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渐渐上了轨道,周幸不再需要人时时刻刻的提点,阿南自顾练琵琶去了。这里的规矩,跟着谁伺候,就学谁的本事,所以月恒既类似她们的主人,也类似她们的师父。当然月恒没空教每一个人,阿南的一些基本技巧都是跟欢欢学。说来欢欢比较幸运,她跟的月恒比较早,月恒练她看着,月恒休息或看书,就放她去自己练习。阿南就郁闷多了,欢欢要照顾月恒,要自己练习,教她的时间很少。更多时候,是欢欢去练习,她主动跑去伺候月恒,暗中观察学习,她们这种算不得科班出身,没有专门的练习课程,只好自己努力奋斗。说来也算是励志版小人物记。
周幸还没到那一步,虽然工作基本上手,但生活还完全没有打理清楚,何况阿南把能推的事都推给了她,欺生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了,有怨言也没用!衣裳才改了两套,外衣是尽够了,小衣却要多做些。还有这年头用的是月经带,这个她还没到年纪,暂时不用考虑。余下的衣服她不打算改——等着长高后再说,大改小容易,小改大就为难了。又有,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她按着爹妈弟弟的身量,各改了两套。也亏欢欢足够大方,这样的旧衣服在教坊这地方不值钱,阿美见她需要,转了一圈又搜了一包来,才能让她奢侈的给家人一人准备两套。夏装更好得,因为洗的多,旧的更快,只你别嫌不好看,简直要多少有多少。目测一家人的四季衣服都有了来源,她也大大松了口气。
教坊规矩,准许小姐们的家人初二和十六两日前来探视。车费贵的很,周幸的家人不可能来。倒是秦嫲嫲,因跟周幸的娘有点挂边亲戚关系,又要经常来教坊看看是否缺人手,十六这日顺脚就拿了看周幸的名额。
不过二十天,再见面却恍如隔世!秦嫲嫲拉着周幸的手,仔细看了看。只见周幸一套合身的棉衣棉裙,头上还带了两朵绒花,耳朵上也有了两个细细的银耳环。脸蛋白白净净——有了面脂,脸上自然不会再开裂显的脏兮兮的。开心笑道:“如今这样,我便好回话了。”
二十天,足够周幸的皮毛礼节学的骗外行人了。乖乖的道个万福:“秦嫲嫲好。谢谢你来看我。”
秦嫲嫲笑的满脸褶子:“小姐妹今日都得见家人,我怕你今日孤单,特来瞧瞧。看你过的还不错,我也放心了。”
周幸笑笑,她跟秦妈妈又没仇。装个晚(蟹)娘脸做什么?今日教坊里哪里都充斥着跟自家人说私房话的人。也有家人没空的,聚在一起吃零食说笑,总之今天相当于星期天。周幸好容易找了个空地,又从小贩那里买了些吃食放下,才与请秦嫲嫲坐下说话。
周幸道:“嫲嫲好意来看我,我却有事相求,真是……。”
秦嫲嫲道:“尽管说!我能办的就替你办了,不能办的,也替你想想招。”
周幸不好意思的说:“姐姐们给了些旧衣裳,如今已是腊月,眼见就要过年,我改了些,想托人带回去,不知嫲嫲有什么人推荐么?”
“这是小事!”秦嫲嫲笑道:“只是如今将要过年,我还要打听着看谁顺路。你也是个有孝心的,自有人愿意帮你。可怜一份孝心呢!只是如今天寒地冻,怕是要给几个酒钱。”
“也请嫲嫲喝杯茶!”
秦嫲嫲点了点她的额头:“小鬼精灵,我不缺这点儿,你才来几天?且攒着吧。捎回去也是好的。托你们识字的姐姐写个字条,注明多少钱就行。也别写复杂了,一来姐姐们未必耐烦,二来大年下读信的人也未必耐烦。”
“好。我这就托姐姐去。”周幸答应着:“嫲嫲且等我一下,若要酒菜,尽管喊他们。”
秦嫲嫲笑着点头:“快去吧。”
周幸哪需要找人代笔?她到厨房里摸了截炭条,往厕所里顺了张草纸刷刷几笔就写完了。好多年没读书写字,字是丑了点,怎么写还是记得的。就算不记得,教坊里也到处是书到处是字,看了二十天,数字的写法毫无压力。阿美早料到她今天捎钱,昨夜有三番五次叮嘱别给多了。她想起上辈子两个弟弟,生生打了个寒战。只是周弟弟没准还要吃药,她便在纸上写自己赚得一贯给你们一半,借钱三贯一年内还清,捡了旧衣服若干已经改好。又,旧布料棉花若干,拿回去做鞋穿。利落的打了一个超大包袱——这年头包袱皮也值钱,她顺了别人的烂货拼了出来,居然也像个样。一总拖到了秦嫲嫲面前。
秦嫲嫲吓了一跳:“竟有这么多?”
周幸脸一红:“是姐姐们大方,能捎出去么?”
“能倒是能,怕是要多收几个辛苦钱。”
“嗯,嗯!”快递费嘛,懂!
秦嫲嫲见她还算会来事,小小年纪也大方,直接就喊了常用的车夫来问道:“如今你们一伙人,谁要去陈留呢?”
车夫道:“总有人要去,也有陈留的人要回去过年,小姐要捎东西?总归过年前能给你捎到,就是腊月价格高些。明年早做准备,能省好几十个钱呢。如今这个日子,怕没有二百来文拿不下来。”
这些钱周幸倒是有,只是觉得很贵,一脸为难,心理想着是不是另寻一个?又怕耽误了过年和弟弟的病情。
车夫翻个白眼:“小姐好生小气,你们教坊不几日就得了,还计较这些作甚?”
秦嫲嫲横了车夫一眼:“她还不是小姐呢,哪来那么多闲钱?”都是明白人,穷山恶水多刁民,小姐们防着家里人也是有的。这里虽是官办,但就算是花魁,也是伺候人的。将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脑子明白的谁不留着点钱傍生?就算农村女娃没这个心思,当前头的姐姐是傻子?故看了周幸纸条上的收入也不点破,估计还是藏了一半吧,也装作不知她们的收入,偏车夫喊了出来,真是不懂事!
车夫讪讪的,他一个大男人,哪里那么心细?又看看周幸的穿戴,的确很旧,与常见的女伎们大不相同,只当她是纯粗使,那的确没多少钱。便道:“我去杀杀价,日后千万记得多叫我的车!”
周幸傻傻的点头:“好!”
待车夫跑出去杀价,秦嫲嫲趁机说:“常叫谁的车,就问谁要红包。”
“啊?这也行!?”
“行的,待你长大些可以叫车了就知道了。”
“……。”真是角角落落有回扣,在教坊司工作来钱真够快的!
这真是周幸误会了,教坊司哪有这么好赚?秦嫲嫲是真不知道她直接跟了月恒,还只当她就是一个什么洗碗工扫地工,所以跟车夫说的那话,一半是替她圆谎一半也以为是实情,打死她也没想到周幸一个实岁为九岁的妞能昧下那么大一笔私房啊。谁知道她这么好运气真定了归宿。也是月恒那里出了缺,各处补不上才轮到她了。不然她们这些外头来的,哪能那么快直面客户摸得到钱呢?秦嫲嫲后头送进来两三个,全在厨房啊!所以说,穿越女嘛,八字总还有一点的。
送走了物资,周幸心情很好。回到宿舍发现大家也都回来了。有女儿混花魁身边,相对于别的百姓,那都是宽裕的不能再宽裕的人家,不然老百姓也不至于对着女伎羡慕嫉妒恨了。一月两次的机会,有谁不给自家闺女弄点吃的呢?各自孝敬了上头一份,就分宿舍进行小聚餐。
阿宁道:“幸幸,我娘娘做的拌豆芽最好,她们都吃过了,上回娘娘没做,这次请你吃!”
周幸欢快的接过:“多谢,下次我托人带点我娘娘做的黄米糕来,也好吃。”
“你家那么远指望不上啦,过年时请我吃东西才行。”
“这个可以有!”
“噗,你真实诚,难道还要说‘这个不可以有’么?”
说的一宿舍的女生都笑起来。
阿美道:“你没把钱都给家里吧?”
阿南接道:“你都快变成老婆婆啦!我耳朵都听腻了。”
“你懂个P!要是惯的兄弟跟有钱人家的小郎似的,哭都没地方哭去!我宁可留着钱,到时候要他们赎我出去!”
“你才懂个P!”阿南不客气的回击:“出去有什么好?回头再把你女儿卖一遭么?在这里多好,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家里人也近,亲戚也亲香。混的好了,还有绸子衣服穿呢!便是现在也有绢使。你出去?跟幸幸来那会儿似的,一身破麻布衣服,跟垃圾堆里捡回来似的!”说着又拉过周幸道:“你看看这皮肤,看看这衣裳!如今走出去,谁还说她是个乡下妞!”
“你不懂我的心!”阿美道:“你虽是外头的,但离家近,才不想出去。可我家人都不在东京,当然想回家。这里再好,也不是家!”
这句话触动了周幸的心思,是啊,这里再好也不是家。这里人再和气,也隔了层厚厚的膜,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体会到渗入骨髓的冷漠。就如同当年她背井离乡南下打工一样,大城市很繁华,却没有一块地属于她。来到这个世界,更如无根的浮萍,到底哪里才是家?教坊司不是,周家也不是。真希望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哪怕是工厂那个条件艰苦的集体宿舍也好。可惜,哪怕是发高烧也知道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