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葵岛很小,探险队根据卡瑞娜提供的地址,很轻易就找到了她的爷爷也就是诺木的儿子。事实上,他还是现存的唯一见过容光斗的土着居民。不过,他的头脑中可没有什么考古学家的概念,而是把容光斗当做了一个无所不晓的先知或无所不能的神人。
但是,众人与这个耳背眼花的老人交谈起来非常吃力,因为他口齿不清,还对探险队的来访抱有莫名的警惕甚至敌意。为了表明来意,卫宗渊出示了刊登容光斗照片的民国时代老报纸,蔡东风拿出了卡瑞娜的亲笔手书,可还是无法打消他的疑虑。
“看来只有靠你了。”卢筝跑了出来,将容妤拉了过来,面授了一番机宜。
容妤点了点头,轻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模样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卫宗渊刚向主人介绍了她的身份,容妤就耸起了肩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先是点点滴滴,犹如海棠泣露;随即淋淋漓漓,仿佛梨花带雨;最后竟然变成了呜哩哇啦,似乎凄风苦雨中的一朵虞美人。当下,老人的防线就崩溃了。
原来,一切正如卢筝所料,容光斗在离开凤凰岛之后,确实来到了海葵岛,住在了诺木家里。对主人的儿子来说,这意味着圣诞老人的光临。尤其是荣光斗的口袋,简直就是个百宝箱,总能翻出让人欢喜的新玩意儿。而对当地的居民来说,容光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活菩萨,除给大家分发治疗疟疾的药品外,还喜欢四处采摘草叶熬药,告诉人们要给果木剪枝才能获得好收成,甚至教给了渔民一种新的结网方法。除了传授这些立竿见影的技术外,他也没忘了移风易俗,比如,劝说岛民不要吃喝拉撒都在木屋里,孩子进入青春期要分开居住,甚至提议长老们开办一所学校,不管教什么都行。
在此期间,容光斗也独自外出了几趟,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诺木显然对尊客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处宣扬说容光斗是来自遥远国度的法师,具备镇妖驱邪的神力,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缉拿盘踞在翡翠岛上的妖魔鬼怪。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容光斗叫上了诺木一起乘船远行,可是几天之后,却只剩下诺木自己一人空身回来了。
“您是否听说过一个名叫‘极乐岛’的海岛?”这是眼下卢筝最关心的问题,至于容光斗如何将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发扬到天涯海角,他的孙女和徒孙蔡东风是点滴也不会遗漏的,因为那是写家谱和博士论文的好素材,旁人就犯不着为之歌功颂德了。
“它已经不存在了。”老人抽了抽嘴角,似乎又恢复到了半昏睡的状态。众人耐心等待了半晌,他才没精打采地睁开了眼睛,说极乐岛早就已经改名为“圣子岛”了。
圣子岛?众人听了这个名字,个个兴奋难言,因为这一路上,他们已经把海图翻烂了,对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岛屿都了然在心,自然不会忽略这个名字,因为它不但是这一带最大的岛屿,还是一个教区中心。
原来,几十年前,经过了激烈的斗争,岛上的拜物教逐渐式微,不但居民纷纷改换了门庭,岛屿变更了名字,连那个石屋也大破大立,改建成了一个尖顶拱门的新教堂。怪不得现在的人对此一无所知呢!
那么,容光斗究竟去了哪里?对于这个问题,老人倒是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原来,诺木在弥留之际,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儿子:在容光斗的劝说下,诺木终于鼓足勇气答应陪他再去寻找一下翡翠岛。可是这一次,在距离苔藓岛还有半天的时候,天色突然大变,南方的天际线上竟然升起了一片粉红色,还像染了疹子一样不断扩展,这诡异的景象又一次骇得诺木全身瘫软,再也不敢向前一步了。于是,容光斗就与他分手,独自一人驾船前往,从此没有了音讯。
“诺木有没有跟您说过,岛上的石屋里还供奉着一件青铜鼎,不知道它的下落怎么样了?”卢筝嘴上这么说,实际心中却不抱任何希望。要知道,从古到今的宗教战争都是异常残酷的,尤其对于异己的偶像和圣物,更是要踩扁砸烂化为齑粉才甘心。
老人摇了摇头,说自己当时年纪还小,很多事情没有印象。只是听长辈们私下聊起过,当年石屋易手的时候,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探险队在海葵岛上停留了一天,就立即开往了圣子岛。韩老先生梦牵神萦的际遇,加上戴冠的长老,佩刀的护卫,烟火缭绕的祭台,早就在众人心中勾画出了一幅奇异的景象。可真到了一看,才发现圣子岛不过是个简易版的凤凰岛而已,不但没有飞机场,码头也不过是个天然的石台。但即使如此,现代文明也在这里留下了足迹,一条柏油路横穿全岛,摩托车和小货车穿梭在堆积如山的木瓜、香蕉和椰子中。绕开了航道上大大小小的木船,“雪浪”号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僻静安全的锚地。
为了游艇的安全,也为了避免乱播种子,大家将“黑旋风”拴在了甲板上。上岸后,没走几分钟就来到了教堂的大门口。恰好今天是礼拜日,教堂大门敞开着,男女老幼纷纷攘攘,正好混进去观瞻一番。不过,几个中国人的突然出现,就像非洲黑人来到了爱斯基摩人的村落,必然要引起街市的轰动,反而不利于隐蔽行动。
更倒霉的是,等五人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在门口又遭到了牧师的拒绝,理由说出来很简单:教堂毕竟不是公园,买张票就能随便进出。大家正感到沮丧的时候,胡自雄突然指着卢筝和容妤说,这两位是一对虔诚的新婚夫妇,发愿要在教堂举行正式的婚礼,听说圣子岛是人间净土,所以不远万里从中国飞越重洋而来,希望教士先生能够玉成其事。
“我是伴郎,那个戴眼镜的是新娘的哥哥,夹皮包的那个呢?哦,是婚礼策划公司的代表,也是我们的出纳。”
胡自雄的话一出口,四个同伴中至少有三个被钉在了地上寸步难移。卢筝的眼中突然冒起了一股狼烟,容妤的脸却在刹那间卷起了一阵红沙。牧师眉开眼笑了,因为按照教义,婚礼也是皈依的一种方式。何况,教堂也需要经营来维生呀!
卢筝还没从头晕眼花中摆脱出来,就被同伴们簇拥进了大门。从规模上讲,这个教堂肯定排不进全球前一万名,但里面的设施却一应俱全。在牧师的引导下,众人走马观花逛遍了每一个房间,看到了圆形的穹顶,彩色的壁画,四方的钟塔,受洗室和老式的管风琴,当然更少不了带麦克风的布道台和阶梯状的听众席。
摸了摸新刷的粉白墙壁,看了看脚下嘎吱作响的木质地板,卢筝找不到石屋的任何痕迹。
在会客室里,胡自雄已经跷起二郎腿,和牧师商谈起了婚礼的程序、陈设和费用等细节。双方很快就谈妥了,还将好日子定在了下周星期天。于是,卫宗渊只好又一次打开了皮包,送上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作为定金。之后,牧师亲自将五人送出了门。一路上,他除了对新郎新娘大肆恭维外,还说自己以前从未主持过如此豪华的庆典,深感荣幸之至,一定要动员岛上的全部信众前来参加。为了让客人更感亲切,牧师还主动提议届时在大门口挂上一排红灯笼。显然,他对中国的了解也就仅此而已。
一转入僻静的小巷,卢筝立即像恶虎一样扑了过去,要扭断胡自雄的脖子。胡自雄自知跑不脱,索性顺势倒在了地上,求爷爷告奶奶说我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好端端的谁愿意扯这种没边没沿的谎呢?
“我还想说我是新郎呢,可人家能信吗?老蔡刚断了情丝,大卫也没续弦的心,反正你是个准新郎,把这个名头安在你身上也不算太离谱——”说到这里,见卢筝手上的力道更重了,胡自雄干脆反咬了起来,“你也别跟我来横的!反正戏就这么排了,你要是真不肯往下演,我立马回头跟牧师说‘不好意思,我们把新娘弄错了’,婚礼延期举办,先把新郎留在岛上当人质。等我们回中国一趟,把顾大嫂——哦,不——顾大姐给您寄过来就妥了。”
蔡东风也笑着在旁边劝解了半天,卢筝才稍微平了一点气。直到此时,众人才惊异又庆幸地发现,容妤竟然没有发火,还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我早就说过了,等自己结婚的时候,‘黑旋风’也要上喜宴的,既然胡子原意当伴郎,我真想看看你和一条狗并排进食的样子!”
胡自雄在伙伴中拥有最多的绰号,有时候,他的待遇和甘地一样,被尊称为“圣雄”;有时候,他又成了日本动画片《机器猫》中那个弱智又懒惰的小学生“大雄”;可在大多数时候,朋友们还是觉得他当个土匪比较合适。别说,这还真抬举了他,因为容光斗当年的结拜兄弟“八巧哥”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东北胡子。
众人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全都松了一口气,胡自雄更是感恩戴德,说只要她高兴,哪怕拿墨汁在自己脸上画个乌龟也没什么。直到此时,卢筝才注意到,卫宗渊虽然脸上笑容可掬,但内心似乎并不平静。想说点宽心释疑的话,又怕弄巧成拙。转念一想,胡自雄之所以推出自己,看似乱点鸳鸯谱,实际上另有奥妙。同行的四个男人全是单身,只有卢筝身份已定,客串一回新郎官,谁也不会当真。何况,追求容妤的机会一直就掌握在卫宗渊手中,现在连潜在的对手蔡东风也知难而退了,他却不肯一锤定音,整天一副未亡人的悲惨嘴脸,又怎能怨别人置喙呢?
放开了这一节,大家先来到一家小吃店,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如何充分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把天王鼎的下落查清楚。谈论来讨论去,依然没有什么头绪,最后决定先在教堂的左近找个落脚处,然后再见机行事。
圣子岛既然以神灵命名,当然也就缺少人间必要的生活设施,甚至连水电也不通,更别期望现代娱乐了。在这个潮湿闷热的夜晚,五个人围着一盏油灯坐了半宿,谁也没有什么睡意。可是,卢筝还嫌不够,竟然点燃了一堆蒿草,把大家心中烦躁的火星逗弄得乱飞乱溅。面对伙伴们的责难,他只用一句话就堵回去了:
“没热死人,倒差点被你们吵死了!不知道吧?这是一种能驱蚊的草,谁要是得了登革热,一窝子的人都要倒霉的!”
说来也怪,也许是湿度降低的原因,在燃烧的草堆边睡觉,感觉上倒没那么遭罪了。之后三天,大家以筹备婚礼为借口,一次次进入了教堂。到最后,连地上有多少个老鼠洞也数清楚了,可还是没发现什么端倪。
在这种情况下,探险队成员的意见也出现了分歧。不过,谁也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卫宗渊。
“根据韩老的说法,当初离开苔藓岛后,他们三人一路向北,划船走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到了极乐岛。以‘雪浪’号的速度,可以肯定,苔藓岛就在圣子岛南面不过一两天的航程内。所以,我相信就是蒙上眼睛,摸也能摸到苔藓岛。”
卫宗渊提议离开圣子岛。事实上,从踏上这个岛的第一步起,他就不怎么喜欢。
“别找那么多借口了!你要是受不了,就自个儿回游艇去吧!反正它是你的财产,想泡澡就泡澡,想吃冰激凌就伸手往冰柜拿,想看电影就按一下遥控器。我们是穷鬼投胎,活该吃糠咽菜,抗热耐潮,身子骨可没那么娇贵!”胡自雄神情不屑,自以为猜中了他的心思。
卫宗渊一听,差点背过气去。他霍然站了起来,脱下外衣“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叫胡自雄出去单挑。同伴们第一次见他发火,个个都惊呆了。一片劝解声中,容妤说你们一个有口无心,一个有心无胆,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有什么可争的?再说了,好逸恶劳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见不得人了?如果不是为了那个该死的铜疙瘩,我第一个跑回游艇去,谁愿意天天待在这个桑拿房里?
见两人还悻悻然不肯罢休,卢筝说你们不要乱闹了,老蔡昨天画了一张教堂的平面图,我们一起琢磨了一夜。嘿,还真找到了一点门道,大家一起来看一下。卫胡二人还是气呼呼的,可是,只看了一眼,他们就大气也不出了。
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了一个地方——钟塔。
“教堂是个半圆建筑,可原来的石屋却是长条形的,属于前殿后坛结构。我有一个假设:当初在改建的时候,人们为了节省材料,一定拆掉了前殿的围墙和屋顶,用卸下的巨石将后坛垒成了一个塔楼。”
为了说服同伴,蔡东风还举出了中世纪着名的索菲亚大教堂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的命运作为旁证。这个例子以大喻小,不成体统,可伙伴们还是一个劲点头称是。
星期四一早,卢筝和容妤又来到了教堂。在牧师出现的前一秒钟,容妤迅速靠近了卢筝,还挽住了他的手臂,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状。牧师微笑着问今天有什么可效劳的,容妤说婚礼是女人一生最美的一刻,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忽略。钟楼是全岛的制高点,也是一个绝佳的景点,我们需要先试几个镜头。于是,牧师带着他们来到了钟塔,顺着螺旋上升的木制阶梯走了上去。容妤和牧师在交谈,卢筝则悄悄落在了后面。乘人不见,他弯下腰来从兜中拿出小锤子,敲了敲脚下的木板,传来了“通通”的回声。果然,台阶下是一片中空。
架好摄像机后,卢容二人在钟塔上摆出了各种姿势,当然不乏勾肩搂腰相偎相依的亲昵动作,奇怪的是,两人竟然毫无羞涩僵硬地完成了。之后,还一起拉起绳子,敲了敲那口响亮的大钟,才心满意足地告辞了出来。
走了一段路,容妤依然显得很兴奋,问卢筝今天有何感想,卢筝已经从刚才升腾的虚火和伪造的激情中彻底冷静了下来,回答说自己什么也没想,更不敢往下想。没错,现在这出戏越演越出格,快要超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了。
“举行婚礼的时候,夫妻双方都要手按《圣经》,说出对配偶忠诚一世的誓言,我和你什么也不是,怎么说得出口?”其实,卢筝真正说不出口的是:按照正规仪式,在交换戒指后,新郎还要深情地吻一下新娘。众目睽睽之下,那可是玩不了障眼法的。如果那一幕真的发生了,当事人什么感觉就不说了,恐怕现场三位男嘉宾的肠子都要酸蚀出大洞了。
“那又怎样?谁当真了?我只觉得好玩。”容妤轻快地说了一句,飞起一脚,将一个石子踢得远远的。
回到住处后,卢筝躺在草席上,望着棚顶发了半天呆,若有所悟地说了一句:“我终于明白了,绳子其实还有一个用途:拉动撞木将大钟敲响,从而宣布一个男人自由的结束。”
这一个白天显得格外漫长。等到夜幕降临后,卢筝和胡自雄携带了凿锤斧钎等工具,悄悄出了门,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这是个无月的夜晚,圣子岛上一片死寂,连一声犬吠也听不到,就像回到了盘古之前。卢筝已经打听清楚了,牧师晚上并不住在教堂内,也没安排人守夜。来到教堂外,从一棵棕榈树后观察了一阵,确认没什么动静,卢筝示意胡自雄先隐藏起来,自己伏在地上,四肢并用,像一只壁虎慢慢向前爬去。
穿过了教堂边的开阔地,卢筝直起身之后,紧贴着墙壁往上看。这面墙壁有十来米高,表面光滑完整,少有凹坑,看起来无路可上。卢筝从背包中拿出了一捆绳子,比量了一下角度,然后纵身将它用力掷出。“咔嗒”一声轻响,绳端的三角钩稳稳地挂住了一个百叶窗的铁制支架上。卢筝屏息听了一下,四周虫鸣断续,夜风和缓,没有惊醒任何人畜。于是,他双手紧握绳子,双脚交替蹬踩,慢慢攀援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