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笑,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抱怨,工作不好找了,女孩子眼光高了,房子买不起了,就是不怪自己没耐心。我来北京几十年了,还没见到谁家两口子结婚睡马路呢!”
卢筝不是个乐观主义者,但也承认老谭说得有道理,尤其对自己来说,身上总透露出一种不安定的分子,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于卿凤的离去。于是,从这天起,卢筝开始留心身边的每个人,父亲在北京的故交要一一上门去拜访,连每天送快餐的小伙子也要聊几句。他的社交圈子逐渐扩大,官司也有了进展。终于有一天,袁振威坐不住了,通过朋友捎来话,说这个官司我准赢不输,只是对簿公堂太丢面子了,希望提个价码,大家私下把问题解决了。
对于这个建议,卢筝没有断然拒绝,但也没有撤案的打算。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格外快。眼看春节就要到了,胡自雄不想回家,卢筝无家可归,两人商量去哪里玩。听胡自雄一个劲地夸武当山和神农架,卢筝向他恭喜,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把蔡南风追到了手。胡自雄还不肯承认,卢筝说要不是她动了心,怎么会带你认家门呢?
胡自雄不好意思地笑了,反问卢筝去哪里过节?卢筝说我和你背道而驰,去哈尔滨看冰灯。胡自雄不相信,说大家都赶着团聚,你又不是孤魂野鬼,干吗一个人非要往冰天雪地里去,难道还嫌不够冷清吗?
“好了,兄弟再亲,也不用天天混在一起。你好好收拾打扮一下,把那个该死的金耳环摘掉,多买点礼物,别在未来的岳父面前塌了台。如果见了蔡东风,就劝他不要使性子了,还是回来正正经经做学问。”
卢筝没有骗人,他真的去了哈尔滨。不过,他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天,就沿着几十年前容光斗和韩奇的足迹,转道去了牡丹江和绥芬河,还在凛冽的寒风中登上了太平岭。这个曾经的土匪老巢,现在已经建成为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因为一位着名的剿匪英雄就牺牲在了陡峭的山坡上。尽管野史中毁誉不一,“八巧哥”在官方档案中依旧是个丑角,卢筝也没有替他翻案的念头。不过,也许是为尊者讳的缘故,纪念馆中没有收录容光斗写给“八巧哥”的保命信;而在网站上,为容光斗撇清的声音始终不绝,在卢筝看来,这倒大可不必。
“容光斗如果是个爱惜羽毛的人,那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探险家了!”
等卢筝回到北京时,胡自雄还没有回来。卢筝独自一人住在这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每天早晨出被窝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而心头的清冷更甚于袭来的寒意。无聊之时,他就翻看韩奇留下的笔记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大跳。
韩奇教授遗留的文稿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字提到失踪的商朝军团!
几十页发黄的纸张中,墨迹前后不一,显然不是一个时期写的,但从头到尾都在评述一本古书——《山海经》。原文的意思本来就晦涩不清,韩奇的解释更让卢筝看得如坠五里云雾。而且,韩奇似乎喜欢和黑人朋友过不去,引用的尽是什么“黑齿在其北,为人黑,食稻啖蛇,一赤一青”,“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劳民国,为人面目手足尽黑”等条目,还批注了“此处至为重要,为开启总篇之钥匙”等语。
卢筝很失望,觉得韩老先生真是越老越不像话了。人们都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西游》,怕的是少年放荡老来荒诞,他老人家两样占全了。同时,又觉得幸好没有将它交给蔡东风,否则后者一定会更加难过的。谁都知道,《山海经》是中国古代的一本奇书,但它究竟是历史书?地理书?还是神怪小说?却众说纷纭。据说,它是大禹的臣子伯益在治水途中的见闻录。而且,《山海经》本来是配图的,晋代大诗人陶渊明还留下了“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的诗句,但是后来不知怎么遗失了。今天的人们只知道,在这张图中,处于四海包围之中的神州大陆似乎是头“卧牛”的形状。但是,如果把《山海经》中描述的动物全放了出来,比如“豹尾虎齿”的西王母了,“人面豺身”的化蛇了,“白首反踵”的朱厌了,“马首人手”的婴如了,保管能把恐怖片里最邪恶的器官移植科学家吓死。
待卢筝看到《海内西经》一篇中记载了昆仑山上的天宫有九座门,由威猛的“开明神兽”把守,不禁微笑了。根据方位来判断,昆仑山耸立在青藏西部,“高原之虎”藏獒既能力敌狼豹,又能看家护院,显然是“开明神兽”这一称号最有力竞争者了。这么算来,连“黑旋风”也与有荣焉。
正想到了这里,卢筝竟然隐约听到了狗叫声,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随即,他就听到了敲门声,跳起来打开门,先冲进来的照例是“黑旋风”,当即将缩在角落里的两只猫吓得尖叫不止。容妤喝住了狗,放猫逃了出去,然后抖掉了身上的雪花,摘下了红棉帽子。
“你可来了!”卢筝激动得有点失态了,“我是说,你终于想起我们了?”容妤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满脸晕红,几乎要沁出血来。“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卢筝胸口一窒,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没听见容妤下面的话。“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不是真的男朋友。”卢筝半天还没缓过神来,容妤也知道这个请求太突兀,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原来,容家虽然只剩了她一根独苗,但容光斗的小舅子——也就是容妤的舅姥爷竟然还活着!当年战败后侥幸逃到了台湾,年后就要回大陆来探亲。
“怪不得呢!在韩老的追悼会上,我怎么看那个花圈上都觉得别扭,现在算起来,也只有他够这个资格了。”卢筝这才恍然大悟。
随即,卢筝又感到奇怪了,说两岸开放探亲都快二十年了,这位郑老先生为什么不早回来呀?容妤说一则军人的身份受限制,二则他知道容光斗长期不为大陆学界所待见,又听说自己的外甥也在科考中遇难了,没有子嗣,自己在大陆的亲人一个也没有了,所以心灰意冷。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偶然从报纸上得知容光斗的弟子韩奇正在组织人马寻找导师的下落,而参与者之中,竟然有一位是外甥的遗腹女!
“舅姥爷还说了,要送我去西班牙进修艺术呢!不过,我可舍不得撇下妈妈!”容妤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见此情景,卢筝不仅泛起了一丝妒忌。
“你多了一位阔舅爷,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总不会是为了多要一份见面礼吧?”
“当然不是了!他管了一辈子兵,嗓门大,脾气更大,还满脑袋封建思想,说我是小辈,终身大事全得听他老人家的,硬要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说那是同袍的后代,一直来往两岸做生意,两家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我想请你假扮我的男朋友,说谈了好几年了,等我一毕业就结婚,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等他走了以后,我们再——”说到这里,容妤突然憋住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卢筝见状,赶紧把话头接了过去。
“什么‘再’不‘再’的?反正在圣子岛上,我已经假扮过一次新郎官了,现在再演一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见他爽快地答应了,容妤的表情也放自然多了,说今天是元宵节,到我家去吃晚饭吧,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是妈妈叫我请你过去的。——她可不愿我嫁到远方去。”
卢筝跟着容妤出了门。暮色苍茫的街道上,雪花又飘了起来,纷纷扬扬落在了头发和肩上,让人联想到了婚礼上为新人撒落的彩屑。这样的待遇,卢筝今年差点享受了三次,可最后什么也没捞到。现在,连老天也被打动了,要给这个可怜的男人一点补偿。容妤见他满脸笑意,就问有什么可乐的。卢筝不回答,反问她为什么几个月来也不见踪影,连蔡东风走了也不送一送,好歹人家当初对你也是一片痴情。
“我可是个在校的学生,打着实习的名义出去了好几个月,回来不得补交点美术作业吗?何况,春天我就要毕业了,难道不需要提前考虑一下就业的事情吗?”
卢筝听了连连点头称是。没错,这个回答太合乎情理了。奇怪的是,同伴们以前怎么谁也没有想到呢?
卢筝在忐忑之中,双脚终于踏进了容家的大门。据说,这么多年以来,这个家庭不欢迎男人的到来。可是卢筝很快就发现,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却无所不在。从照片上看,与容光斗相比,容妤的父亲少了几分潇洒自如,多了几分厚重沉稳,与调皮刁钻的女儿更是大异其趣。如果“隔代遗传”理论成立的话,这个家庭可以提供一个有力证据。
与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的是,容妤的母亲看上去和京城里任何一位退休前的职业妇女没多大区别。不过,她对待客人的礼数很周到,唯独缺的是热度,除了感谢卢筝救了“黑旋风”、找到容光斗下落、完成亡夫的遗愿之外,就没有更多客套话可说了。
等容妤把晚饭端了上来,卢筝顿时瞪大了眼睛。菜品很齐整,冷热汤点一应俱全;餐具很洁净,瓷碗钢勺玻璃盏熠熠生辉。问题是,即使吃饭从不挑剔的卢筝,也没见识过一星荤腥都不沾的素斋。
好在菜肴的口感还不错,卢筝填饱了肚子,又和容妈妈闲扯了几句家常,见时间不早了,就告辞了出来。容妤也不留他,送到门口时,卢筝突然说了一句:
“小时候,你是不是经常被妈妈关在家里?”
“才没有呢!她怕我出事,上班前把门锁了,我就翻窗户出去玩,等她下班前再翻进来。她见满地都是灰,还以为是‘黑旋风’带进来的呢!”容妤的否认,实际上印证了卢筝的猜测。
“现在你是个大姑娘了,不要光想着自己的快乐,有空多带妈妈出来走一走,不要总让她一个人回忆那些悲伤的往事。想起已经过世的父母,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儿子该做什么,可惜的是,一切已经太迟了。”说到这里,卢筝的鼻子有些发酸。容妤低头嗯了一声,已经留长的头发柔顺地垂了下来,遮住了面庞。
从这天起,两人又恢复了常来常往。没错,至少从蒙骗那位郑老将军的角度看,了解彼此的生活细节确实很必要。容妤很细心,还将自己和卢筝在圣子岛上拍摄的合照中选了最可心的一张,放大了挂在了闺房中。不过,不知出于娇气还是自重,她有事每次都叫卢筝过来,而自己却再也不肯屈尊光降。
几天后,胡自雄和蔡南风也从湖北回来了。卢筝为他们接风,问蔡东风混得怎么样?蔡南风回答说哥哥春节一直待在深圳,没有回家来。听说他已经换过了两家文化公司,但没有吃回头草的打算。
蔡东风铁定不回来了,可是,来自台湾的郑云翼老先生却如期出现在了首都机场。看到第一眼,卢筝就以为来了一个老牌恐怖分子,因为老将军脸上每一颗老年斑都像嘶嘶作响的炸弹。果然,他立即就吃了一颗钉子。
“我自己拿,不要外人碰!”当卢筝献殷勤帮忙提行李时,老人家竟然一挥手,将他推到了一边。
“舅姥爷,他可不是外人,您不要吓唬他好不好?”容妤满脸娇嗔地劝说道。扶老人上了车后,一路上除了介绍北京的建设新貌,容妤还穿插渲染了男友的家世和能耐。卢筝听在耳中,心想容妤可真能吹牛的,竟然把自己比拟为张骞班超一类的大冒险家了,幸好没提玄奘和鉴真,否则一辈子光棍是打定了。
“何况,爷爷的遗物,就是他找回来的。他还是韩老的关门弟子,老人家走的时候,是他披麻戴孝送的终,连自己一辈子没发表的文稿也交给了他。”
郑老将军来之前,头脑中已经灌输了许多先入为主的东西,如今亲眼为实,满腹的气恼不由卸掉了五分,不过嘴里还嘟囔个不停,说韩奇虽然是姐夫的高足,容家的事还轮不上他来定夺。
当天晚上,容家为郑老将军举办了家宴。卢筝知道这位前辈可不是个吃素的,担心他借题发挥,说大陆人民依然穷得没肉吃。但出乎意料的是,老将居然毫不挑剔,除了主动要酒喝。容家已经多年不闻酒味,幸好卢筝事先做了准备,才没有断货。开了盖后,郑老也不要人劝,大马金刀喝了起来,话也分外多起来,夸外甥媳妇恪守节妇的情操,孙女儿有闺秀的风范,独独对作陪的卢筝视而不见。到后来,他终于原形毕露,破口大骂了起来。容妤和卢筝白天已经见惯了,干脆来个充耳不闻。郑老将军从过去骂到了现在,又从这边骂到了那边,其中倒不乏妙句。比如,他说101大楼是个先出头的椽子,而国家大剧院像个不出头的乌龟。最后,他又翻出了夹杂不清的历史旧账,自己也成了京剧中的武生,一会儿是精忠报国的岳武穆,一会儿是走麦城的关云长,让人眼花目眩。于是,乘他喘气的间隙,卢筝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们年轻人不懂政治,更不懂打仗。但是,我想向前辈请教一个问题:如果今日中国仍然以您为将,可保国家太平无事吗?”
“当然不能!”郑云翼对此嗤之以鼻,因为这个问题幼稚得可笑,又加上了一句:“昔日尚且不能,何况今日乎?”
卢筝点了点头,不说话了。容妤和妈妈听了,当然也没什么话说。可是过了片刻,郑老将军自己竟然变得沉默了下来,脸色也从酱紫色变成了灰白色,好像酒精中毒了。半晌,才颓然长叹一声:
“你说得没错。真正的国之干城,就要御敌于国门之外。自古以来,连不识字的庄稼汉都明白一个道理:养儿是为了防老,不在乎出殡时多赚几个响头;养兵是为了御侮,谁会嫌忠烈祠里太冷清?”
半夜时分,卢筝和容妤将老将军送回了宾馆。他今晚有点反常,但似乎也没什么危险。容妤虽然不明白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在谈什么,但对卢筝的表现满意极了。
“我真怕你和他吵起来,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拔掉了他的气门芯!”
“老人家虽然脾气大,可是度量更大,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卢筝这句话可是发自内心。
郑老将军满腔的悲愤变成了沮丧,反而让亲人担心了起来。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盛夏的一天,他一大早穿戴整齐,坐上了专车去了一趟人民大会堂,又佩戴着光灿灿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回来了。一路上,感觉满大街的人儿狗儿花儿草儿都在向他欢笑,心情大好,瞅谁都顺眼,见了卢筝更是心花怒放,说我第一眼就看出你小子是块好钢,可惜没去当兵。
见老祖宗自动放弃了当家做主的权力,容家母女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没过几天,郑老将军又像移动手机一样漫游全国去了。送他上了飞往长沙的航班,容妤和卢筝坐上了回程的大巴。从机场到海淀的一个多小时里,两人一句话也没有。送容妤到了楼下,卢筝说了声再见,可是走出了几步,又被容妤叫住了。
“你真的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卢筝看到她眼角又泛起了泪光,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道:
“当然有!——就怕你不当真?”
“我当真。”容妤飞快地应了一句,可后面的话就轻得快听不见了,“——不过不是现在,明天上午我一个人在家,我想看着你的眼睛,听你亲口说出我想听的话。”
卢筝走在了路上,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似乎不是脚在走路,而是鞋底装上了助推火箭。和他完全相反,容妤说完那句话后全身无力,几乎爬不上楼梯。当晚洗澡后,她在浴室中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轻弹每一寸肌肤,自傲之中夹杂了几分自怜。次日早起梳洗后,她一遍遍盯着自己的面容,尤其是仔细画好的唇线,想起了卢筝跟自己开的那个玩笑,想笑又有一点恼,还有止不住的心跳。
可是,她从黎明等到了黄昏,卢筝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