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刚才没说错吧?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得了,兄弟快吃吧。”孟大哥忙取来一碗饭。大哥吃完后,孟大哥忙把桌子上的家伙撤了下去,然后提着装得满满的两个书包出来说:“各位,现在外边戒严了,前边走不通了,你们只能从后门出去。不过没关系,咱们这儿后边就是河沿,你们从后门下了土坡,然后顺着河沿走,那边没有设岗,你们放心走保管不会有事。”
“咳,我们吃了哪能还拿着。”姑妈和母亲推让着。
“我让您拿您就拿着,没您的事。您甭想着我,我说不定干到哪一天呢。跟您说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鬼地方我早就待够了,我恨不得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再说了谁家没有三亲的两厚的,这鬼年月谁家的日子都是很难过。我不多说了,您快走吧,我就不送了。说不定您前脚走我过两天也走。”他边说边拉开了后门,我们这才摸着黑回了家。
第二天母亲和三哥带着我去抬水,快走到井台跟前,听到有人问:“哎,我说王头,你知道王薄住哪儿?”
“王薄呀,那是我二大爷,他就住在我们北院。您还提他呢,前天夜里他饿死了。您说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生给饿死了,您说这是什么世道?您说这饿死得什么劲头啊。”
“哦,怪不得他这两天没挑水呢,以前他每天都挑一挑水,我们俩差不多天天都见面。我前天就没见到他了,昨天和今天又没见到他,敢情他是死了,他死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不过也好,死了就不受罪了。像他这无依无靠的孤老头子这个年月还是死了好,死了比活着好,要是活着也是活受罪。”就在人们议论的时候孟大哥从井台挑着水过来了。
“呦,是你?昨天你不是还在上斜街干活吗,怎么这时候你又回来挑水了?”母亲问。孟大哥忙摆了摆手,撂下水桶在母亲的耳边悄悄地说:“跟您说吧,我不干了。昨天在三庙的一个连确实让他们自己给毙了。您想想他们对他们自己人都这样狠,就更甭说对咱们老百姓了。我看我今天要是不辞职,我早早晚晚也得死在他们手里。所以我借老板跟我找茬的机会我就辞职不干了。”
“咳!还是我们连累的。”母亲惋惜地说。
“瞧您说的。跟您说吧,这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早就不想干了。不说别的我得先顾命,命都顾不过来了我还干什么干。再说我有手艺,我哪儿都混得出饭来,不像那没手艺的。我今天辞了这家明天说不定就能找上活,我不怕这个。您听见了吗?昨天夜里就咱们营房这丁点地方就饿死了好几家子,北二条一家全上了吊了。我跟您说吧,我这次辞了活说不定是因祸得福呢,您就放宽心吧。得了,人多有耳,我也不多说了,您有功夫到我们家坐坐,咱们娘俩好好聊聊。回见吧您呐。”他说完挑起水桶走了。
铁路局来人送信,限大哥三天之内到厂,如果三天不到就解雇。为此事母亲非常担心,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大哥去上班。就在这天晚上,大哥带回来工会救济的十斤小米,那是工会委员从许多工人的口袋里拼出来的救济米。不管怎么说,困难暂时算是有了缓解。
几天后那点粮食吃完了,一家人又饿了一天。直等到半夜大哥才回家。他放下车从车架上取下两个饭盒兴奋地走了进来。
“妈,我带回了好东西,您猜这里边装的什么?”大哥问。
“是饺子。”我说:“不对,是糖耳朵。”人们猜了半天谁也没猜出来。
“你们看。”大哥把饭盒打开。原来是满满的两饭盒生栗子。
“呦,哪儿来的栗子?”母亲惊奇地问。
“您甭管哪儿来的,咱们先煮上点先吃吃好不好?跟您说,我跑了一天到这时候还一口东西没吃呢。”大哥说。
“好好,我们也等着,我们早就盼着你带回粮食下锅呢。甭管是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煮吧,我看煮一饭盒就够了,留下一盒给你姑妈,你姑妈他们家也吃不上饭。”
“唉,那我煮了。不过马上您还吃不上,您还得等会儿。那您就先睡觉,睡醒了栗子就熟了,这里我看着就行了。”大哥边说边将栗子下了锅。
“那你说这栗子是哪儿来的?”母亲说。
“您等着,我看看外边有没有人。”大哥推开门,出去一趟,一会儿又回来了,他神秘地说:“跟您说吧,这是工会发的。我们工会的头儿说,现在我们工人家里的粮食都没了,再想匀一匀都匀不出来了。现在每一家都面临着挨饿。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他们斗争,跟他们要粮食,他们要是不给,我们就罢工。我们工会的头儿说这些栗子里还有一段故事呢。他说这些栗子都是从白洋淀运来的。”
“白洋淀?那不是一片水吗?怎么会出栗子?”
“您听我说呀。是这么回事。白洋淀里有我们工会的一个老会员,他也是我们的联络员。他是渔民。日本那会儿他总看到日本的小火轮往淀里开,开到一个地方就不动了,他很奇怪,后来他趁小火轮开走的时候就划了小船去那儿,看看鬼子在白洋淀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这一去不要紧,还真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那地方水特别深,他就下水一看,好家伙,水底下全是麻包,堆得一摞一摞的海了去了。他一摸麻包里边疙疙瘩瘩的,不知道是什么玩艺儿,他干脆拿刀子豁开一个麻袋,一看,原来都是栗子。他这个高兴,当时就装了一兜子。回来一报信,当时把我们工会会员高兴坏了。从这天起鬼子的小火轮一走,他就带着两个渔民捞栗子,我们工会把栗子晒干了炒了再卖,就这样我们工会没少赚钱。您不知道,我们的工会大了,哪儿都得用钱,甭说买纸买笔,就连枪枝弹药我们都得买,您说用的钱多不多吧。所以说这回这位联络员给我们立了大功了。可万没想到直到日本鬼子投降都没事,国民党来倒要了他的命。那回他又去捞栗子,没想到小火轮去了没多一会又转回来了,那两个渔民先跳水藏了,可怜那位联络员当时就让国民党大兵打死了。所以说我们这次罢工一是为了跟他们要粮食,再一个含义就是为了纪念这位联络员。当时我们还宣誓要替这位联络员报仇。
您不知道,听说人家上海早就动起来了,人家打着‘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反独裁’的大旗早就上街游行了,咱们北平天津还是走在后头的。我们工会决定,他们要是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不复工。跟您说吧,我们头儿刚一发布命令,我们这些人就红了眼,大家的气都憋足了。大家说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今天我们还发了誓,说谁也不准把消息泄露出去,谁要是把消息泄露出去谁就不得好死。您知道吗?今天发栗子就是行动信号,现在北平各厂的工会都根据自己的条件发了东西,我们厂发的是栗子,我姑妈家肯定也发了,发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今天发东西明天我们就罢工。您等着,明天您就瞧好吧。”
“那,要是闹起来得死人吧?”母亲担心地说。
“怎么说呢,闹事的抓起来是死,不闹事的饿死也是死,都一样。让您说人家都豁出去了,我能怎么样?大不了一个死等着。”
“咱们家就指着你,你要是出了事叫我们怎么活呀。”母亲担心地说。
“您放心,到时候我放机灵点就行了,我只要不让他们抓住,谁也怎样不了我。这样,您把我的纱布准备好,我明天要是跑回来,我给他们来个装病保证没事,您就放心吧。”
栗子吃过了,可这一宿还是难熬,母亲一直到天亮都没合上一眼。第二天天刚亮姑妈就从西边院往我家窗户上扔了一块石头,一边喊“大姑娘”,姐姐忙答应着跑出屋去。
姑妈提着一个装着黄豆的书包说:“给你这个,这是许林他们厂发的,你大哥他们厂也发了,他们刚发了我就给你们装了点来,你拿回去煮一煮就能当饭吃。”
“您瞧,您还想着我们。刘林他们厂也发了,他们发的是栗子,我们夜里已经吃过了。他幸亏发了栗子,要不我们这会儿还挨着饿呢。夜里我们给您留了一半。您等着,我给您拿去。”姐姐接过姑妈的书包跑回去将黄豆倒了,又装上栗子递给姑妈,并小声地问:“今天游行的事您知道吗?”
“那还有不知道的。该闹!闹他个底朝天才欠呢。他妈的明明他们库里有粮食就是不给咱们百姓吃,生要饿死咱们,你说他们是王八蛋不是?妈的,就欠给他闹得改了朝换了代,叫他们一个个都死绝了!”
“那您家要是出了事咋办呢?”
“怎么办?哎!那就听天由命吧。昨天许林说了,他们都长着眼睛呢,只要不让他们抓住就没事。他们想得都那样宽,你说我还说什么?得了,就由着他们闹吧。我看到时候他们要是来问,我就给他们来个一问三不知,他们怎样不了我。哎,对了,我得赶紧回去,我的火上还坐着锅呢。你说这事新鲜不?我给你们拿点黄豆却换回了栗子,我等于没给你们拿,而且还换了花样。”姑妈说完笑呵呵地走了。
下午大哥急冲冲跑了回家,他手里拿着一面三角小旗,旗上还着字。他气喘嘘嘘地说:“妈,快,您快把这个烧了。”
“怎么样了?”母亲和姐姐忙问。
“您别提了,他们开枪了!我们刚到三座门他们就开枪了,我眼看着有的人当时就躺下了。这一开枪我们的队伍就乱了。我一看大事不好,我扔了车翻过两道墙就跑了。您快点准备吧,他们一会儿就来,他们要是来了您别慌,您就说我还病着一直没出门。这个小旗就是我们游行时用的,您马上把它烧了。只要他们抓不住我的把柄就什么事都没有。”
“那车就扔了?那是你爸爸留下的财产,你爸爸在家时天天骑着也没事,可现在说没就没了。”母亲边说边将小旗塞进火炉里。
“咳,您就甭说那个了,我只要有命怎么都好说。不就是一辆车嘛,明个我再攒一辆。您甭说这个了,您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们该来了。”大哥边说话边挂上门帘,在头上绑了纱布躺在病床上。
大门外忽然一阵大乱,在糟杂的脚步声过后,一些人一边胡乱敲着门,一边喊着:“开门!开门!”姐姐忙过去把街门打开,十几个大兵和警察闯了进来。
“你的大儿子呢?”一个当官的问。
“在家养病呢。您有事吗?”母亲镇定地回答。
“他今天去哪儿了?”
“他还能去哪儿?上回他让人家的汽车给撞了,直到今天还起不了炕。他们撞完了人给了两袋牙粉就跑了,这事您也不管管。”
“好了好了,我没功夫跟你磨牙。你的大儿子在哪儿呢?”
“在东边屋,屋里就是有点脏,要不您看看?”
“咱们瞧瞧去。”一个警察拉开门掀起了布帘,当官的一边扇着鼻子一边走了进去,在屋里没待两分钟便扇着鼻子走了出来。
一个警察问:“怎么样啊,团长?是抓起来?”
“抓什么抓,真他妈的晦气。走!”
“我跟您说什么来着,这家保证没问题,我们都是老街坊,他们家的事我清清楚楚。这家是老实人家,不会犯事。再说前些日他的大儿子挨了撞,他顾命还顾不过来呢,他哪有那精神去游行呢您说。刚才我说了您还不信,这回您看见了吧。您呐,您多虑了。得了,请吧您呐。”这一帮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门去,母亲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