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间是心理医生,观察的角度与众不同。他细听波洛塔尔说话,发现他说话的语速很急,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思维极度活跃。这是精神病患者的症状之一。
一般把人隔绝半个月再放出来,就很难分辨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波洛塔尔这二十年来的经历以及传教士间谍的秘密任务未必都是真的,何况他刚才还抽了不少印度大麻。
但现在的情况就好像一个疯子拿着尖刀抵着你的脖子。他一旦发起疯来,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你都要死……
波洛塔尔的故事太富有戏剧性了,叛逃飞行员什么的,总感觉与原始密林不太搭调。堵塞河道、截断源头这种事,根本就是疯子幻想的产物。这个在猿酒宫殿内称王的狂人,大概觉得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神父,以为说些恶魔作乱的鬼话,就能唬住幼稚无知的信徒。
等波洛塔尔说完了,他就命令把五人(加上多多)押入小屋关起来。众人虽然被监禁,但门口没有人站岗,小屋也没有上锁,甚至没有收缴他们的武器和弹药。这倒不是波洛塔尔轻敌大意,因为这块盆地就是个大牢笼。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石阶,那里自然有人严加把守。
非洲腹地的夜晚,山地的温度与绝望感一同降至冰点。蛤蟆与蟋蟀表演着忧伤的二重唱,鬣狗不时在远处的森林中吼几声充当和声。这难道是在人世的最后一晚了吗?他们忧心忡忡、无人开口。
都是你这个灾星带来的厄运!杨恶狠狠地盯着座间。
日近拂晓时,座间发现了一件怪事。这件事表面上看来平淡无奇,但对座间来说意义重大。屋内的诺尔拉突然开口说话。她操着一口德语,用慵懒的口气开始自言自语。
“明天,只留下那娘儿们,其余的人全杀掉。尽量人道一点,用药把他们毒死。”
这太神奇了!诺尔拉说话的口气简直就是个男人。只见她语调平缓,毫无抑扬顿挫,就像在朗读一样。但最让座间惊奇的是,他知道诺尔拉根本不会说德语。不懂德语的少女突然会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座间以为是听错了。他凝神注视着诺尔拉。
“诺尔拉!快醒醒!”
诺尔拉的瞳人深处占据着某种狂暴之物,难道她过分忧郁,以致精神失常?只听她继续用德语说道:
“可别让他们跑了。”
“放心,没有收缴他们的武器,他们不会跑。再说石阶上都有人把守,他们要跑也只能跑到马科泰去,那里也是我们的地盘。”
令人心悸的独语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流泻而出。屋内逼人的阴气仿若死咒缠身。
诺尔拉顿了一顿,又道:“他们应该不知道水牛棚里有条密道。几点了?三点——还有两小时。”
诺尔拉在模仿谁说话?
座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诺尔拉,他扭了一下脖子,但令人惊奇的是,诺尔拉竟也学他的样扭动了一下脖子。座间若有所思,这次他试着撅了一下嘴,诺尔拉果然重复他之前的动作也撅了一下嘴。座间好像明白了,猛地抱住了诺尔拉。两人就这样脸贴着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泪痕就像条小瀑布似的挂在他们的脸上。
“啊,你怎么了?!”
卡科本以为座间和自己一样冷静,但见他一反常态,还以为他是死到临头、心智大乱。此刻的座间别说冷静,连正常都谈不上,简直就像个恋情告白成功的年轻人,又哭又笑,一副手足无措、欢欣狂舞的样子。但座间没有疯,他是喜极而“狂”,正因为极度狂喜,才会卷入这悲喜交加的大旋涡中,不断地惊叹狂叫。
拉塔病![10] 原来是诺尔拉的马来血统让她患上了拉塔病!拉塔病是一种马来西亚女性特有的遗传性精神疾病。啊!我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她为何会跟杨在一起说出那样的话。而现在诺尔拉的突然发作,更是拯救了我们的性命……
“拉塔病”的初期病症,只是一些生理上的异状。患者发病时意识清晰,却会下意识地模仿他人语言、重复他人动作。这是一种反向语言与反向运动的表现。那晚的情景,不禁又在座间的脑海中浮现。
座间记得那时杨小声地问诺尔拉:“你爱我吗?”诺尔拉也问杨是否爱她。看来诺尔拉只是在重复提问,她会去拥抱杨也只是在模仿杨的动作。
那些与淑女形象不符的丑行只是模仿症发作的表现。唉,诺尔拉原来有马来人的血统啊。马来西亚人本不知在多少代以前就与马达加斯加原住民通婚繁衍。经过这么多年,这马来人特有的病症就在诺尔拉的身上显现出来了。
真是血统带来的祸事,诺尔拉果然并非纯种的白人。但现在她又怎么会在这寂静的小屋中说起自己不懂的德语呢?这应该是反向语言所产生的奇迹。诺尔拉在病症发作时,听觉异常敏锐,所以那些在远处发出,普通人难以捕捉到的声音,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波洛塔尔的两个部下刚刚从小屋前走过,因为座间听到了他们穿着靴子的脚步声。诺尔拉所模仿的对象一定就是那两人没错。而那两人提到的水牛棚的地道,就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围绕在诺尔拉身边的所有谜团都解开了。什么双重人格、魅惑之术等都是子虚乌有,而带引五人来到此地的起因,只不过是诺尔拉可怜的狂态而已。座间那眼看就要灰飞烟灭的爱情如今又死灰复燃,他不禁喜极而泣。转瞬间,他发现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需要处理。
“各位,我们或许还有救。总之先到水牛棚再说吧。”
为了不让诺尔拉喋喋不休的絮语惊动守卫,只能暂时堵住她的嘴。他们带着多多来到水牛棚,里面果然有条蜿蜒而上的密道。五人利用这条密道,逃离了这个要命的“猿酒乡”。
晨光洒落在树海之上。为了躲避追杀,他们只能往马科泰的反方向逃跑。一行人逐渐接近“恶魔尿池”附近的密林。
越往前走越暗。大懒兽草那像小牛蹄子似的叶片遮天盖日,伸手可及之处长满了带着尖刺的藤蔓。巨木的树根就像一只只巨爪章鱼,伸出触手般的气生根像栅栏似的将道路截断。根上还附着丑恶的结瘤,这是自然界的天然屏障。脚下是稠糊的泽地,常有角毒蛇游窜过他们的脚边。
冷不防会从天上落下一只蜈蚣盘绕在手腕上,吸血的水蛭就像雨点一样,铺天盖地地向他们袭来。本以为逃到这里就算逃离了波洛塔尔的魔掌,但绝望从未离去。
“我要杀了你,座间。”
诺尔拉突然口出狂言。她一会儿目视虚空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向那个令人厌恶的杨暗送秋波,神智愈发失常。
众人中,只有卡科拿着斧头不断地开辟道路。但这个终年与蛮烟瘴雨打交道的“野孩子”,在持续战斗了两三小时后也累得筋疲力尽。离他们四五百米远的地方传来了砍断枝叶的声响,看来是有什么人偷偷地在朝他们接近。卡科已经没力气了,瘫着身子靠在树干上问:
“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没?”
“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杨两眼充血,恶狠狠地瞪着卡科反问道。
“我看我们还是坐在这里等死吧。”
一束阳光笔直地插入地面。光束四周是漆黑的密林,密林四周的沼泽地里漂浮着蒸气一样的虫云,即便戴着面纱小虫还是会从缝隙中钻进来。已经无法再向前走了。
尽管道路崎岖,但多多却非常精神。它躺在诺尔拉的背上,还时不时伸手去摘树枝上的坚果。身处密林的怀抱,耳边是大自然的轻语,多多的野性便怫然复苏了。
杨嘲笑道:“都是为了把这家伙送回故乡,我们四个大活人才会死在这里。喂!小畜生,诺尔拉当你老婆,你一定很开心吧!”
就这样,众人在彷徨无助中迎来了他们在密林中的第一夜。卡科觉得地上危险,打算上树过夜。他抬头一看,发现树上有一个用树枝做成的树窝。这是大猩猩的窝,不过大猩猩的习性是过一天换一个地方做窝,所以不怕会惹来麻烦。要睡觉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第二天——
一行人在严重的腹泻与失眠中迎来了天明。林中的瘴气引发了霍乱,只过了一晚,黑眼圈就爬上了他们的眼窝。四个人仿佛丢了魂儿似的拖着身子继续前进。
他们全身都是泥,男人胡子拉碴,就连淑女诺尔拉也染上了一身让人掩鼻的异味。走到这里他们才发现四周的巨树都死绝了,四野俨然成为了寄生植物的天下。这可是只有在巴拿马、苏门答腊与中非才能见到的原始森林大奇景啊。
大树之所以会枯死,是因为寄生木和无花果、葡萄之类的植物树藤缠绕在巨树的枝干上,吸干了树木的养分。那些大树表面上还是高大挺拔,实际上却像竹编的笼子一样轻,随便拍一下就呼啦呼啦地摇晃起来。一根粗壮的藤蔓串联着数百棵枯死的大树,摇动一棵大树的枯干另外几百棵大树也跟着摇晃起来,仿佛整个森林都在颤抖,就像漂浮在海中的海带群。
森林在颤抖,四人还以为是梦中幻境。
到了正午,他们发现了像是野象留下的足迹。足迹像个咖啡色的小水潭,里面是被踩烂的树茎和树叶。在足迹的前方有几棵倒下的灌木,还有一条刚好能容象体通过的小道。
要跟着走吗?但再往前走可就是“恶魔尿池”啊,那条小道仿佛通往地狱。
疲劳加上绝望,让男人们变得像野兽一样。杨主张男人们不如共同“享受”诺尔拉,但这个提议却被卡科的拳头否决了。卡科的状态也不见得有多好,他呼吸紊乱,用充血的眼睛瞅着诺尔拉,样貌极其丑恶。
第三天——
杨从那天开始出现了类似肺炎的症状。无助、绝望再加上充满泥泞与瘴气的恶劣环境,让人感到身心疲惫。死神朝这个男人伸出了手,杨发起了高热,他只能一手拄着一根树枝,另一半身体靠在座间的肩膀上踉跄前进。
再往前走,四周的环境随之变化。大型哺乳动物消失了,这里是巨蟒与鬣蜥等爬行动物的世界。植物种类也与之前大相径庭,奇形巨木鳞次栉比,气生根不再垂挂着,而是朝向天空。
脚下的土层不断微震。这究竟是此地土质松软,还是泥石流发生的前兆?联想到这一带看不见巨兽的踪影,众人不禁担忧起来。谁知道往前走两步会不会突然土崩石坏?所以每一步都仿佛是最后一步那般小心翼翼。种种危机只不过是“恶魔尿池”的冰山一角,森林深处益发黑暗,深不见底。
五人行至一个气温骤降的山谷,杨悄悄地拉着诺尔拉走到草丛里,问道:“你不想回莫桑比克?”
这话问得太突然了,诺尔拉呆然若失。面纱后的诺尔拉似乎在思考着目前的处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眼中含泪,一脸幽怨。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太累了,我什么话也不想说。”
“不!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们回家。就是回到波洛塔尔的基地。你明白吗?那个男人想要的是你!”
说这话时,杨双目圆睁,样子就像一只邪恶的蜥蜴,但他脚步踉跄,病痛早已将他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行尸走肉。诺尔拉感到一阵恶寒在脊背游走,而这时座间与卡科正在捕捉鼋鱼,不在她的身边。
“如果你不听我的,我们迟早会被那个波洛塔尔捉住杀掉。还不如早早放弃,回到他那儿。到时候,一定会有机会让我们逃脱的。你懂吗?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回去,还是为了那两个家伙留在这里等死?”
“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别装傻了,老子今晚就收拾那两个浑蛋。等老子烧一退,轮到我守夜的时候就下手。”
杨边说边向诺尔拉步步逼近。面对杨那灼热的呼吸,诺尔拉却是毫不惊慌。大概是现实足够绝望,物极必反,反倒让她生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来对付面前这个恶人。她正欲躲避杨的袭击,脚下的大地就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杨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是多多!只见它犬齿外翻,发出尖锐的叫声。多多的嘴唇上沾染着杨的鲜血,是愤怒点燃了它的野性。杨惊慌失措,举枪欲射,手枪却被多多一个飞扑打掉。于是这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厮打。
突然!他们的脚下传出一阵地鸣!
啊!在这巨兽无踪的禁地,竟然有这样的绝景!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前的地面突然开始下陷。诺尔拉脚下一软,蹲坐在地,她双手死死地抓住身旁的藤蔓。确保安全后,她向四周望去,发现整座森林正在沉没。树梢寸寸下移,而一直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阳光,就像无数道细长的条纹,透过密叶杂乱的缝隙,射入林中。
像蜈蚣一样的裂纹在大地上延展,喷涌而出的地下水朝低处流去。树干为何笔直地挺立如故?大概那些树干与攀缘性的蔓生植物紧密相接,所以才不会倒下,而是笔直地滑入深渊。正这样想时,眼前出现的情景却与推测背道而驰。
喷涌出的地下水将土层冲刷干净,露出了树木的整个根部,那是长约数尺的支根。明明都是地表在下沉,但眼前的情景却让人萌生错觉,好像是树根浮出地面。这究竟是什么树啊?能有如此粗壮的根部深扎在地下。诺尔拉就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这些奇异的植物。这时,她听见了座间的喊声。
“啊!这是深井根!”
这种扎根地下二十多米的非洲树木,应该在黑奴时代的初期就灭绝了才对。
放眼望去,四周的视野变得十分开阔。
突如其来的崩塌带起大风,吹散了地上的雾气。三人突然屏住呼吸,眼前一直被雾气遮挡、仿佛没有尽头的密林,在此处陷至地下。
而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则是……
“恶魔尿池”!
三人陷入了几近忘我的亢奋。全赖密林这道天险的阻挡,才使探险队无法接近“恶魔尿池”,而今这道秘境之墙竟在机缘巧合下陷入地底。如此一来,众人便有幸见识“恶魔尿池”的真面目了!他们屏气凝神,想要看清展现在眼前的火山口中,究竟是怎样一番异景。
然而,雾气与虫云混合成的暗潮仍旧围绕在绝壁周围,大地上无数的裂痕也在中途消失。究竟何处才是尽头?魔境的神秘不容人类臆测。看来,只有从枯枝旧根的间隙中一探究竟了。那些金字塔形的侧根支撑着地上的枯枝烂叶,如今枯枝掉落在地上,从远处望去犹如山谷中挂满了无数的蛛网。虫云随风流动,扑向那些枯枝。古往今来,除了他们三人,只怕是再无人有幸目睹大秘境“恶魔尿池”中突现的这一奇景了。
三人注视着此情此景,感慨万分,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打成一团的杨和多多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落入地底的裂缝了吧。诺尔拉极度哀伤,用红色蔓花编成一个花环,送给前来救助自己的多多。她亲吻花环,随之将其投入地底墓穴。
尽管丧友之痛让诺尔拉心灰意冷,但一行人等必须尽快从这个就要崩塌的地界逃脱。闯入秘境的喜悦让这三人沉醉。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让他们感到了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尊伟。但眼下不是享受这心情的时候。从秘境中逃脱、回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话虽如此,但往南走就是刚果的“类人猿栖息地带”,那种地方和这里有何不同?再看北面,北面是万丈绝壁,美国的地质学协会应该就在绝壁上探险……
众人商量一阵,没得出明确结果。如果继续“披荆斩棘”,挥着开山斧往前走的话,不知要走几个月才是个头。而且,他们的身体日益衰弱,恐怕不过两三天就会成为巨蟒腹中的晚餐。
“想来想去,都没有个好主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