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又到了,大雁和乌鸦已经成群结队地向南飞去,可是天毕竟还没有太冷,所以人们还没增加太多的衣服。这一天我们刚刚吃过早饭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姐姐忙出去把客人迎了进来,母亲也去迎接客人。
“您这儿是刘福海家吗?”来的人说,他身上穿着电话局的工作服。
“啊,是啊,您有什么事吗?”母亲问。
“是就好,我刚从单位来,今天我是为刘福海的事来的。这么着,我还没吃饭,您是不是给弄点吃的?”
“这好说。您等着我去买点东西,我一会儿就回来。”姐姐说罢,带着我提着两个瓶子忙从家里出来了。谁想刚走到胡同北口,一个国民党军官走过来说:“小姐,别来无恙啊,您请上车吧?我们弟兄在此恭候多时了。”
“啊?你们是……”姐姐吃了一惊。“我们是奉命令特意来请您的,这您别怪我们,我知道不用这一手您也不会出来,所以就给您演了一出戏。得了,请吧您呐。”
“卑鄙!”姐姐气愤地说。此时我才发现胡同的北边停着两辆卡车,一群国民党士兵早已将“厚记小铺”团团围住。姐姐说了一声:“那好吧,我可以跟你们走。你们稍微等我一会儿行吧,我把他送回去,之后我保证跟你们走。”
“不成,有这个孩子跟着还省得您闷得慌呢,您就上车吧。”军官说。
“那好吧,走就走!走,咱们上车。”姐姐说完把我送上去,然后自己也上了车。在几名士兵的监押下汽车出了城,走了很远的路开进一座庙里才停了下来。只见庙的东面和南面全是一些房子,在庙的西半边一南一北耸立着大肚弥勒佛和药王两座石像,石像后边各有两个王八驮着石碑,后边的都是庙里常见的一些古塔。就在当中的空场里,一群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早已拘押了几百名老百姓,百姓们一个个怒不可遏,愤怒地骂着。
姐姐和我刚下车,一个军官就迎了过来说:“刘小姐,别来无恙啊?你还认识我吗?”“噢?是你,你不就是打延安的时候战败的那个参谋长吗?你给我上了那么多天的刑,我哪敢不认识啊?”姐姐冷冷地说,她的话就像是一把刀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第十七章绑架“好,痛快!你既然认识,那就好办了。我实话实说吧,今天是我特意请你来的,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现在正在开会,今天咱们俩当着这些人的面是不是好好叙谈叙谈?你敢不敢?要是不敢你就早说。这样吧,我就先说了。我想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这儿。你大概还没忘吧?你还欠着我的人情呢。”
“您是参谋长,我小老百姓,我跟您是一无亲二无故,我欠你什么人情?”姐姐说。“欠我什么人情?你说得倒轻巧。你是不是忘了?那天我说那个剧院里要召开一次记者招待会,要审判一批共产党要犯,你想不想去听听?在那儿你上台招认也可以,过后招认也行,只要你勇敢地走到台上,说声你是共产党,愿意和共产党脱离关系,台上就发给你一张‘悔过书’,你在‘悔过书’上按上手印就没你的事了,这样我明天一早就开车把你送回家。我是不是这样说的?当时你答应我,你一切都听我的。我也答应你只要你签了字画了押,我第二天一早就把你送回家,这话对吧?当时你一口答应下来,你说什么都依我。这话我没说错吧。我告诉你说,那天要不是我领着你进那个剧院,甭说你一个老百姓,你就是再大的人物也休想进那大门一步,你说这不是人情是什么?
就因为你同意,所以我才将你拉到那个剧场。我一万个没想到你上台就变卦了,你当着记者的面把我的话全抖露出去,把我逼供的事说了一个底掉,你还把蒋委员长给我命令的秘密也抖了出去,当时你给我折了一个对头弯啊!就因为你这一闹我当时就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我里外都不是人了,你明白吗?我这参谋长当时就被抹了,幸亏我们师长给我留了面子,才没枪毙我,要不我的命当时就没了。后来我又立了功,我们师长才让我重新坐上这把椅子。这是我们内部。在外部我就更甭提了,当时我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我走到哪儿哪儿都不欢迎。我跟你说吧,当时我扎茅厕坑死的心都有,你说你狠不狠吧?
你受审的时候你应该了解我了,我这人最爱争强好胜,我的自尊心极强,不论是谁只要他敢反对我,或是敢胆顶我一句我当时就能毙了他,就像你这样的,要不是蒋委员长要活人不要死人,我毙你十回都够了。可谁想到你给我折得这么脆,你刚一相逢就扔了我一个死跟头,连个结子都不留,你说你让我怎么受?说真的你给我的这一箭,直到今天我还疼呢,这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我都不信,我一个参谋长怎么会败在一个女人手里,让你当猴耍了,你的这一手我怎么没想到。当时我好恨,就因为你,我的脑袋差一点没让你给摘了。就因为你,我党的秘密一下子就来了个底朝天,来了个天下大白!你说你不是共产党员是什么?要不是共产党员你敢吗?说真的我要了你的命你都不敢。我的事可以不计较,可你连我们的蒋委员长都连累上了,那时间在大街小巷、在电台上、报刊上我们哪天不挨骂呀。这些你知道吗?你这一闹腾共产党几年没达到的目的你一晚上就办到了,你还敢说你不是共产党?你要不是共产党你哪儿来的这个本事?当时这件事在全国的各大报纸上都登遍了,你的话满天飞。直到今天全国的人没有不知道你的,没有不骂我们的。你得意了,你露脸了,就在当时甭说是抓你,当时你的一根汗毛我都不敢碰一下。说实在的,我不信连民间女子我都斗不过,要这样我这参谋长就白当了。
再说,我要一死了之早就死了,“蝼蚁尚且惜命”,所以我不想死。可这样倒让你活得踏实。你别忘了,这是一箭之仇,我摔了这么大的跟头能不报仇嘛!今天我请你来的目的就是报仇。依我看你还是别再让我费事了。我审过多少案子,就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高明的。我好歹也是参谋长,你耍我跟耍猴儿一样都一愣一愣的,你不是共产党是什么?我看你不但是共党分子,还是共产党派来的高级间谍。刘小姐,你招了吧。这么多人都等着你,让他们死极容易,我一顿机枪就完事,你想死就难了。想死也行,你先交待你是不是共产党,交待你的任务,否则我饶不过你。我跟你说咳,从今天起我一天抽你三遍,我不把你抽得跪在地上叫爷爷,我没个完,今天天王老子来求情都不行,我不报了仇就不姓张。不过,我这人生来好积德。今天只要你承认你是共产党,在自首书上签了字,我不但不计前仇,我还放了你。你看见这所大院子没有?这是我们师长的别墅,只要你招认了,这所大院就归你所有,从今以后你就是这所大院的主人,你看怎么样?”
“你少来那一套!我刘云行得端,坐得正,我从来不会像你那样给人使阴谋诡计,我刘云从来没说过一句假话,不信你到我们家打听打听去。我这个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我是老百姓我就说是老百姓,我不是共产党员我就说不是,这话你打死我也是这样说。你说我是共产党派来的高级间谍,哼哼,你还高抬我了,我要有那个本事我还在营房窝着干什么,我当个少姑奶奶不比当个老百姓强吗?不错,我是认识几个字,可你问问去,我念过几天书?我实话跟你说,我认的字还是我陪我兄弟读私塾的时候学来的,我是一天学都没上过。”
“既然你不是共产党,那你为什么答应愿意跟我去剧院?为什么你还要上台?你不会说不去吗?既然要去你就有那个心。”参谋长说。
“你说得不对,我为什么答应你去剧场?就因为这是出头的机会,这是你给我的机会。你应该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这个机会我就有说话的权利。我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我就没法让世人知道,你们这起子东西是人还是鬼,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我要不是当着那些人的面说,那次你就把我治死了,我都没地方出气去,更甭说今天站在这儿,跟你面对面辩理了。当时,你把我当孩子来哄,你不想想,谁比谁傻多少?你不想想我会上你的当吗?要说打仗我不懂,可你跟我玩这个,你还差得远呢。说你栽了跟头,你‘差点掉了脑袋’那叫咎由自取,你自作自受!活该!你说你差点掉脑袋,你掉了脑袋才该呢!这你怨不着我,要怨就得怨你自已。谁让你凭白无故冤枉好人的,许你骗我就许我哄你,许你冤枉我就许我揭你的皮!许你将我往死路上推,就许我要你的命,你这种人就欠这样的下场!怎么?你后悔了?你早干嘛来的?当初你要是不把我往死里逼你何至于落得这个下场。你是不是以为把我逼死了你就胜利了?你把我逼死了延安就是你的了?说实话,你逼死我一点作用都不起,有能耐你跟共产党比试比试,你赢得了人家才算你有本事。再说了,上次人家法院已经公开宣判我无罪了,为什么今天你还纠缠我?你一直折腾我你居心何在?”
“要说这个,他放是他放的,我抓是我抓的,我们是各走各的道,不是一码事。”
“那,你们不都是在国民政府的领导下当官吗?”
“这话一点错都没有,不过我们的章法不同,所以我们是各行其道。他们靠的是法律,我靠的是权。我有权,今天让你死你就得死,我让你活你想死都死不成,你懂不懂?既然你落在我的手上,你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招供,要不我就叫你想死死不成,想活也活不成,我叫你活受罪,我折磨你一直到死为止。”
“噢,这就是蒋介石给你的权。”
“不许你胡说!”
“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我承认,你让我死我想活都活不了,这就是你的本事。可你除这之外还有什么本事?你拿出来我看看。既然你是蒋委员长的狗,他让你咬我你就咬我,那是理所应当的,这我懂。可我不一样,我是人,所以我不能咬人。我还是那句话,我是老百姓,我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就说日本人在的那时候吧,那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你们撒手把守城的兵都撤了,丢下我们老百姓就不管了,这也是你们干的事。日本投降之后你们进了城,按说我们该过好日子了吧,可你们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好处?你们除了打内战还是打内战,闹得我们老百姓一无吃二无穿,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比日本时期还惨,那时你们管了吗?你甭说管,你们就是给我们一碗粥喝也算你们办了点事啊。你是蒋介石的大红人,当然你是得了他的好处的,所以蒋介石让你咬谁你就咬谁,你知恩图报的这点心也算难得。可我不一样,他老蒋没给过我好处。我受的重刑就是他给我的好处吧,除此之外他什么好处都没给过我,就因为这点好处我差一点送了命,让你说,换了你,你应该怎么样?而且我也不认得他,直到现在他长的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你说我凭什么咬人家共产党?还参谋长呢,参谋长有你这样当的?人家不是共产党员偏让人家承认是,你成心制造假案,要像你这样天下得多出多少屈死鬼?也就是老蒋不睁眼把你看上了,要换了我,就是喂狗也不要你这破烂货。”
“你你,我崩了你……”
“你崩啊,我告诉你说,你就是逼死我也没有用,内战已经打起来了,是谁挑起的内战自有公论,你再逼我也挽不回你的面子了。你说这所大院归我所有,你倒看得起我。可你别忘了,我是老百姓,没那么大的福份,我今天要受了你的礼,以后我八辈子也翻不过身来。参谋长我谢谢您,这个礼还是留着您自己受用吧。”
“你说我挽不回面子,我说不然。按我说只要你承认你是共产党,我把这事向全国一公布,这面子什么时候都能挽回来。好吧,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了,既然你软硬不吃,咱们就走着瞧。这样,刚才我们等的就是你,我们是万事俱备就差你这东风了,你不来我的事就办不成,如今你已经到了,我就开工了。”说罢他对着人群喊:“老乡们,你们都听着,今天我们有一桩公务要请你们帮忙,我们办完了事你该回家的回家,该做买卖做买卖,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那是你们的事。我们这儿是一个不留。”
“我们没招你们没惹你们,你们凭什么拘留我们。你们讲理不讲理?”
“我们是老百姓,我们能帮你们什么忙!”
“我们从早晨出来到这会儿一分钱还没挣呢,就让你们给抓起来了,你们再不放我们回家,我们家里吃什么?”
人们吵嚷了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士兵们几乎压不住了。
参谋长朝天放了两枪说:“你们看见了吧,什么是理?在我这儿这就是理,你进到我这儿就得听我的,谁不听话我就枪毙谁。”人们暂时安静了下来。他接着又说:“你们听着,我今天要开一个会,开完了会你们就没事了。现在这样,我给你们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你们可以在这个院子里休息,解手的可以去后边,那边到处是石碑,你们可以随便方便。这院里男的女的都有,为了不造成混乱,咱们这样,男的就到南边去,女的就在北边。二十分钟后我一吹哨你们就赶紧到这儿集合。我吹了哨,你要是迟迟不到可别怪我不客气。另外你们都看见了,这个大院有一个正门和一个后门,这两个门你们任何人都不准靠近,谁要是不听我当时就毙了谁。我告诉你们说,我绝不带半点客气的。再有,你们看看这墙上,这墙上都拉着电网,就是说你跳墙我不拦着。不过我可告诉你,这电网可是通着电的,你要是碰上电网电不死你也得摔死你。所以说你既然进来了干脆你就踏踏实实在我这待着得了,一会儿开完会你痛痛快快走你的,你说何乐而不为呢。另外你们看东边的那几间房,那是我们住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准靠近。其它的地方你们去哪儿都行。
现在我就吹哨,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开始休息,我再吹哨的时候你们还在这儿集合。”参谋长说罢吹了一声口哨,人们立刻解散了。二十分钟之后又一声哨,人们又集合了。
参谋长说:“好了,开会了。刚才我说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估计你们没琢磨出来是什么意思。你们看,咱们这些人等了大半天原来是在等他们。这位女子和这个孩子一到,就是东风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我一点都不掩饰。你们知道半年前在一个剧场里有一个女子当众揭露我们的那件事吧?大家看就是这个女子,旁边的是她的弟弟。”
“好样的,小姐,你是英雄,对他们就得这样!”
“对,看来我还来着了,我见了人家今天就是死了也值了。”
“你们是畜牲,你们这样冤枉人,就欠这样治!”人群里立刻轰动起来。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这儿撒野,你不要命了!”参谋长说。
“是他,你给我出来吧。”
“报告参谋长,是他们骂您来着,您看怎么办?”特务立刻从人群中拽出十几个人。
“还问什么问,拉下去毙了。”话音过去不久,便听到一阵枪声。
参谋长又说:“怎么样,小姐,你看,就因为你这些人死了,这可都是你闹的。你看见这些人了吗?你要是实在不招我敢把他们都毙了,到时候你可别怨我心狠,他们骂就骂你,骂你们共产党不顾人民的死活。怎么样?你要是承认了我马上就放了他们。两条道任你挑,我就听你的一句话。你说吧,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