夜,都会被玻璃酒瓶摔碎的声音突兀地吵醒,惊惶起身。而四远暗夜阒寂,并无声响。外公总会开了灯,走到我的床边坐下,轻轻拍打着我年少的背脊,用他的蓝色格子棉布手帕给我擦干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流下的大滴的眼泪。这样的夜晚,多得不计其数,似乎已经成了我对夜晚的最初的记忆。其实夜晚并没有声响的,没有玻璃酒瓶摔碎的声音,外公也是一言不发。一切都像一部哑剧,单调而且重复地哄着我一次一次地睡去和醒来。
她浅笑了一下,点了一支烟,轻轻吸了两口。仿佛她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个俗套到连讲述者自己都不想赘述的故事。
所以我想,我体内也是有量存丰厚的酒精的。这许是遥远而陌生的父亲的庇护,它杀噬着我灵魂的病菌,让我时时健康,而无疾病。
潇尘,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父亲,本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的词汇。它在你出生之前,就强行地插入你正在生长着的神经,时时告慰你最初的思绪,这是你必须要去贴近的词汇。
父亲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校里面教书。学校规模不大,但是历史悠久。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很清晰地记得很多比他茁壮很多的年轻的身影来他家里,围坐在院子里面的矮方桌旁边看书和写作文。他们会摸摸他的头顶,给他带酸甜的梅子。一个人小时候不期而遇的记忆,总是会如藤蔓一样包裹了他记忆的一生。尽管有的时候,记忆也轮回到了秋冬,凋落了些许浮华。但是不远之后的春朝,那些新绿便又会潜滋暗长。时间越久,那藤蔓越会茂盛,最终遮掩了记忆里面包裹的全部他物。所以,他不太记得那些来家里做功课的学生们的模样,但是他们抚摸他头顶的感觉,总是相似而且难忘的。
父亲不是很善言谈,也不是很热衷言谈。他一直知道,父亲有着自己的安静的世界。一个从青年就没有经历怒放而直接过渡到安稳的中年的男人,他们的语言,用沉默来写。父亲写过很多文字。叠放在书架里面的厚厚的一摞稿纸,从他记事之前就安稳地沉睡在那里,仿佛不曾被开启。他翻看过,深蓝色的钢笔字迹,在越发干燥而且枯黄的薄薄的稿纸上面,显得肃穆而且庄重。他问父亲,为何要写作。父亲说,人的一生,总是有着太多无法约束的秘密的。很多的秘密,在遇见的时候,胆战心惊,但是独自恪守了很久,却渐渐地忘记了。忘记那些明媚的隐秘的细节,忘记那些或顺理成章或突兀可笑的因果,直到忘记那些秘密本身。连同忘记自己在秘密之中的位置。
那是一段非常美好而且不带有虚假意味的文字。在九岁的夏天,少年重安第一次打开那一摞隐秘的稿纸。他有时候想开口去问,但是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不要总是去询问,什么才是真相。
日光,六十年代的日光。文字窸窣,缓缓开来。六十年代的日光,是什么样子的?他兀自设想。十一岁的清秀的少年,在有些白晃晃的六十年代的日光中,缓缓走来。
他走着,小胡同里面的高干子弟吸引着左邻右舍的艳羡的目光,骑着一辆宽大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一群小孩子赤裸上身,穿着打着补丁的小短裤,在车轮扬起的尘土后面,呜呜呀呀的惊喜着追逐过去。
他安静地走着。父亲穿过的土灰色的长裤的裤腿,仍然挽起很高才不至于被鞋子踩到。他出生并且生长在一个还没有懂得对物质有奢求的年代,他生得清净。他走过滋生了荒草的墙根,绕过有了粗糙裂痕的木制电线杆子,缘着一群低矮的小平房,走到了小胡同的最深处。
他叫榭远,他要去给一个叫做镜田的女孩子送他刚刚领到的墨绿色的日记本子。
爸爸,爸爸。
他在深夜被自己的梦语唤醒。每次被混沌的噩梦惊吓醒来,他总是会本能地叫来爸爸。很多年,他总是会重复地做同样的梦。他一个人行走在狭窄悠长的走廊里面,像是在深夜的熄了灯的医院,很冷,似乎还能闻到恐怖的来苏水的味道。两边罗列着全然相同的门,上面似乎还有编号,只是再没有一个人。他战战兢兢地独自走着,灰暗的走廊的遥远的尽头,似乎有着冰冷的光,从不知是哪里斜射进来。是月光,还是无影灯的灯光,他分辨不清。他走着,两旁的门一扇扇过了,他却走不到尽头。他开始试图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动。漆黑的地面是那样的光滑,似乎他越是想尽力挣扎着往前去,越是在原地挣脱不得。很多年,重复得显得有些雷同的梦。他总是在相似的深夜,在相似的惊恐中大喊着醒来。而爸爸会马上走进他的房间,抱着他,用宽阔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瘦弱的脊背。也只有在这样的熟悉的安全之中,他才能在虚惊一场过后,渐渐地安稳入睡。
而这次惊醒,却比梦境更加恐怖。他慌忙坐起身,开了台灯。房间里面空空荡荡,墙壁陌生而且突兀。他开始落寞地想起来,这不是在家里,爸爸也不在身边。
赫尔辛基的夜晚并不华丽。飞机在下午到达,他们冒着雨打车去了预定好的旅店。旅店在小街的深处,装饰简单。他们取了钥匙,上楼去房间。电梯是宽大的货运梯,外表宽阔,里面有施工的时候留下的斑斑漆迹。他进了自己房间才发现,顶灯有一个灯泡是坏掉的,打开之后,满屋光影斑驳。房间很湿冷和憋闷,里面只有床和空空的衣柜。电视是要付费才能看的,每层楼都有公用的卫生间和浴室。他铺了床想休息一会。掀开褶皱着的薄薄的棉被,他看到干瘪的枕头外面包裹的枕套和床单上面有大片的污渍。长途飞行的劳累,阴雨的憋闷之后,看到这些让他更加反胃。
晚饭是白面包和蔬菜沙拉。他挑拣了两片新鲜的蔬菜叶子,还是没有任何胃口。画家此行,是为了看毕加索的画展。他有点微微地庆幸此行可以不用背着那些瓶瓶罐罐,并且终于可以不用像矿工一样每天劳作最后负重而归。然而他对芬兰的第一感觉非常不好,他拨弄着盘子里面一根细细长长的胡萝卜条,心想着,多希望马上就看完画展,然后赶快离开这里。
晚上回了旅店。他在公共浴室洗了澡。隔间的身材魁梧的不知是哪国的男人,在洗澡的时候一次次地撞到狭小的沐浴间的墙壁和玻璃门上。他匆匆冲洗了身体,便回到房间去锁了门。
他把干瘪而且湿潮得似乎油乎乎的枕头扔到衣柜里面,枕着自己的厚外套,渐渐地睡了。
清晨醒来,便去看画展。赫尔辛基的冬天的清晨,连温度和阳光也收敛得很绅士。走出旅店大门的时候,清冷的风阵阵吹着,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冷得僵住了。
画展在中央火车站旁边的艺术博物馆,距离他们的住处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他们穿过一条一条安静的小巷子,赫尔辛基似乎还没有醒来,每座房子都是相似的,在相似中稳稳地睡着。
他们也许又迷了路,也许那些房屋真的就是了无差异。他看了很多似乎一模一样的建筑,好像走了很久了,终于见到了一个小广场,一座乳黄色的有着很多雕塑的建筑。博物馆终于到了。
听说,这画展必定是人潮汹涌的。而他们到了,却发现博物馆门窗紧闭,门口也没有排长队的人。走近了,看到大门口立着一面牌子,上面写着,星期一闭馆休息。他有些无奈地发现,当天的确就是星期一。风依旧冷冽,有一队穿着五彩羽绒服的小孩子在一个阿姨的带领下,三三两两地谈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阿姨礼貌地朝他们微笑问好,有的孩子在吃着棒棒糖。清晨的光影从很远的云里面斜射下来,孩子们金色的头发伴着那不太稳的脚步,一蹦一蹦地闪着早晨的光。画家蹲下身子去拉拉孩子们的小手,摸摸他们粉嫩的笑脸。有个小女孩递给他一只气球。红色的氢气球在风里面飘摇着,孩子们走远了。
博物馆附近不远处,就是码头了。与博物馆的冷清不同,熙熙攘攘的码头满是鲜活的生活的气息。还没有走近,就可以清晰地闻到浓郁的鱼腥味道。码头边上停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船,有秩序地并肩停靠着。渔家会在船伸向岸的一边搭上木板,或者是干脆支上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刚刚捕到的鱼,还有各种装成小盒子的鱼子酱和虾酱。沿着码头走,还能看到很多其他的食品和生活日用品。提着篮子的老夫妇在码头边挑选着新鲜的鱼,玩偶摊的老板把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穿着毛衣的绒线驯鹿挂到小摊桌子旁边撑起来的巨大阳伞上面。
远远地,还可以看到有船在漂游着。白色的桅杆,彩色的小旗子和帆,撑起一片五彩斑斓的早晨。遥远的坎坷的战事和记忆早已经老去,由盲从驱使而出的森严的樊篱也已经坍圮。赫尔辛基的内敛和沉着,安稳地停靠在波澜一旁的小码头上。
他想起小时候,爸爸拉着他的手,去清晨的市场给家里的大白兔子买胡萝卜和白菜。一个个小摊位,支撑起各种不同色泽、不同味道的新鲜。冬天里粗白的葱,耷拉着长长的墨绿色的叶子,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刺鼻的味道。夏天有红润的番茄,按照个头大小被码在不同的篮子里面,那嫩嫩的鲜红似乎是一碰就要碎了。过年之前,鱼的味道最浓烈,远远地,他就捂上了鼻子。后来睡着大白兔子的草篮子空了,他也渐渐地长大了,不再因为柴米油盐而新奇。他似乎再也没有去过那市场,但是他却一直记得那市场的味道,每一种货品的味道。原来,全世界的清晨的市场都是有着一样的味道的。新鲜得不加收敛的味道,生活的味道。
太阳渐渐地明显起来,他却依然冷着。他和画家在码头买了大杯的咖啡。有卖帽子的瘦弱的老婆婆用他们听不太清楚的语言一直地招呼他们,并且递过来很多不同样式的帽子。那些略显得粗糙的手工编织的毛线帽子,样式并不美观。他买了一顶,却并不戴上。
既然画展看不了了,这一天也便空闲下来。街上陆陆续续有了很多人,一座年岁不轻的老城市,渐渐地醒来了。他们走着,不多时,又下雨了。雨下得有些猛烈,忽然落下,噼噼啪啪地在地上溅起水花来。他们正走到一座教堂门口。画家说,去教堂坐一会吧,也可以避避雨。
雨下得有些急躁。一如她起身前往凤凰,有些随意而且不修边幅的味道。可是上路也许不需要理由。那只是个南方的小镇,她说,那是她要找的人曾经或许也是现今的落脚处。
抱着随身很久的一小盆雏菊,在北京洒着阴雨的中午上了火车。人潮涌进车厢,清洁的白色床单和座椅立刻凌乱起来。
她的床铺是下铺。无聊而漫长的孤身旅行,在狭窄的火车车厢里,也许只有下铺的相对的宽阔才能让人坐卧自如。睡在中铺,如若竭力扭着头,也能看到狭小窗子外面呼啸而过的一些天地。上铺便只能紧贴天花板惨白的顶灯,稍一坐立便要碰头的。她把背包放到床铺下面,正准备坐下,一位年老的妇人把票伸到了她的面前。老人示意自己的铺位是在中铺,而自己腿脚不便,想和她换个铺位。她淡然一笑,便爬上了中铺。
老人在下铺也躺下,持续地睡眠。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时雨时晴,有雨水顺着狭小的车窗斜侧着流淌下来。她看着端坐小方桌上面的雏菊微微颤动着的花和叶子,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有时候她也会起身下床去把花盆抱上床铺来待一会,然后再有些不舍地很小心地放回到小方桌子上面。
夜晚,火车依旧走走停停。她下了床铺,从随身的行李里面取了一本书,翻看,又合上。行走,真的是一种信仰吧,她想。在信仰中,不能苛求,而不苛求,却是不虔诚。
她在晨光中醒来,火车依旧轻轻摇晃着向前移动。她朝窗外望去,山青水秀,有农夫赶着牛在水田里面犁地。南方依旧是南方,被水润泽着。
过了澧县,到了张家界。车上的人大部分都下去了。他们穿着旅行社发给他们的色彩各异的团服,带着团帽,拉着一个个硕大的旅行箱谈笑风生地下了车。车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被单,和细碎一地的瓜子皮。
她下了床,坐到窗子前面。火车在频繁地穿越隧道,间或漆黑,间或明亮。到吉首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
吉首到凤凰的长途车站,据说常年都会有很多人在等车。车程一个小时左右,穿过小镇子,沿着山路扭转。到了站,再转坐一次公交车,就到了凤凰。
她第一次听到凤凰,是在中学的语文课堂上。白晃晃的教室的日光,有粉笔碎屑的呛人的味道。她慌忙闭了眼,遥远的年轻的读书声,得以渐渐地远去。
听说,这是一座青色的小城。有过客把它写成中国最美丽的小城,她总是难以去想像,什么是最美丽。她只知道,有一位作家,曾经讲述过一个女孩的故事。那是一个清淡的故事,却久久地留着她似懂非懂的疑问。
到凤凰的那个下午,阳光很明媚。沱江蜿蜒而出两岸参差的吊脚楼。有穿着朴素的老婆婆坐在江边,她们的竹篓里面满是新鲜的各色山花。她们一边认真地低头编制着色彩各异的花环,一边时而抬起头,对经过的游客礼貌地问好,并且摇曳着手中的花环,询问游客们是不是要戴一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