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宇之内,老太妃正低头取下沉重的帝冠,眼角有那么一丝抹不去的疲倦。
不,现在不应喊她老太妃了。她早已奉了天道,伴着祥瑞的紫气红云登了基,她是正儿八经的皇帝陛下。
泾州历史上也不是没出过女皇帝,可外姓的女皇帝,她却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是以,她的故事被文人墨客夸张又夸张,美化又美化,早就被整合成了数个精彩绝伦的段子在民间流传。
裘家,高家旁支,许家,闻人家……这些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依旧忠心耿耿围绕在她周围的后辈们,最近却也是对她愈发疏远,那单纯的敬里显显带出了点儿畏来,君臣的距离扯得恰如其分。不说别的,就连那从前与自己一道闲话论棋的杨氏,也只半月递帖子进宫一趟,她们虽还会说说小话,却早已不复从前的自然亲近。
皇帝高淑瑾觉得有些疲累,也觉得有些困惑。如此这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生活,要真说起来她也绝不是头一遭过——她自小便是名门贵女,一路顺顺遂遂做了贵妃,做了太妃,因自身贤良而深得丈夫、儿子和朝臣的敬重,实际上,在那孽畜闹事儿之前,她高淑瑾过的,也就是这么样的日子。
这不,天生的凤凰被拔了毛,打落到泥里滚了一遭,再回来时,竟然卧不惯金贵的天梧枝子了。
她自嘲。
所幸,也还有那个叫做银元的孩子能够陪陪她。说来,那孩子也是真真可怜可惜,如何机灵的一个男娃娃,竟然——唉,天家下人,是该好好约束约束了,断不能把那些糟践百姓的做派传了下去!
高淑瑾在严宁庵过了一百来年,现在倒是真真不习惯被人伺候着生活巨细了,总觉得不够自在。每当入夜,她便早早屏退了左右下人,自个儿靠在床头看看月色,看看古籍,累了困了,也自个儿除衣睡去。
正当她提气吹灯时,窗台边竟突然响起几声有节奏的叩击声!
高淑瑾眼中刚刚闪过一丝警惕和惊疑,就听自己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婆?你可睡了?”
高淑瑾的手指微微抖了起来。
如今,这整个泾州天下,胆敢这般唤她的,也就只有——
一名身材修长的姑娘从窗口矫健地翻了进来,那缎子一般的黑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阿婆的侍卫真是厉害得紧,害得我要同那些贼子一般,不走正门只跳窗。”
“……丫头啊。”老人喃了一句,也不知是笑是叹。
窦蓝知道老人家以高龄身具帝位,显见的要更加辛苦、吃力一些。窦蓝不想打搅明个儿的朝事,所以才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直言来意:“今儿我来,一是想瞧瞧阿婆进来过得好不好,二呢——”
窦蓝说着,脸上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裹,一手将上头覆盖的名贵绒布给掀开了:“我,唔,我家的两个娃娃。”
高淑瑾闻言心中一动,急忙凑过头来,却被眼前景象唬得一怔。
窦蓝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袱竟然是个斗状的鸟巢。这会儿,鸟巢上覆盖的绒布被掀开了,明亮的烛光一下钻了进来,便把里头的小生灵给吵醒了。
高淑瑾难得失态地直着眼睛,同那一黑一白两个毛绒团子相互瞪着。
这,这两个小家伙倒是真心挺漂亮的,尤其是黑的那个,她高淑瑾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还是在第一眼被那黑色的小家伙摄了心魄,那眼神儿那体态那气魄,还有头上那新生的漂亮的花翎都叫人不由得叹上一句;旁边白色的小家伙虽说不那么锋芒毕露,却也纯实干净得可爱,圆头圆脑的——
可,可再怎么漂亮,他们也——
“老婆子大概是眼睛不好使了,这两只雏鸟儿是你生下的娃娃?”高淑瑾的声音有些抖。
皇仙分家已经有好长一段时候了,泾州百姓与妖族只见的联系也是愈发寡淡。高淑瑾纵然算是学识渊博,却也当真没有见过这人和妖怪生孩子究竟会是个什么样。
窦蓝听了急忙摇头:“不不,我可生不出他们来。”
高淑瑾听得心口一松。
却听窦蓝紧接着道:“我生了两只蛋蛋。那两只蛋蛋凭着自我肚子里集到的妖力,自行化出了这两个小家伙。”
高淑瑾只觉得脑内一阵晕眩。
很敏锐地看出了自家阿婆脸色不好,窦蓝急忙伸手去戳那两只圆滚滚的毛团子:“来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呶,这是你们太婆——快问太婆好——”
两只团子倒是很听话,被窦蓝一戳,便双双昂起鸟头,等着蓝汪汪黑亮亮的小眼睛看向高淑瑾。
黑团子:“呱呱呱。”太婆好。
白团子:“呱呱呱。”太婆好。
高淑瑾:“……。”
窦蓝在他们的屁股尖儿上分别弹了一下:“胡闹。修炼不到家,就变成人形好好说话。”
她又抬头同高淑瑾解释道:“这两个闹腾家伙才能化形,我便急急把他们带出来给阿婆过眼了。他们还没学会怎么在原身的状态下说人话呢。”
窦蓝这厢说着,鸟巢里的黑白肥团子则是双双鼓起肚子——那白团子还呜咽了一声——啪!
轻雾扬起又散去,鸟巢中赫然就出现了两个光溜溜的小娃娃!
左边黑发蓝眼的女娃娃长得可是灵秀得没边儿。眼角微挑的大杏眼儿,这会儿便已经有些起伏的鼻梁和那形状精致的小鼻子,还有那稍稍翘起的殷红小嘴……只见她眼睛骨碌碌将高淑瑾打量了个遍,才眨巴眼皮子显出一副乖巧的模样,那湛蓝色的眼珠子在烛光下晃得人心肝都软了:“太婆好。小女轻霜有礼啦。”
右边则是个一头银发的男娃娃。他的头发短短绒绒的,还有些卷,配着他那微红的眼角显得特别娇憨。男娃的小鼻子微翘,嘟嘟的唇却是比女娃的要丰润不少,比她少了一分钟灵毓秀的机敏劲儿,却多了一分纯真和乖巧来。只见他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高淑瑾,那黝黑的眼瞳竟然在烛光里映出一丝似有似无的暗金色来,他看自家姐姐发话了,便也匆忙糯声糯气地跟上:“太,太婆,潭阳也很有礼哟!”
“扑哧。”高淑瑾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免被这一对小娃娃逗得莞尔。
只不过一瞬,她又收了笑意,板起脸来打量着眼前的三个小辈。
高淑瑾生来带着一副天罡命格,正是克妖利器。最初她入严宁庵时,也因着一张威严的脸和一身肃穆的气场让小妖怪们退避三舍,对她始终畏大于敬。被高淑瑾这么沉着脸色一打量,即便是现在的狐姑也撑不过五息的时间就得炸毛遁逃。
偏生眼前这两个软趴趴、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竟然甚肖其母,面对着她的黑脸全然不避不惧,只睁着两对大眼睛回视着,倒是愈发显得无辜起来。
高淑瑾这脸也板不下去了,半晌长叹一声,问窦蓝:“那位……对你好么?”
窦蓝知她指的是孔雀,遂回答得毫不犹豫:“师父对我一向就是极好的。”
高淑瑾点点头,又将两个精致的娃娃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待看到潭阳似是有些困了,揉着眼睛直把脑袋往轻霜背上蹭的时候,总算是在嘴角露了点儿笑意出来。
“轻霜,潭阳……倒是两个好名字。”高淑瑾起身,拄着那虎头杖迈着端庄却威风的菱步去桌上拾了一只水晶盘子过来:“你这丫头也是忒会挑时间,我今儿得了闲趣,才亲手制了些甜茶饼……却也是好久不做了,手艺大概是生疏了。”
端来小饼后,高淑瑾又回身拿了套素白点青的茶具出来。
皇帝亲赐的吃食、亲手泡制的顶级云茶和亲手烤制的小饼……若是端给朝臣们,只怕他们内心得惶恐至极,扑在地上将额头磕破了也不敢起身呢。
这屋子里的景象若是被那个御史给瞧见了,窦蓝这一家得被源源不断参上八辈子的本儿。
窦蓝好歹存着些尊老的教条规范,靠去高淑瑾身边坐下帮她张罗起了茶具来。两个小娃子哪儿管得了那么多,早被那丝丝甜味儿给勾着了心,摇摇晃晃地从鸟巢中撅着屁股爬了出来,团团围在了水晶盘子边上。
轻霜还算好的了,只端端坐着,小脊背挺得笔直笔直,两手攒着一只小饼干细细啃着,若是忽略她紧紧盯着盘子的眼神儿和时不时往弟弟屁股上踢腾的小脚,倒真当得起一声淑女。潭阳则干脆整个趴在了盘子边沿,视姐姐的小脚丫于无物,两手左右开弓啃得尽心尽力只愿此恨绵绵无绝期。
高淑瑾留神看着,只觉得那烛光晃过两个小娃子清澈的眼瞳,晃过窦蓝嘴角百年如一日的亲近笑意,竟然能一点点映进了她的心底儿。
“阿婆,用茶。”
“……。”
“……不是老婆子说你,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成天打打杀杀就罢了,怎么这简简单单的一壶茶,也能泡得及百年如一日的难喝!”
“诶,我——”
“太婆,这甜茶饼实在美味得很,不知是否还——”
“太婆太婆甜饼儿还有么太婆太婆潭阳还要吃甜饼儿!”
窗外,夜色正好,新月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