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终南山沣峪口，沿着盘山公路拐几个弯，就来到了通往被称为我国佛教律宗祖庭净业寺的石台阶前。
我是十月初同几位挚友一同访山问寺的。终南山流淌着成熟的绿色，其间也能见到秋天来临时写在树叶上的橘红色，像是躲藏在青山妈妈身后的羞涩的姑娘探出了红脸蛋儿，生成了“万绿丛中几点红”的新奇耀眼和生命神秘。午前温暖的太阳光铺天盖地地洒泻在随风摇曳的树枝上，像是绿色海洋里泛起的微波细浪，又像是秋湖绿水闪烁着色彩斑斓的涟漪，给走出城市的忙碌的人们几分自然静恬的享受。
这里真是一处释放情感的好去处。
终南山挺拔俊秀，由花岗岩生成的山体坡曲度大都在五十度以上。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山道沿着山势自然延伸，一会儿是陡峭的“天梯”，一会儿又变成了“之”字形的边坡小道，行进中有道旁野花指路，有林中飞鸟奏鸣，不知不觉中竟攀登了一千零八个台阶，走了直线距离大约一点五公里的路程。转过一道急弯，有几株古松遮阴，数尺平台歇脚。转身向四野望去，终南山连绵不绝的巍峨雄姿和秋天特有的流光溢彩尽收眼底。回首向山顶仰视，建在一座陡梁的青石台阶上的净业寺山门大殿的屋脊豁然跃入我的眼帘，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亲切地感受到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终南山将沉稳、艳丽、恬静作为精美的礼品赠送给了我，我虽已大汗淋漓，却从心底由衷地感激终南山。
净业寺修建在半山腰一处狭小的平地上，说得准确些，是先民们依山就势在山坡上开凿的几层平台上。这里虽贵为我国佛教律宗的祖庭，却简朴厚拙得出奇。山门大殿紧靠山体边坡拔地而起，使每个来访者到此都需仰视。山门大殿的红墙、高挑出檐的青瓦均朴实无华，没有雕梁画栋的修饰。走进山门大殿，方砖铺地、栋梁过顶、窗明几净，中央安放着幽暗的神龛，两侧分立四大天王塑像，诸神眉宇间虽露出几分威严和冷酷，却也有深山古刹常有的几分亲和感，不像富庶地区的神像那样威猛、巨硕、华丽。没有壁画，没有彩缎飘带等饰物，使人真有些“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的感受。早在隋末唐初时，高僧道宣针对东汉佛教进入中国以后一度出现的佛学思想理论混乱的局面，为捍卫戒律的纯洁性，在此创立南山宗，企望在佛学理论和受戒者修行实践中起到止恶防非的作用。随着佛事兴衰和时光侵蚀，净业寺在近代已经基本荒废了，只留下道宣的灵骨塔与白居易的衣冠冢朝夕相伴。说起白居易的衣冠冢，终南山民间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日诗人游至终南山，在此处见到一僧人盘坐于大树杈桠之上闭目养神，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建筑在树枝上的鸟巢，此僧正是名扬长安城的“鸟巢禅师”。白居易禁不住立足讨教道：“什么是佛？什么是佛法？”禅师在树上回答：“什么坏事都不要做，什么好事都要身体力行。”白居易顺口说：“这种说法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禅师不紧不慢地说：“八十老翁一辈子都很难做到。”据说诗人由此对佛教的认识茅塞顿开，要家人于自己身后在此建冢，以志身心向佛。一般而言，渊博深奥的思想理论表现形式都直观简单明了。也许这山门的建筑构思就是为了突出表现净业寺祖庭的崇高地位，启迪人们的理性思索吧？不过我想，原始正统的清规戒律多震慑力，走过此处的受戒者一定会在心里聚积起遵从佛祖戒律的意志和决心。
绕过寺内二层台地上的大雄宝殿，步入偏院通幽曲径，走过洁净素雅的客堂馆舍，已记不得是净业寺的几层台地几重天了，迎面一道低矮的山包挡住了去路。神奇莫测的大山就是这样，看似山穷水尽，实则柳暗花明。当我们走近它的时候，山旁一条小路、几桩篱笆、一块净地、一幢土屋突然展现在我的眼前。据同行的朋友讲，此处是净业寺的住持本如法师闭关的地方，他事先已电话联系过，今天是法师恢复进食的第五天，答应在禅房里与我们会面。
从外观上看，禅房如北方农舍般泥墙素瓦，只是山墙上的窗户显得略大了一些。走进屋内并不见宗教寓所常有的那种神秘气氛。室内空间最突出的位置，是一张用原木本色木板自制的写字台。几根树桩搭起的书架占满了整整一堵墙，其上布满了书籍手稿笔墨。地板也是山里的木材碎片拼凑而成。房子的一角安放着一张木床，床头的几案上端放着一尊佛祖塑像。本如法师盘腿打坐在床上，看上去脸色红润，印堂发亮，大约四十岁的样子。
我们从经典的佛家红豆黑豆说谈起，谈到了受戒者修炼的实质――心法，也就是我们常人所说的信仰和意志的修炼。本如认为，受戒者按照佛祖确立的戒律修行，是身心向佛成正果的必修课程。它是受戒弟子超脱自我的基本形式，并不要求常人凡体熟知遵循，用佛法鼓噪社会不是佛的意愿。在这次闭关修炼过程中，本如手里丢弃的黑豆比红豆多，说明身心的“恶”比“善”多。按佛家的说法，发现自己身心的不足就是修行的进步，本如认为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把人生的“命运”改称为“运命”更有说服力。
当佛教理论被当作哲学来探讨时，僧俗就有了交流的话题。置身在初秋时节终南山如诗如画的怀抱里，我看到了落叶归根成泥，土壤培植为树，木材雕凿建屋，屋庇生命寻求新的探索……看到了能量交换在社会进步中的基础性作用，也看到了在这种交换过程中骄阳写在终南山身上起伏激荡的三彩原色。自然界能量交换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当物质形态的力量遇到肥沃开放的土壤时常常会产生不朽的精神产品。翻开终南山叠岭重嶂，有王重阳创立纯粹中国式宗教――道教的楼观台；有佛教进入我国后形成各宗各派的祖庭名刹，如华严宗的至相寺、净土宗的香积寺、律宗的净业寺、三论宗的草堂寺、三阶教的百塔寺……昔日的终南山是何等灿烂辉煌！史称终南圣境。
朋友们也谈到了开放的社会张扬个性、鼓励创造、支持幻想的话题，似与佛教心法所倡导的信仰遵从与欲望克制格格不入。佛教信徒希望通过修行解脱自我、觉悟成佛，是绝对不依靠外力完成的。而俗家大众则需要在完善自我、实现自我的过程中，为了生存向外部世界追求索取，创造效益。两者之间在信仰的追求方面存在着本质的差异，但思想理论这个东西却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精神力量，是僧俗大众长期实践的结晶，先进的思想文化在塑造人们身心的过程中具有非凡的作用。讨论结果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个性即人性，创造就是探索，幻想则是个体聪明才智的充分发挥，它更有利于对认识规律、确立信仰、规划方向、积蓄力量等问题的多种思考，是人性解放的具体表现，是潮流发展的历史进步。
不知不觉中我们从室内来到了室外小院，本如法师已命众僧备好了小桌，泥炉里燃起了松球，陶罐里盛满了山泉水。刚刚在林子里采摘的红枣、松子、拐枣堆放在小桌上。我们团团围坐在小桌旁，讨论即刻从高僧论道式的答辩转换到朋友促膝小聚时的对话。其间本如法师吩咐厨房为每人准备了一小碗红菇汤，据说是采自福建深山区的一种具有神奇功效的菌类，用泉水滚沸，只放少许盐巴，汤色呈桃花乍红时的颜色，喝一口碗中的琼浆玉液，顿觉身心清爽宁静了许多。
本如的向佛，据说是在厦门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深深被图书馆里珍藏的佛学经典所吸引，被博大精深的佛教理论所折服的结果。他入寺受戒后云游四方，为终南山深厚的佛教文化所感动，立志在废墟上重建净业寺。几年下来，他四处化缘讲学，广泛联络海内外僧俗信徒，亲自设计率众施工，居然使千年古寺粗具规模，重现昔日风采。有人以赞许的口气，说以本如的才气和年龄，投入商界成功的几率会更高一些。但本如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人生成功的标志是多方面的，如母亲抚育婴儿，男子安身立命，壮士赴汤蹈火。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机遇却因人而异，佛不信命讲因果，但世俗却用“命运”二字解读人生，这是一种思想误导。
对话正酣，小僧急告有台湾佛教研修团到访，本如要去会晤交流，请我们到院坝下的听涛阁休息。
顺着山崖边坡下行不足二十米，一座典雅古朴的四角草亭，耸立于小路尽头的悬崖之上。草亭有突起的尖顶，有弯曲的檩拱，有高挑的檐脊，有护栏的围杆，都是用山里的硬杂木制作的，有些部位粗糙的树皮依然清晰可见。蒿草厚厚地覆盖在亭顶上，像是镶嵌在绿荫丛中的古老生命巢穴，给人返璞归真的感受。僧侣们还别出心裁地把中国廊亭的精巧结构与日本榻榻米的实用功能巧妙地结合起来，在小方桌下留出了落脚的坑，黄布做成的棉垫放置在坑口四周的地板上。落座后，我们继续品茗，看林涛阵阵，听四面来风。凭栏远望，秦岭山恋起伏如同一轴瑰丽的画卷在我眼前慢慢地展开。它像一条苍龙自东向西静卧在神州大地上东望大海，西指昆仑。作为自然地理分界线，它把中国分为南方和北方；作为分水岭，它南育长江，北济黄河。它和以直、健以稳，文而质、博而精，坦诚似天，虚怀若谷，始终是中华文化的根，是民族精神的脊梁。
此刻同行的伙伴不知不觉中竟半依栏杆轻轻地睡着了。徒步登高的劳累、心灵沟通的满足、深山问寺的收获，写在他们岑寂恬静的脸庞上，显得睿智、大度、安详。我的心不觉为之一动：对人生的很多困惑，佛谈修行俗讲修养，其实，用刻写在这些访山客容颜上的“澄怀味象”四个字来解读“运命”二字的含义，不是更贴切吗？
“运命”这个动词优先的词组看起来是告诫人们，在困惑面前不要幻想神仙皇帝的帮助，应主动地搏击人生。但“命运”这个名词优先的词组内涵却繁杂丰富多了，人生不同的故事由不同的要素构成，有多少人生就有多少故事，就像是山林里秋风吹过枫叶渐红、松柏常青、银杏枝头愈泛金黄，搏击是有条件的。我猜测本如法师所讲述的“运命”观不企图为人生每件具体的困惑提供应急的灵丹妙药，而是希望人们通过信仰的确立、意志的修养，从晴朗的苍穹上观察生活，像绿色的森林那样善待生命，如沉稳的山川一般把握规律，对社会、自然和环境有一个好心情。
登高望远历来是人们饱览世界抒发情怀的好去处。宇宙之大有星辰日月，森林之茂有四季颜色，心里要始终装得下这宏伟世界辽阔人生每天发生的各种事，心澄体静，不起波澜。
热爱我们生存的星球，善待同在蓝天下的生命，用现实生活的每一件事陶冶情操，使自己具有怀瑾握瑜般的品德。
认识生命是为了体味生命带给我们的欢乐。尽管宇宙间还有很多未解之谜。尽管人生还有一些苦恼和不幸，但并不妨碍人们享受人生。如眼前林中红叶的生成机理仍使世人困惑，但并不影响人们欣赏秋天林子里那杏黄、墨绿、橘红、琥珀等枝叶的艳丽颜色。
老子曾经说过，“知大象、天下往。”意思是说明白事理，遵从趋势，从善如流，才能通行天下，无往不胜。
约午后六时许，寺院里响起了沉闷的木板敲击声，做工的和尚赶忙换上了袈裟，小沙弥掩起了经书，老僧掸净鞋上的尘土，他们从各处赶往大雄宝殿，净业寺每日集体颂经的时刻到了，我们一行访山客亦准备离去。退出寺庙的一路上，我惊奇地发现在台阶拐角转弯处，总有一页青瓦悬挂在石崖挡墙上，上面刻写着僧人们的誓言之类的话语，下面用麻绳织网下垂一盆绿枝紫花或蓝叶黄花。还发现了山泉汇成的小溪，看见莲叶簇拥鱼儿摆尾，深深地体会到了知识、传统和世俗观念在佛国清净地里的顽强渗透力。我还想到了韩国釜山的佛国寺，那里也有青瓦刻字的摊点，但那是为游客准备的，按瓦片的最终用途收费不等。
我庆幸自己抽空去了净业寺，庆幸自己看到了终南山初秋的红叶，庆幸自己有机会接受大山的教诲，沐浴秋风的吹拂。
2002年10月末写于北京，修改
于韩国济州岛、古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