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潇尘外婆的电话,是在一个周末的清晨。俗务缠身,终盼得周末的一次舒展,却不想早早地被或已疏远的座机电话铃声吵醒。与手机为伴后,已经很多年不常用家里的座机了,它的铃声显得尤为生硬和遥远,尤其在那个清晨。
老人问我是不是灰灰,我有些恍惚。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儿时的小名像久远年代尘封的风铃,长久的静默,突然被风惊扰,那唏嘘依然清澈。老人说,她是从潇尘的一个记满了小学同学的名字和地址的小本子里面,找到我家的多年前的地址的。她说,她去找过了本子里面几乎所有人的地址。而无一例外,大家全部都不再住在那时的老地方了。更有很多老的街区,早已经不复存在,无从寻找。还好,住在我家老房子隔壁的邻居,告诉了她我家现在的电话。她一再地恳求我,务必要去一下她的家。
开车,循着老人说的路。还没完全扫去慵意,周末的清晨,街道似乎还没有醒来。
我搜罗着记忆里潇尘的影子。那年我们上小学,她是班里最小的孩子。戴着一副大眼镜,文弱的细细的胳膊腿儿。上图画课的时候,老师逗她,用沾了颜料的毛笔在她眼镜上点了个点,她就嘤嘤地哭起来,而且长久地制止不了。我还记得她拿一块橡皮换我的尺子,还跟我说,擦橡皮的时候要轻点,不然它会疼。
门打开的一瞬,我似乎对眼前这位老人有些许的记忆——或许是三十多年前,在学校门口——不过终究太遥远,我不再想。她热情地招呼我进屋,眉宇间,有颤巍巍的兴奋,和也许是专属于那个年纪的人的颓靡和涣散。
房间的摆设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姥姥家。旧时漆木家具,灰暗的柜门上,贴着残破的色彩黯淡的风景画。那么,您找我来,是为什么?
老人告诉我,她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见到潇尘了。潇尘在一家公司做拍照片的工作,经常出差。她现在,应该在中国南方的某一个镇子。她不用手机,平日也不与家里面联系。外婆每次闻知她的音信,就是她出差回家的时候。
那么,您找我来,是为什么?
老人说,这次潇尘远走,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没有把家里的钥匙带走。可是,老人抬了头,看着我。可是,我不知道,这次她回家了,我还能不能给她开门。
老人颤颤巍巍地递给我一个在还有着来苏水的味道的天蓝色小本子。封面一角的红色十字,在这个光线并不明亮的老房子里面,却依然显得有些刺眼。
医生说,我得的是胰腺癌,已经是晚期。老人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安静,我胸中愕然,我没有回答。
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清淡的眼神慢慢地转向了手里的一个灰色小布包。不知道潇尘这次什么时候能回家,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她回家。所以想请你,把这些我和她外公留下的老物件交给她。
告别老人的时候,她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我上了车,开出了很远,后视镜里,她依然站在原地。
周末的清晨很快过去了,路上已经有了欢愉和涌动。我突然想到,连家人都无法联系到的罗潇尘,这个我已经遥远了很多年的小学同学,我将怎么样去联系到她,并且还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转交给她。她似乎没有什么很亲密的朋友,而且早早地转了学,我根本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我有些后悔自己应允时候的草率。但是答应了这样一位别无他路也别无他求的老人,我的确无从反悔。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下,车流又恢复了拥塞。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灰色的小布包。布包里面有一把钥匙,一支簪子,和一张照片。钥匙是黄铜制的,应该是潇尘外婆家的家门钥匙吧,我猜测着。老银簪子的纹路被磨得不再清晰,似乎已经用了很多年。那张小照片,微微发卷,似乎一碰就会碎掉。我小心地捧起,照片上的女子,羞涩而纯净。能看得出,是潇尘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头发很整齐地盘着,印花布的小褂子没有一丝拥挤和皱褶。她身边的男子,军装平整,胸前奖章罗列。而眉目清秀,似个书生。我隐约地想起,潇尘曾经在作文里面写过,她的外公曾经是一位军官。腿上受过枪伤,战后变得很寡言,喜爱独处。我仔细地看着手里面这一小张黑白照片,照片下方有一行清晰的小字:徐流生叶念槿结婚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