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能为民众鼓动喜庆欢乐,给诗人题咏悲壮愁肠,使劳动者顿消疲劳,人们赞誉这种神奇的液体为琼浆玉液。许多与酒相关的故事极富感情色彩……举杯邀月、纵酒欢歌、借酒浇愁、依酒壮志,酒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结下了不解之缘,是现今社会生活中最活跃、最能表达个人喜怒哀乐的一种物质。在工业化生产的推动下,各类美酒都有了自己的品牌、身价和消费群体,像一块巨大的酒心奶油蛋糕,早已被商界精英们瓜分完毕。有人专门研究了这种商品背后所反映的文化现象,提出了“酒文化”学说。我也曾按照书上所介绍的酒风锻炼、品味素养、酒具配置等要素指导赶了几回颇有“太白遗风”的酒场,由于家族遗传的关系,少许酒精下肚就出现了心动过速、脸色涨红的症状,终不能对这种时尚的文化所推崇的“香绵熟”三昧真言有深入的理解。可我品尝过秦巴山区农家自酿的美酒,却能知道其中悠长的滋味。
上苍给了秦巴山地四季变幻的霓裳和花岗岩一般坚强的躯体,却没有堆积起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壤,长年土里刨食的生存压力与如诗如画的自然风景形成鲜明的对照:生态环境的富足和生存条件的贫穷。但酒神并不嫌贫爱富,受巴蜀荆楚文化的双重影响,这里民间烤酒习俗沿袭至今。春播谷黍、夏制香曲、冬令升火烤酒,家家户户都用木制大桶封存着上百斤的家酿美酒。每当农夫夜归、牧笛晚唱后,山村家家户户的火塘边就围坐着至爱亲朋,被柴火熏黑的铜壶里的酒温热了,吊罐中的腊肉炖烂了,铁锅里的洋芋苞谷糊汤熬熟了,全家人感受着大山的恩赐,暂时忘记了稼穑耕耘的辛劳,闲话家常、自斟畅饮,尽情地享用家的温暖、山的纯真、水的柔情。火塘中的柴烟带着家人的说笑声和淡淡的酒香袅袅窜动,穿过屋顶石板瓦的缝隙,飘向连绵起伏的大山。
保福是山里一位极普通的农民,今年五十多岁,一家七口住在远离村落的山坡上,几间祖上留下的石板屋,一处石头垒起的院坝,一眼红椿树下清澈的山泉水,一排南竹遮掩的鸡栏猪舍,屋后山坡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橡混交林。保福家五亩六分责任田错落有致地散落在老屋脚下的坡根地上,构成了一幅静谧深远的秦巴山乡乐生图。对色彩有特别鉴赏修养的城里人,每每看到眼前的田园农舍,都会情不自禁地惊呼:好一处悠闲自得的神仙福地,好一派农家乐呀!但经验告诉人们,此刻精神上的愉悦容易遮掩对大山深处人文环境的思考。在山里呆得愈久,对“农家乐”这样一些真诚纯朴的生活画面感受愈深刻,对都市人崇尚山野回归自然的激情会少了几分优雅时尚,多了几分艰辛沉重。要了解山的美丽,知道人的真诚,体会生命的顽强,应该品尝山村农家的家酿酒。
保福双亲虽年事已高,但身板还硬朗,眼中有活干便终日不闲身。妻子承担了全部家政事务,女儿正读高中,两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半劳力。医生说可能是新婚大礼那天保福饮酒过量的缘故,大儿子生下来面相亲得就像个小和尚,两三岁起却只会用呆板的笑脸面对人生,如今三十多岁了,衣食住行全凭父母照顾,长年跟着父亲干农活也还舍得出力,但只能算半个劳力。和绝大多数农家生活一样,保福家的生活节奏像日月一样沉稳永恒,如同一株不知名的小树,绘制出秦巴山地连绵不绝的绿色。
初春的一天早上,父子俩要上山点豆,保福后背腰带上挂着一只装满豆种的小竹篓,左手提着一只酒壶,右手持一杆与古战场长枪一类冷兵器极其相似的“杪子”。母亲把锄头放在大儿子肩头,又俯下身子拉展孩子的黑布裤脚,帮他背起装有父子俩午餐干粮的布包,送他们上山种地。
山坡地的耕作技术讲究从下往上播种,这样可以保持直立身姿,动作幅度小也省力。保福左手用杪子在山地上扎一个窟窿,右手绕到身后,从竹篓里取一粒豆种植入,紧跟着一只脚移动踩实,大儿子则按照父亲的要求用锄头整理土地。晌午时分父子俩坐在树荫下打尖休息,吃几块儿洋芋糍粑,喝几口苞谷烧酒,身体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保福情不自禁地面对青山唱起了花鼓高腔:“喝酒呀要喝自家酒,种田哟要靠父子手……”大儿子和着父亲的歌声放声大笑,向大山袒露自己的胸怀。山里的家酿酒是提升体力的回春汤,是强健筋骨的固本剂,是生活料理中的蜜糖浆,是安神清脑、增加胆识的故乡水。
傍晚时分,父子俩回到家中,酒壶虽然空置倒挂,肩头却扛着两捆薪柴。晚饭时保福与家人提起今年烤酒的事,老爸说孙女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如果在县里金榜题名就少不了喜庆应酬,今年不烤苞谷酒了,烤些略带甜味的甘榨酒,要尽早找块下湿地把甜秆(甘蔗)种上,免得到时钱紧求人,出现忙乱。
盛夏的秦巴山区一片浓浓的绿色,保福家责任田里的春玉米生出饱满的结穗,田坎边二花草盛开着白色小花,几棵核桃树枝头压满了青绿色的果实。保福大概计算了全家经济账,今年老天开眼风调雨顺,卖一头猪粜几石豆再出售一些药材干果,基本能满足全家人的生活花销。但女儿上高中的学杂费用仍没有着落,村里集资办学、修路、拉电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况且小儿子结婚也要作好准备。他和小儿子合计着去附近一家金矿背石头,每天负重走百十里的山路,一个人可换回拾元工钱。尽管活路重易伤身体,但农闲在家也是白闲着,权当是把自家的粮食和粗酒卖了个好价钱。父子俩依靠自己最原始的体力资本,无怨无悔地投身到初级阶段风高浪急的商品经济中,他们数得清衣食住行的简单收支账,却算不懂城乡二元经济的交换账。望着儿孙俩打工远去的身影,老祖母已经开始思量着为冬天烤酒作些准备,她细心用石碾轧碎酒曲种,汲来泉水和好麦麸面,末了用楸木板压成团块。还特意在太阳初升的时刻赶到后山,采回沾满露水的艾叶草和一种只有她自己能叫出名的山花,编牢扎紧将制成的酒曲块紧紧包裹,然后放在太阳下面暴晒,使艾叶和山花的香醇气味依靠太阳的热力缓缓地渗入酒曲。老奶奶的酒曲尽情地表达出故土群山大朴未雕、天然清静的美色。饮用这样的酒曲发酵的家酿酒甘在腹中、美在口中的滋味自不必细说了。
秋收的盛典是山里人用脚力走出来的,用肩膀掮(扛)出来的。苞谷熟了,豆荚黄了,柿子红了,萝卜青了,山场处处丰收景象。山区地理条件差,坡地梯田上运输机具很少能派上用场,收获的果实、作物的秸秆都要装袋扎捆,用肩膀扛回家仔细收藏。秋风以它特有的魅力吹拂着秦巴山脉的天蓝岭碧枫红菊黄。山道中、溪流旁、浮桥边、陡坡上,随处可见忙碌收获的庄户人家,肩上重物已经压弯了汉子媳妇们的腰脊,频繁交换的双脚显现出生命的不屈。一步、两步……他们用脚板勾画着山村农家生活的轨迹,丈量着远离现代文明的距离,叠加着对身边山水和家庭的亲情……一路汗水挥洒出古老的信念。收完地里的庄稼,保福又带领儿女们砍倒甘蔗搬运回家,撕去枯叶,剁成小节,拌匀酒曲。屋后的坡根脚已经挖掘好一个大土坑,随便找块石头将坑内四壁拍实砸牢,一层一层严严实实地放入加拌酒曲的蔗秆碎节,表层盖上塑料布,最后用土封严夯实,家酿美酒的精气神功便开始在大山母亲的怀抱里安静地孕育生成。
年关将至,庄户人家开始杀年猪制腊肉的时候,烤酒的作坊也在院坝上升火开张。专用广口铁锅加满清水,木制的笼圈堆起酒香四溢的发酵甘蔗,顶头上是一口具有冷凝器功能的“天锅”,其中注满凉水。当热气在柴火的催促下穿过天锅的时候,酒蒸气遇冷凝结成酒水珠,集成美酒。刚出锅的酒香气扑鼻沁人肺腑,但纯度极高无法直接饮用,与酒精度较低的尾酒混合后方可装桶待用。这项工作往往要持续好几天时间,酒渣自然也成为猪牛家畜的绝好饲料。
从春天就开始精心筹备,以天锅里沁出美酒这种古老漫长的烤酒仪式宣告完成,这种周而复始的民俗工艺是大自然春华秋实的四季华章,是庄户人春播冬藏的盛大典礼,是人生五味的感知驿站。
大年三十晚上,入夜时分保福一家人恭恭敬敬地拜祖宗,红红火火地贴对联,热热闹闹地响鞭炮之后,酒色淡黄的甘榨酒已温热斟入杯中,堂屋里便弥漫着一抹淡香。年夜饭是老百姓一年中最丰盛的家宴,除了酒肴山珍、腊肉腌菜,还有生活中说不尽的酸甜苦辣,道不完的儿女亲情。夜色渐深,保福喝高了,在家人面前闹了、笑了、醉了、睡了……在这次普通农家的年夜饭上,还出现了一些新颖的话题:上高中的女儿说工业化生产的成本要远远低于手工作坊,为什么农民不买酒喝而要自己酿造?小儿就农民集资办学谈了自己的见识,打听城里孩子上学的事。他们似乎在问自己,为什么城里人有那么多的福利由公家包着,而农民却要自掏腰包?保福酒后十分健谈,把自己一年从广播电视里学到的知识都集中在一个话题上,山里人每人每年大约需要消耗三立方米生活林材,秦巴山区几千万人算下来不是个小事情,再苦干几年为妻子买台煤气灶烤酒烧饭,给儿子攒辆摩托车贩运山货,也“阔气”几年……
山里人酿酒自有它的习俗,当你无意间走过谁家院坝碰巧赶上烤酒时,一定要喝主人从“天锅”里接出的新酒,否则酒会断流。那天我路过保福家正好赶上烤酒,便有了一次无法推却的喝酒机会。端起酒碗猛喝一大口,一线下肚沁人肺腑。甘榨酒闻起来虽不及茅台特曲那样“隔壁千家醉,开坛十里香”,却给人一种举杯咏怀的亲情,更能感受到家酿酒清冽甘爽、余香悠长的特色。由于它的酒精含量大致与啤酒相当,不善酒力的我虽对家酿甘榨酒上头攻心的强大后劲有所耳闻,但少量饮用像是走进了荞麦花的芳香四溢,品尝到了青玉米的微甜淡甘,体味到了秋豆角的清苦干涩,品质色泽清醇持久如同朴实无华的农家主人。
2003年5月于宁陕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