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么多路,越过那么多山,跨过那么多河,最让人难忘的还是秦岭高山上那一汪汪五色水。
秦岭的原始林区人迹罕至,最直观的生命现象就是绿波荡漾的大树,当然还有大树和沟底清澈见底的溪水养育的松鼠飞鸟、隐匿的大鲵黑熊。
巍峨起伏的秦岭,植被异常的丰满,高山上流域面积也相对较小,这不仅保障了溪水长年不绝、品质一流,而且当山洪暴发的时候,很少出现乱石崩云、堵塞河道的情景。无怪乎这里的山泉小溪中见不到裸露的岩石,大多是卵石铺底、青草护岸、徊宛幽深的景象,有古朴静恬的沧桑感,而溪流中的卵石最能表达这样深邃的意境。在溪水的平缓开阔处,卵石随意静卧在河床上。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有的石块包裹着一层深绿色的青苔;有的卵石或许因为长期与溪水中的矿物质水乳交融,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周身披上坚硬的白色盔甲;有的石头身处溪水中流,漂洗出一尘不染的橘红颜色;有的地方水面下生长着一层绒绒的、密实的淡黄色的水草。以洁净清冽的山泉水为介质的溪流色谱中,水使色彩柔化了、弥漫了、鲜亮了,水中的一团团五彩颜色就像是一颗颗镶嵌在溪水中的宝石,一条潺潺溪流就是秦岭身上的一条飘动的彩练。这就是我在秦岭高山上见到过的“五色水”。
五色水本是无色透明的山泉水,之所以在局部的溪面上给人视觉如此美妙的享受,是因为时间老人给水面下的卵石、沙洲固化上了赤橙黄绿。经受流光岁月的磨砺,是形成五色水的基础。
我忘不了秦岭高山上的五色水,还因为溪水边住着这样一个人,忘不了他讲述的原始森林里的很多故事。离小溪不远的林间,有一处红砖青瓦小院,数十间整齐划一的砖房,是几十年前军队的一处通讯站,现在已经弃置不用了,但作为军产的看护人,还住着一位五十出头的“老小伙”。二十几年前邓小平力举精兵强军,部队和设备撤出这个小院,他已经是位有上士衔的修理工。在军衔制度改革时,首长明确他士官身份,同时要求他带好两名新兵留守小院。三年后两名战士先后退出现役,虽没有补充新的帮手,但配属给他一头名叫“大黑”的退役军犬,共同守护小院。
此人叫郝茂才,祖籍关中农村,二十岁出头从军,一直在这里服役。按照茂才在部队养成的思维定式,守护小院就是完成任务,完成任务就要照条例办事。他给自己制定的日程表是:早起打开营舍通风,上午除草搞卫生,下午修补院墙台阶。每天定时喂两次狗,一周自己改善一顿伙食,一月下山领一次薪水,一季修缮一遍木工家什,一年油漆一道门窗,再就是春节前接妻儿上山过年,享受一年中仅有的一次歇工不离岗的探亲长假。
按老郝自己的话说,一个人在深山过日子啥都不缺,洗脸不用刮胡子,穿衣无需讲时髦,溪水喝了不生病,做饭从不缺柴烧。就是周围没人说话,平日里实在憋闷得慌了,就对着青山吼秦腔,带着“汪、汪”吼叫的大黑满山跑。平日里稍微感到大门有动静,就以为有客到访,但每次都空喜一场。要不就听收音机说话,但机器只顾说自己的,根本不与他的想法沟通交流,还不如走在林间看山花微笑,听鸟儿唱歌,向树干招手,与大山同乐。
这几年林区禁伐禁牧,老郝发现小院周围有野生动物增多的迹象:“大黑”夜间吼叫的频率明显增加,部队遗留的小菜地里自己种的玉米多次遭践踏倒伏,偶尔夜间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娃娃鱼的泣诉。老郝年轻时听老兵们说过当年打野猪改善伙食反遭围攻的故事,本能的反应是紧闭门户,夜间不轻易走出院落。但自己内心却对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有一种神秘的揣测,幻想着野生状态下动物们的生存情形。时间久了,老郝在山道上会与野兔麋子等草食动物不期而遇,偶尔在溪流中能看见娃娃鱼自由自在游动,但动物们只要见到他和大黑的身影,刹那间都惊慌逃匿得无踪无影。这样的经历告诉老郝,野生动物骨子里天性怕人。路过的护林员还告诉他一些对付大型食肉动物的技巧,要点是镇静,用友善的目光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设法躲到安全的地方。还好夜间老郝很少外出,遭遇猛兽的机会不多。
对野生动物由畏惧到熟悉,老郝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他使用最多的方法,是用爱心善待这些以森林为家的生命。一次在林间小道碰到一只从陡岩上跌落,前肢受伤无法行走的麂子,他抱回小院包扎伤口,为它提供了近月余的静休养护,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露露”,因其体态像鹿而取鹿的谐音。康复放归山林后,露露还时不时地回来转转。那块菜地老郝彻底实行了免耕法,每年只撒种子,不问收获,如今成了野生动物和鸟类的天堂。最难亲近的是娃娃鱼,总是躲在溪流的暗处,刚发现它的身影细看时却已经溜到别处去了。几年间,老郝只见到过一次野猪。那天晚上下山办事归途中,吉普车快到小院时一个急转弯,灯柱里,十几米开外的山道上有两头野猪拦路安卧,司机没见过这种场面,急踩刹车。但强劲的灯柱已经惊动了两头野猪,野猪噌地站立起来,两只獠牙和一对猪眼紧对着吉普车,嘴里发出急促粗浑的喘息声,摆出一种决战决胜的架势。老郝知道野猪是山里最好斗的动物,回避野猪最好的办法就是恢复山林原有的平静,他让司机熄火灭灯。几分钟后再发动起步时,野猪已向森林深处遁去。秦岭高山上的原始森林浩瀚茂盛,遮天蔽日的枝叶使树荫下形成神秘、深不可测的幽暗空间,山里最强壮的汉子也不敢贸然深入,因此是野生动物防范人类最安全的庇护所。
这几年老郝在林间漫步,喝溪水解渴,与小鸟对话,分享野生状态下动物们自由自在生活的快乐,甚至同金丝猴这样乖巧的动物交成了好朋友,前些年的寂寞困惑早已飞去得无踪无影。他还注意到:野生动物数量增加的同时,五颜六色的赶山客也明显地增多。
绑着粗布裹腿,背着竹编细筐,拎着平嘴小锄,顶着宽檐草帽的药农,人数多了。他们以年龄长者居多,且熟悉山道,精通本草,沉默寡言,既不留意身边的山水景致,也不应答树上的飞鸟啼鸣。他们身怀攀援绝技,知道哪里有入味的药、救命的草,来去行色匆匆。
暑期大学生为寂静的山林吹起喧闹的轻风。能够徒步走进原始森林的大学生,绝对是勇于探索、敢冒风险、懂得享受的炉火纯青的“新新人类”一族。大学生们大都结伴而行,脚登运动鞋,身穿牛仔短裤文化衫,男孩负重背着行囊,女孩屁股上吊着个小包,一路闹闹嚷嚷指点江山,遇到新奇景象就摆弄姿势作秀照相,走进溪水就扬波兴浪。他们饿了啃块面包,渴了喝口可乐,但很少能见到野生动物,因为自己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早已赶走了林中翠鸟、水中游鱼、树丛中藏匿的小动物。他们初识大山雄姿,但还不了解山上原始森林的奥秘,一般沿溪谷行大道,不贸然迈进密林。
最神气的赶山客要算外国研究机构的狩猎者。国外研究机构为完善馆藏标本,与我国开展野生动物的研究交流,派学者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有目的地猎取一两只珍奇野生动物的毛皮和骨骼。这些人以山地汽车代步,用先进的仪器追踪,雇林场工作人员引路,有政府官员现场监督,还有大批工人统一着装跟踪服务,像是一支野外科学考察小分队。目标确认后,一身猎装的国外狩猎者走下汽车,端起和扁担一样长的来福枪,利用比枪管还要粗的激光瞄准镜瞄准,枪弹响起羚牛应声倒地。射猎者放下精良的来福枪,拿起铮亮的解剖刀,三下五除二剥皮剔骨,把肉留给林场职工,一场极具科学意味的学术交流活动在红酒的碰杯声中结束。
每年冬季大雪封山后是偷猎者活动最频繁的季节。老郝不知道这些人怎样窜过雪障?搞不懂从哪里冒出的快枪火铳?但听说山下一条娃娃鱼值数千元,一头黑熊能卖到近万元。这些人诡秘凶残,用砍刀开路,下套子设陷阱,堵溪流断水源,甚者放火烧山……说起来这类偷猎者都是贼胆贼心,要用心躲开森林公安的眼睛,但收获颇丰。当地有面子的绅士,城里有钱的款爷,一些有权的公仆,可要气派多了。他们怀里揣着管理部门的审批指标,在众多人的拥护下,每人花费拾元人民币就可以雇用大批农民喊山。农民们带着自家的破铁盆旧锣鼓,踏着积雪,沿着山坡一字排开,边敲边喊,企图把野生动物驱赶出来,供这些人射猎。另一拨人在山脚下搭起了帐篷,架起了烧烤炉,摆好了啤酒桌。此类活动摆谱多于狩猎,虚荣大于务实,面子高于行动。射手平时缺乏运动,又没有多少专业技能,当臂无举枪之力、腿无移步之功时,活动便草草收场。猎物多少无所谓,反正钱花得痛快,也多了一些闲来与友人在“聊天室”讲述五马长枪、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
老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溪水长了,什么色都染。但不争的事实是森林禁伐使山绿,林茂,天蓝,水清。”五彩大千世界,五味忙碌人生,毕竟在高山密林深处,树比人多。
2003年5月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