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仔细地瞧了瞧每个人的脸色,才低低地说:“爹爹,楚楚竟是如此身份,可就更不能在周府住下去了,万一给大娘知道,可不得闹翻了天……”楚楚自知话说得僭越了,忙住了口,偷眼看周子方,见他并不责怪,方才继续向胖瘦二人说:“楚楚入宫也不过是充个宫女罢了,只盼过了二十四岁能得赦出宫,安度余生。如今楚楚确也想知道当年故事,但这些上辈人,甚至是楚楚上上辈人的恩怨,楚楚不愿参与了……”
楚楚顿了一顿,又说,“想来我两位爹爹都有此意,才会对我有所隐瞒。”
周子方见她如此说,虽仍不大放心,但心中也宽慰许多。
猴儿爷此时心中感慨万千,他看着楚楚时就好像看着多年前的自己,当年,自己也是这般大的孩子。猴儿爷心里生出一种保护欲,如果可能,他希望楚楚永远在无知之中,不要被扯进这个漩涡。不过,他也立刻意识到,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有效的办法保护楚楚,甚至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地牵扯其中。猴儿爷的嘴角扯起一丝苦笑。
胖子见大家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苦笑着说:“唉,这叫个什么事呢?不然这样,周老爷,您先给我们松了绑,咱心平气和地聊聊吧。实话说,原本咱们是没想到会惊动您的,楚楚姑娘的事除了李堂主和猴儿爷就只有我胖子知道,绑架令郎是下面人私下做主,唐突了您。至于令郎在我们这里也不曾给他受委屈,况且,咱把您请来后,不就立刻放了周少爷了吗?开始咱也没料着您会请了哈烈人帮忙,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子方冷哼一声:“倒是老夫抓私盐抓错了?”
胖子立刻陪着笑脸说:“哪儿的话,说真的,周老爷,我胖子特别敬重您。真的。我们为了组织资金不得已做这些私盐生意,也贿赂过不少官员,我胖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但是周老爷您就不一样……唉,可惜咱们道不同……”胖子说着,脸上真的显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敖会云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轻咳了一声说:“这位大哥说得轻巧,你们抓走若谷的时候,可都出了人命了。若不是周府的仆人个个忠心护主,若谷早就是刀下之魂了。不知这要怎么解释?”楚楚想到玉儿,不禁神色黯淡,看向两人讨要说法。
不想那胖子却表现得异常惊奇,跳起来大喊:“怎么可能?”
敖会云失笑道:“在下何必说谎?”
猴儿爷也紧蹙眉头,对周子方说:“周老爷,请稍候片刻。”说罢,起身大步走出房间,胖子在后面叫他也不应,周子方和楚楚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阿钦原在门口守着,忽见猴儿爷绑着手出来,忙紧紧地跟着,恐他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
猴儿爷手下那些黑衣人,此时全部被五花大绑起来,被敖会云的那些朋友们看着。猴儿爷走到其中一个黑衣人身边,耳语了一番,只见那黑衣人神色慌张地回了话,立刻跪下叩头。猴儿爷却不理他,叫过另一个黑衣人就往船上走。他精瘦的脸上露出杀气,那大汉只觉得不寒而栗,像小鸡一般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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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船舱,猴儿爷向那黑衣人低吼一声:“跪下!”
黑衣人见屋里气氛紧张,料想不是好事,又冷不丁给猴儿爷吼了一嗓子,不由得脚一软跪在地上。
猴儿爷回到座上阴沉着脸,胖子忙抢着问道:“没记错的话,打劫周少爷那天你也有份参加吧?”
黑衣人照实答了是。
猴儿爷仍沉着脸问:“你还差点杀了周少爷?”他语气十分冷冽,听得楚楚寒毛直立,看那黑衣人煞白的脸色,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黑衣人还想辩驳什么,抬头却见到敖会云正瞧着自己,立刻泄了气,跪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猴儿爷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柄上嵌了一颗指甲大小的翡翠,甚为精美。猴儿爷拔出匕首挑散了黑衣人身上的绳索,又把匕首扔在黑衣人面前,冷冷说:“你自行了断…”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胖子急急抢道:“混帐东西,竟然如此不知轻重,差点坏了大事!按例当自残右手,还不快?”
那黑衣人原本煞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润,忙叩首说:“谢胖爷大赦,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楚楚听他话中感激不假,看来猴儿爷原是要下比自残右手还重的责罚,心里不由突突直跳,又见黑衣人已经拾起匕首向手腕刺去,忙别过头去,只觉得气血翻腾,胃里十分不适。
只听得噌的破空声,却是敖会云将手里的茶杯掷出,打偏了黑衣人的匕首,只削下两节小拇指。黑衣人咬着下唇,额头上顶着豆大的汗珠,疼的说不出话来。
楚楚回头看见地上血淋淋的一截断指,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敖会云又从桌上拿起一只茶盏,从容地给自己满上,轻轻吹了吹,这才说:“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偿命又能怎样?这节手指就当作赔礼吧。楚楚小姐见不得血腥,念在若谷没有什么损伤,就饶了你吧。”
猴儿爷也不耐烦地冲他吼了声“滚”。那黑衣人忙捡起断指,连滚带爬地出了船舱。周子方看着敖会云有些出神,这个后生虽年轻,可气度不凡,颇有些贵气,不像是普通商人啊。
胖子见周子方仍在出神,小声问道:“周老爷,这下可以松绑了么?”
周子方默然点点头,正要伸手去解绳结。胖子却笑说:“不劳周老爷动手。”说完,只见猴儿爷用脚尖颠起匕首,拿手接住轻轻一翻腕,绳索就哗哗散开了。
再看胖子手腕一缩,手掌竟然一节节地褪出绳套,不过眨眼功夫,右手就挣脱了。胖子还揉了揉手腕啧啧地说:“真紧,差点就真绑住胖爷我了。”却见他神情哪有一丝困难?
楚楚暗暗吃了一惊,若非这两人真的顾念自己生母的身份,只怕今天爹爹根本讨不到什么好处。又感叹这两人对母亲的敬重原来真是发自肺腑。
而周子方此时的心思却百转千回,这船私盐扣还是不扣?这些人放还是不放?楚楚的身世让不让她听?明年的选秀楚楚去还是不去?
作为知县,作为家主,所有的人都只是仰着头听他的决定,却又期待着他的英明决定,而她们只是平静地绣着花或者生气地发牢骚。
威风背面是满满的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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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满不在乎地说道:“周老爷,楚楚姑娘,还有这位哈烈公子……”
“在下姓敖。”
胖子并不在意,“哦,哈烈敖小弟。这样,这时辰不早了——都快打鸣了,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我跟猴儿爷如今也走不掉了,不如咱哥俩跟周老爷回衙门,明儿个跟楚楚姑娘再彻谈一番。”楚楚此时才注意到,这位胖爷说话有着很浓重的口音,是她从来没听过的很爽朗的一种口音。
胖子看了看周子方的脸色,继续说,“周老爷你也不必纠结,我们如今也不指着您放了我们,我们自然是有办法,但是办法我还不能说。不过您也别担心,您于楚楚有恩就等于对林夫人有恩,我们决不动您。我要是食言,别说是手指,您要剁了我的肠子都可以。我胖子就是这样,对讲义气的人绝对讲义气,对耍手段的人也绝对不客气。不管您拿不拿我胖子当朋友,我先保证您这个朋友我一定要交的。”
楚楚见他说得认真,不由笑出声来,这个胖子明明比周子方小上许多,却大拍他的肩膀,跟他称兄道弟。周子方此时虽对这两人放下了戒备,但却从心眼里不喜欢他们,这时被胖子这个自来熟勾肩搭背,他唯有说不出的不痛快。敖会云却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胖子又瞎扯了几句,说什么为了周子方的廉正形象,还是委屈自己跟猴儿爷重新绑着回衙门。于是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绳套绕好圈,又将自己一双肥手一点点地钻进圈套里去。
楚楚此时仍是衙差打扮,只是身量瘦小,又是一双小脚走路缓慢,看着十分奇怪。
周子方命衙役押了胖瘦两人和黑衣人们入县衙大牢,又遣了早在甲板上打瞌睡的曹师爷回家去,这才叫了楚楚出来一同坐进来时的马车。敖会云也别了他的朋友们,坐进马车里,阿钦坐在车前护送。
这一天,周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终于是告一段落了。楚楚看着爹爹闭上眼小憩微微有些心酸,他的脸上疲态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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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周府,发现周府里灯火通明,周子方、楚楚和敖会云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起厌倦的神色。楚楚原还想趁没人溜回房间,看来也是不行了。
待进了周府大门,就见到二夫人在客厅里踱步,看见周子方回来,连忙迎上来,还未开口先哭得梨花带雨。待看见楚楚时却是一愣,周子方倦怠地摆摆手示意她别问了,就向后院走去。
不曾想,后院里却更是热闹非凡、沸反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