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筝的惨叫声比刚才高了八度,他捂着眼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乱蹦乱跳。原来,这些半透明的璞玉圆石并不是胡乱摆放的,它们前后成列,间隔有序,组成了一架原始的天文望远镜。
卢筝开始仔细打量这些圆石,发现在表面的光滑之下,它们内部凹凸各异,可以起到聚光和变焦的作用。从沙中隐约可见的黑色粉末来分析,圆石上方原本有一个亭子状的木质建筑,可是日久年深电打雷劈,要么风化要么火化了。
天黑了,卢筝有生以来第一次急切盼望黑夜的到来。他摆弄着这些圆石,像祭师或钦天监一样,去观赏那些祖先曾经无数次仰望过的星辰。这时,一抹黄色的光晕进入了他的视野。这是一条蛾眉般柔美的光弧。卢筝想起来了,今天晚上应该有上弦月。可是,初七初八的月光即使是肉眼看上去,也不该如此清淡渺远呀?
卢筝抬起头来,只见南方的天空中,半轮月亮正静静地挂在那里,似乎在取笑他的舍近求远。但是,卢筝立即被月亮右下方一个熠熠生辉的亮点吸引住了:金星!
卢筝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颤抖着手将这颗全天中最亮的星星纳入望远镜的视野。没有任何疑问,它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上下弦。作为一颗内环行星,金星只有在黎明和黄昏时才能被人看到。而且,因为视角的原因,人们无法对它一窥全貌,只能看到不同的侧面,也就是月牙儿一样的弯弧。
于是,真相就像初夏的荷团一样悄然浮出水面。三千年前,商朝军团放逐了波利尼西亚人,穿越了草原,来到了玛雅人的聚集地。不过,他们显然并没有在此地停留多久,而是心无旁骛,继续向着一个今人无法知晓的地域前进,似乎那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天堂,甚至可能在这次远征之前,他们已经知道了在地球的另一边,有一个流着奶和蜜的新伊甸园。不过,雁过尚且留声,何况两种完全不同的伟大文明的相遇?商人早熟的天文学、语言学、农学和建筑学,让玛雅人学会了观测星空,创造文字,种植玉米,营造金字塔。反过来,玛雅人奇特的语言系统又让甲骨文发生了拼音化的演变。现在,一切都昭然若揭:印第安人不是商朝军团的嫡系传人,不是孪生兄弟,甚至不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而仅仅是主人和客人的关系。
在这浩瀚的夜空下,卢筝正在物我两忘之时,一团白光在台基上出现,缓缓移动到了他的身上。卢筝惊醒了过来,不觉哑然失笑。原来,昨天晚上他在隔岸的树林中眺望观象台时,看到的“鬼火”就是它——月光照在圆石堆中,经过聚焦和反射后,形成了一个明亮的光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光斑渐渐淡去,连上弦月也沉入了西天。黎明之前,天文观象台又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仿佛酣睡中的巨兽。
发现了观象台之后,卢筝决定缘河而下。可是离开了开阔的浅水湾之后,河道却变窄了许多。更让人意外的是,卢筝并没有发现新的古代建筑,两岸的风貌反而又恢复到了原始丛林的模样。几天之后,河水开始变宽了,但也愈发动荡了,一个个波浪拍打着河岸,显示出水位的明显落差。见此情景,卢筝心头一怔:莫非,不远处就是大海了?
一种失望的情绪在卢筝心头涌起,难道,最终的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为了尽快弄明情况,他削木结绳,做了一个简易的木筏,然后弃岸登舟,顺水漂流。
两天之后,卢筝感觉海洋就在前面,空气中充满了特殊的腥味,而灰蓝色的海鸥不时从头顶上掠过。下午,木筏冲到了一片尖石上,卢筝爬到了岸边的高处,向南望去,满眼所见,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
加勒比海!一片四季温暖、风暴肆虐的热带海洋,曾经是海盗的聚宝盆,黑奴的生死线,走私贩的传送带,偷渡者的奈何桥。卢筝站在它的面前,心头怅然若失,就像一个人好不容易爬到悬崖顶端的时候,手中的绳子却突然断了。如果庞大的商朝军团最终被可怕的热带丛林吞噬得无影无踪,那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谁也无法想象,一群被死亡、疾病、饥饿所威胁的人怎么可能有闲心修建引水渠,建立宏伟的天文台?
整整一天,他在入海口晃来荡去,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夕阳西下,在明亮的余晖映照下,岸边的林木看上去黑森森的,像一团永不扩散的烟雾。这个景象引起了卢筝的注意,也让他想起了韩奇曾经说过的那五个字:疯长的树。
树木为什么离海岸越近长势越好?卢筝撑起长篙将木筏划向密林,即使没有好奇心,他也得上岸扎营。不过,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木筏就不能前进了。障碍不光来自涨潮时卷起的泥沙,丛丛树冠也在水面上探头探脑,时隐时现。于是,卢筝干脆将木筏划到了一棵大树下,然后将它系在树干上,自己爬了上去。
今天是农历的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半夜时分,潮水开始哗然下泄了。卢筝一觉醒来,发现明亮的月光下,树下依然水光汩汩,仿佛无数条金蛇在游动。木筏本来头朝海岸,可现在在水流的冲击下,转个整整九十度,变成了头南尾北。换句话来说,树下的水流方向竟然与海岸线平行!
卢筝以为自己这几天过于劳累或睡昏了头,他跳到了木筏上,看着水流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卢筝俯下身,用双手捧起了一口水喝进了口。这是淡水!难道,潮水退去之后,海岸边又出现了一条淡水河?
卢筝睁大了眼睛,在月光下仔细分辨着海水和河水的分界线,依稀可见一条细线将近岸的微黄和远处的深黑分为两半。黎明时分,空阔的海面上传来响声,仿佛惊风掠过竹林,一串串浪花在沙洲上翻腾,海水又一次漫了上来,与河水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如果不是昨夜亲口品尝,卢筝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发现了一条藏在水下的“河流”!
此后几天,卢筝天天都像只鹭鸶彷徨在水中。他发现水底有一条不知何年形成的浅浅的河床,只有在涨潮的时候,海水才能灌了进来;而等到退潮的时候,上游的来水又迅速将盐分冲淡。这就是为什么当年韩奇品尝到的是咸水,而植物却能够存活的原因。不过,要想揭开它们超常发育的秘密,还需要更多的理由。
于是,卢筝又变成了一只招潮蟹,每天退潮的间歇在滩涂上东挖西凿。不久,他就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泥团。它在水下是灰黑色,拿出水面又变成了银灰色,摸上去手感很滑腻,可是干了之后,又变成了一吹四散的粉末。在热带地区,肥沃的有机质无所不在,但是磷、钾、钙等无机物却是植物争夺的宝物。近岸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显然和泥团的成分脱离不了关系。
卢筝手中没有分析仪器,不过,藏身在泥团中的一种白色小石头却泄露了天机。它的样子和海边的鹅卵石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重量却只有几分之一,放在手里轻飘飘的,让人担心会被风吹走。更奇怪的是,上面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洞,似乎是个微缩版的蜂巢。
这是浮石——火山爆发的产物!于是,卢筝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加勒比海。此时,海面上沙鸥翔集,云淡风轻,仿佛亘古以来它就永远这么宁静。从已知的资料来看,加勒比海沿岸并没有能够与维苏威火山相提并论的巨型火山,难道,它隐藏在了海底?
“唯一的可能,就是——”卢筝想到这里,看着眼前那条奇怪的“河流”,全身都开始颤抖了,一半出于激动,一半出于莫名的害怕。
不是每个人都有两个鼻孔,但世界所有的河流都有两个岸。最着名的就是巴黎的左岸和右岸,前者属于艺术,后者属于人文,这样即使吵嘴打架也能实现均衡。可是,这条河的右岸已经与海岸合为一体,它的左岸在哪里呢?难道,自从天地诞生以来,它就一直是这副半身不遂的模样吗?
几天之后,卢筝和科考团在尤卡坦半岛东端的一个小镇会合了。
一见面,卢筝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经过了几个月的联合发掘,中国古人东渡美洲的事实已经得到了学界的认可,长期笼罩在西方中心主义阴影下的新大陆历史势必重新书写。可是,卢筝找到了失踪三千年的商朝军团,他的狗却在三天前不见了踪影。
“那天下午,我们正在下榻的酒店中聊天,狗就在地毯上趴着。突然,它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两只耳朵立得老高。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它就连蹦带跳窜上了阳台,从七八米高的三楼跳了下去!随即,又从喷泉池中浮了出来,全身湿淋淋地钻到旁边一条小巷去了。”当翻译向卢筝描述这一场景时,他的神态显得惭愧又困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黑旋风”在卢筝心中的地位。
“黑旋风”究竟是发疯了还是发情了?卢筝一边胡思乱想,耳朵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专家们的高论。
……“非洲有刚果河,南美有亚马逊河,东南亚有湄公河,可唯独在中美洲的热带雨林地区,没有任何一条大河贯穿其中,这是不是很蹊跷?”“中美洲地势狭窄,没有大河情有可原。不过,尤卡坦半岛的南部曲线非常奇特,似乎是水流侧面冲刷而成的河岸,而不是潮水正面冲击的海岸。”“从卫星发回的勘测地图上看,距离尤卡坦半岛不远的海中,有一个很深的大海沟,说明该地区正处于板块的边缘,地质活动非常活跃。”“这一段时间,我们小组的任务是搜集民间材料。‘火神叛乱了,天空中弥漫着云烟,水神用整个大海的水也没有浇灭他的火把’、‘地缝像水中骚动的蛇群一样向着四周扩散,诸神的天堂在一日一夜间就沉入了海底的地狱。’请大家千万不要忽视这些听起来像呓语的民间故事,因为其中可能隐藏着历史的真相。”总而言之,各种信息汇集起来,大家的意见竟然和卢筝完全一致:下一步的任务,要探一探这个西海龙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