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实却难以停止轻笑。寻找,成了一次又一次了无差别的周旋游历。在虚空的时间和枉费的空间,不去想,不去停,只去填补那些他者过客从未掩藏深刻的暧昧。棉布衣衫,和瑟缩的惶惑。狂喜和悲愤,淡了人声的清晨和暗夜,一切名址都渐次虚空。我记得,这本比精致的日记更有重量的粗糙的练习本子,依然在倔强地丰实着。那些风,却有了海的味道。
我还记得,我因此行走了很多过往。画面,文字,不曾停步。夜依旧妖娆,孑然的行者,每一种了望都显得苍茫。那些开篇和尾声,只剩下寥寂。遥远小镇子在四野绚烂的怒放中,清晰地独守安静。过客们聆听着我的脚步,双眸却不曾恪守那一隅纯净而湿润的忧伤。你说得对,这已不是尘世,因为她过于坚强和颓靡。而依旧需要虔心去走,不能挥霍任何一种轻小。在一段段遗落的时间,恍惚着坚定。倾听每一言,并决然追随。行走,肆意怒放着绮丽的意义。我让自己全然空白,只为这梦的净润的忧伤,如此微小而且绝美。
流生,我持梦赤脚循着,也寻着。过山,过水。山水依旧,道途依旧。只是走过,我却全然忘却了那些错乱的景致。
也许在行走面前,我总是那个迟到的过客。我感到悲伤,行走在预定的恐慌里,我看着他遥远的笑靥。谁说过,方向不只是方向,一如时间不只是时间。我没了意义,荒芜着,天黑了。
在这世界上,的确是似乎每一个故事都有一段暖润的情节和一个温和而且真实的结尾。我去寻,却只是不得。生活和行走,依旧漫溯。且不去悲悯那短浅的,性情最本真的软弱和虚无。言语只能加速枯萎,方向错综,时间混杂。在言之不及之处,其实我们一直都有那片存在于时间之外的广阔天地。
那么流生,你在哪?
父亲的批斗会,在立秋之后的一个下午。十一岁的少年榭远清楚地记得,那天中午,他放学回家,母亲给他端上了热腾腾的窝头和玉米粥。立秋之后的天,并没有透彻地清凉下来。残存的燥热,像潜伏在暗夜的被困的野兽,挣扎着无法睡去,偷偷地舔舐自己垂死之前被捆绑而出的血痕。父亲告诉过他,窝头要掰开了,放到粥里面吃,这样会感觉没有那么干硬。正在生长着的他,对食物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痴迷。他总是感到饥饿,他迫不及待地把窝头塞进嘴里,让那粗糙的颗粒顺着食道,拥挤着滑下。他享受这种临近窒息的瞬间的饱足感。
一家人围坐在小院子里面的矮方桌边上,安静地吃午饭。突然间,院子的门被踢开了。他的一口窝头还没有咽下,便本能地回过头去。四个穿着挽着袖子的破旧军装的年轻人,其中两个拿着木棍子,像石刻上面的英雄战士的姿势一般,岔开双腿站在他的家门口。他们踹翻了矮方桌,两个完好的窝头飞了出去,撞到墙上,然后摔落到土地上。白色陶瓷碗碎了一地,玉米粥顺着小院子凹凸不平的地面,流淌开来。
军装们把先前坐在小屋门口的他的两个姐姐一把推开,年幼一点的姐姐差一点摔倒在地上。她扶着墙站好,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哭出了声。有一个军装立刻跺着脚大步走过来,揪起她细长的麻花辫,用力地扯了一下。姐姐发出了惨厉的叫声。父亲,母亲,和祖父,都低着头站在墙边,不敢抬头。
军装们踹开他们房间的门,呼啸着冲进了书房。他听到了清脆而连续的撕扯纸张的声音,有书架倒塌的声音,有男人们粗重的唾骂声。军装们扯开了他们床上单薄的床单,抖落了扔在地上,用脚踩着。所有的古籍,那些拓本,和父亲在夜灯下面一字一字抄写的诗词,全部被粗糙的大手一把一把地抓起,在空中扯碎,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透过屋檐下面狭小的窗子,他看到满眼的黄白色碎屑,在房间里面阵阵飘起,又惊恐着落下。他突然间想起,在他枕头下面,秘密地珍藏着他要送给她的日记本子。他几乎惊恐地想起,难以克制地想要往屋子里面跑。父亲从身后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回过头去,父亲的眼中,有着他从未见到过的,湿润着的悲恸。
他看到被扯开了的墨绿色的日记本子被扔到了小院里面。和很多古旧的书籍和字画纸张一起,像一个墓冢,堆叠得很高。日记本子在这一大摞已经成了废品的纸屑之中,显得那么的安静。在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小的角落里面,只是露出了一个细长的边。他朝那个细长的边伸了手,父亲紧紧地拽住了他。
一把火,烧尽了少年榭远的全部记忆。那火熊熊,消尽了一本未着一字却有着千言万语的洁净的日记。火苗跳跃着,吞噬着那空白的日记里面,每一个已经生长在这少年心底的文字。像潜伏在暗夜的久锁牢笼的困兽,长久地蓄积了的怨恨,终于在冲破铁笼的一瞬,咆哮开来。那野兽终于嗅到了静默在一旁的残破的日记本子,张开了血红色的口,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他的眼睛仿佛被灼烧着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那个下午,胡同里面挤满了人。他从来没有见这样高密度的人,在这样的狭小的如同罅隙一般的胡同里面。人头攒动着,远远望过去,就是一片黑色的圆形的虫子卵,上上下下地拥挤着,蠕动着,然后缓慢地滚动着。
父亲被两个穿着挽着袖口的军装的男人推到了胡同中间那面贴满了有着错字的薄薄纸张的矮墙下,低着头站着。其中一个男人狠狠地踹了父亲的腿一脚,父亲差一点摔倒,颤颤巍巍地踩上了一只破旧的有点不稳的木凳子上面。他站在下面那一片黑色的圆形的虫子卵之中。他看到父亲脖子上挂了一面纸壳牌子。拴着纸壳牌子的草绳,绕过父亲的脖颈,紧紧地勒住喉咙。他远远地站看着那上面的文字,那和墙面上面的错字一样笔锋的文字,刺得他的被火灼烧了之后的双眼,更加疼痛。
他看到了她。在众多相似的头颅之中,他看到了她。一如在小学校的操场上面,在早操抑或课间的休息时间,在众多相似的年轻的面庞之中,他看到了她。她站在他的不远处,可是拥挤的人让他根本不可能走到她的身边。她依然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冷静,而且桀骜。他怎么也无法淡忘那在火里面熊熊燃烧的,他奔跑而出的有着河流的颜色的日记本子。那个他说好了要送给她的日记本子。他想着,她有一天能把她的画画在这本子洁白的纸张上面,然后撕下来,折叠好,塞进玻璃瓶子里,放进运河,让它顺水而漂,飘到更宽的河流,飘进大海。它会触碰到格洛马河的河水奔涌而出的泡沫。然后它一直漂,一直漂,然后会停在他和她的脚下。她会在他的身边,在不知道是哪里的岸边,捡到了它。捡到他们年少时候纯美而又坚决的誓言。那已经是过了很多很多年了。
他感到羞辱。他无法接受这样简单而又粗暴的带有宿命意味的屠杀。他无法接受,他像父亲一样,在隐忍和卑微的礼节的支撑下,行走而出一条只能被他人践踏和焚烧的路。他无法接受,他奔跑并且珍藏的誓言,被一把虚妄的野火,燃烧殆尽,只留下像被完全改变了模样的文老先生脸上涂抹了的那样肮脏的灰烬。
她依旧看着他,隔着不多的人头,远远地看着他。那眼神,冷,而且犀利,比张狂的火更加炙烤他的眼睛。耳边汹涌着的虫子卵叫嚣着,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却听见,她对他讲,挪威东部有一条河,叫做格洛马河。它发源于挪威和瑞典边境附近的奥尔松登湖。向南流经东谷至孔斯温厄尔之后,流进厄耶伦湖,从此再向南流至萨尔普斯堡,并且会在腓特烈克斯塔注入奥斯陆峡湾。他看见,她捡了地上的玉米秸子在松软的泥土上面勾画出格洛马河的流向。每一个勾回都落笔得那么小心,生怕改变了一条遥远的河流的习惯。
她远远地看着他,隔着众多拥挤着的头颅一般的虫子卵。
他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簌簌地流下。镜田,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去的。
他挤到了虫子卵的最前面,贴着大张的粗薄纸张的墙根下面。他的父亲的面前。父亲的双手被绑在的身体后面,佝偻着身子,被草绳捆住的脖颈支撑不起垂下来的头。他突然伸出了手,重重地给了父亲一记耳光。
当他的手拍过父亲清瘦的面颊的时候,似乎一道闪电划过平静的天空,撕扯出一道震人心魄的巨响。蠕动的虫子卵,瞬间停止了熙攘。十一岁的少年榭远,含着愤怒的眼泪,用还没有坚实的手掌,重重地打向他父亲的脸。
虫子卵瞬间的寂静,突然响起闷雷一般的长久的喝彩和掌声。一个架着父亲的横壮的军装,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是马上熄灭。一只粗大的手,蛮横地解开了面前这个瘦小的男孩子的皮带,抽了出来,塞进他的手里面。父亲穿过的旧裤子宽大的腰身,在被扯走了皮带之后,瞬间松垮下来,几乎落地。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提起裤子,虫子卵又爆发出闷雷一样的恐怖而且绵延的笑声。
父亲看着他,眼神清寂。这个只有十一岁的,继承了自己的瘦弱和安静的男孩子,正在含着满眼愤怒的泪,站在自己的对面。他的手里握着的,正是自己穿过的衣服,和自己前不久刚刚送给正在长大着的他的新皮带。他回过头去,茫茫头颅之中,他又看到了她。她依旧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她似乎一尊雕塑,清净,没有一丝的聒噪。周遭的拥挤着的虫子卵,并不能磨损了吞噬了她的清净。她只是站着,远远地看着他。
当他手中的皮带划破初秋午后的闷燥,虫子卵开始狂欢一般地呼喊起来。他狠狠地抽打着父亲,却长久地扭过去,看着远远的她。她依然安静。眼神冷静,而且桀骜。仿佛眼前这如闹剧一般的荒诞,与她并无任何的关联。而他的眼泪似乎是已经不受神经的控制,像他每晚冲凉的清水一样,冰冷地毫无堵塞地流下。
多少个夜晚,他舒适地跑过胡同里面的每一个角落。一圈,一圈,一圈,一圈。道路,是不用选择的唯一的途径。他根本不用去抉择,就被这悠长狭小的胡同固定了长跑的方向。他想,不用抉择的人生是多么的轻松,可以毫无牵挂地,跑得更快。哪怕这是一条通往野火的不归之途,他要做的,只是索性不去感觉和惧怕这种遥远的危险。他曾经无数次地经过吸吮了父亲鲜血的这面墙,却从未如此长久地在此站立。但是他一直记得,就是在这面墙下,他第一次蹲在了她的身边,从兜里掏出一小颗玉米粒,递到了她的松鼠细小的爪子里面。
虫子卵蠕动着散去了。飘着一缕鲜红色的挽着袖子的军装们架走了已经血肉模糊的不再清醒的父亲。他瘫坐在原地,有粗厚的手从他背后用力地拍了拍,他颤了身子,却动弹不得。
虫子卵消失了。胡同瞬间又狭长起来,仿佛空无一人。她也不见了。他抬起头去看天,仍然灰暗,没有一只鸟雀,燥热而且并不高远。他开始怀疑,刚才那躁动的一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他看到,自己手上面还有血。
他记得,五年之前,画家带他去中国中部的一个小山村子。那个村子距离旁边的小城镇不远,相较村子里面极度简陋的生活条件,镇子里面算是富庶得多了。有几家看得过去的小商店,里面的三无食品和满是尘泥的粗糙玩具让店面看起来琳琅满目。他们白天去村子采风,并且选一些矿石样本,晚上回到镇子里面作画和休息。
有一天下午,他们在附近的村野里面找了一些沉沉的沙石样本,一路用篮子拎着,不多久便精疲力竭。他们找到临近的一家农院想歇歇脚。院主人是一户孤残的寡妇,她很热心地请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进屋,沏了大瓷壶的茶,又洗了刚摘的鲜枣子给他们吃。也许同为中年女人的缘故,也许潜入各种人生和蕴藏其中的甜苦的生活状况是画家深入作品的前提,画家和女主人相谈甚欢。而村妇也对于这远道而来的关怀感激涕零,二人促膝攀谈,不觉就过了傍晚,到了深夜。他一直觉得兴趣寡然,甚至有些避讳。他畏惧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有着施与模样的利益索取,不管那索取是不是套着一个像模像样的外壳。他感到抬不起头,心中充满着黯淡。
他陪着寡妇那个身患残疾的小儿子在他们家门口的一盏羸弱的路灯下玩拍洋画。寡妇家的大黄狗趴在门槛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小孩子八岁,脊柱弯曲的程度让人不忍直视。这个先天残疾且失语的多病多灾的小孩子,却用力抬着头,笑着而且到处跑闹。那弯曲的脊柱支撑起的头上面的没有语言而极其欢乐的表情,让他淡淡地心生畏惧。
突然,大黄狗一跃而起,窜向了不远处的黑暗角落。男孩子也停住了笑,回过头去,朝那角落看。而那角落,似乎也闪过一丝光亮。他顿时心里惊慌起来,慌忙地问男孩子那里有什么东西。男孩子慢慢地站起来,走过去,蹲下身子,推开了黄狗,又站起来。他抱回了一只小猫。
男孩子把小猫很自然地送到他的怀里面,继续蹲下身去拍洋画。他有些措手不及地看着那只贴在自己胸膛的仅手掌大小的灰色的小家伙。它瑟瑟发抖,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瘦小的背。它慢慢地抬着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它轻轻地叫了一声。
寡妇说,奇怪,这村子是没人养猫的,野猫吧,也没见过这么干净的。
那天,他把小猫抱回镇子里。在越发明亮的路灯下,他看清了小猫脊背上的,淡淡的灰色的绒毛。小猫不闹,在他的怀里安静地趴着,时而睡一会儿,雪白的小爪子在梦中伸展了一下,又搭回到他的胳膊上。
画家是不能允许他把动物,尤其是捡来的动物带进居室的。画家对动物的厌恶程度让他无法理解。他同样也不需要理解,只要接受而且服从。夜晚起风了,他找了一个废旧的纸箱子,把小猫装进去,又放了干净的食物和水。把箱子放在了门外。
那夜,风声撩人,房间的玻璃窗子噼啪作响。他辗转着,却满心恐惧而无从入睡。间或昏沉,风声中,有微弱的猫的叫声。画家睡得很好,他却一次一次地,突然惊醒。
等待天亮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时间,冷静。他终于可以打开门,寒冷扑面。纸箱子被一夜的疾风吹到了院子的角落里,食物和水洒了满箱,却似乎都没有减少。而他脚下,蹲着一只灰白色的小猫。
他蹲下身去,小猫抬起前爪,扶在他的膝上。亮亮的小眼睛看着他,清澈的,湿润的。他抱起小猫,紧紧地揽入怀中。
他给小猫弄了新的食物和水,小猫却不吃也不喝,只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帮房东给院子里面的盆栽浇水,小猫在喷洒的水滴下面轻快地跳跃,又在他的脚踝边用力地蹭蹭身体。
阳光渐渐地暖起来,画家还没有醒来。他给她留了早饭,自己坐在小院子里面的盆栽边晒太阳,小猫安静地蹲在了他脚边。他用手指拨弄着小猫细细的胡须,那浸在晨光里面,吹散了熟识的尘埃的,温暖的胡须。他想起小时候,蹲在家里的小院子里面喂大白兔子。它大口地咀嚼胡萝卜和白菜叶子,细长的胡须润泽在清晨的光影之中,安静而且贴近。
小镇子的清晨,鸡鸣鸟语中,渐次有了人声。尘嚣渐起,他却感到满心温存。画家醒来了,穿着睡衣,披了外套走出居室。
你为什么不把这只野猫扔了!
它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