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只有绵绵的阴雨,一下就是好几日,比四九城大雪纷飞的时候还要冷,便是将炭盆烧旺也驱不走彻骨的阴冷,觉罗氏便找人在屋子里砌了火炕,做了暖阁,又同巡抚夫人商量着早早的找好了稳婆,只等着权珮生产。
早起的时候又下了雨,觉罗氏吩咐着丫头将炭盆烧的在旺一些,自己裹紧身上的毛皮大氅往权珮屋子走,迎面撞见个人几乎吓了一跳,定眼看竟是风尘仆仆的胤禛。
屋子里的热气叫胤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觉罗氏招呼着丫头给胤禛上茶,快过年了没想到会看到胤禛,她便低声询问:“四爷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天寒地冻的路上多不方便。”
胤禛朝着身后的暖阁看了一眼:“不大放心权珮,也就这几日了吧。”
“就这几日了。权珮还睡着,要不我去叫醒她?”
“您不必忙,我坐着等一会,弘谦呢?是去巡抚府上上学了么?”
“可不是,一大早就去了,等晌午的时候才回来,原本也不需要他总是这样来回跑,只孩子不放心他额娘。”
实在是难为了这么小的孩子,胤禛握着手中的茶碗,温热的气息便轻抚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屋子里的丫头轻手轻脚的侍候在左右,不知道是不是江南的女子比京城的女子更小巧纤细一些,总觉得比在京城的时候瞧着赏心悦目。
青花瓷的花盆里种着几株雍容的牡丹,青翠的万年青安静厚重,琉璃的珠帘姜黄的帷幔一切都透着几分熟悉,权珮虽然生病,却总是能叫周围的一切赏心悦目舒适宜人起来。
有丫头进来轻声回话:“石头庄上的老庄头来送年货了,这是单子,请夫人过目。”
觉罗氏便接到了手里,一面看一面朝着胤禛解释:“权珮说闲着也是闲着,便叫下人在城外买了几座庄子,因为今年的年景好收成不错,一应的开销都能自给自足,到是四爷每月给的那好几千两还存着几乎没动。”说着又轻笑:“庄子上恰巧送来了年货,今儿便叫厨房给四爷做些野味尝尝。”
将看完的单子递给丫头,又吩咐:“叫庄头留下喝几口热酒在走。”
权珮不管在哪里,即使谁也不靠都能叫日子有滋有味起来,即便是生病也没法叫人小瞧。
暖阁里有守着的丫头轻手轻脚走了出来,朝外头招手,立时便有侍候的丫头跟了进去,觉罗氏解释:“权珮醒了。”
胤禛往前迈了一步,到又局促起来,下意识的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想起这几日来并没有好好收拾,不知道会不会显得有些邋遢,丫头挑起了帷幔,觉罗氏往后错了一步叫胤禛先进去,自己到立在了外头,四爷能这么远赶来看望,可见心里还有权珮。
墨绿的帷幔,鹅黄的丝被,乌黑的长发缎子一般静静的伏在身后,尖俏白皙的脸颊上还是那一双熟悉的清亮的眼,带着慵懒带着散漫,瞧见他却并没有露出惊讶,好似早就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一般,眉眼之间带来莹莹的笑意,朝他软软的说话:“天这么冷,冻坏了吧。”
权珮这样说,叫胤禛觉得自己只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并没有离开多久,他浅吸了一口气,坐在了权珮床边,握住她温热细腻的手,只是觉得那手也干瘦的厉害,月白的里衣在身上空荡荡的,只瞧见隆起的肚子,他有些哽咽:“叫你受了这么多苦。”
于是那双眼里越发有了笑意:“并没有多苦,等生下孩子了,很快就能好起来了。”说着又慈爱的抚摸着肚子:“这孩子实在淘气。”
太医都没法断言权珮的生死,生产这一遭是个大坎,如果真能顺利熬到孩子满月,那么权珮就必定可以活下去,如果不幸过不了这个坎,此后便是阴阳两隔,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不知道奇迹还会不会发生在权珮身上。
想象了很久久别重逢会是怎样的情形,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自然温暖,仿佛是冬日里喝了一杯香暖的热茶,直叫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于是在这江南阴雨绵绵的冬日里才说了一会话便叫日夜赶路的胤禛渐渐疲累了起来,背贴着烧的火热的炕面,拥着带着几丝香甜的棉被很快睡了过去。
在醒来却是饿醒的,暖阁外头传来说话声,应该是弘谦刚刚放学回来。
“额娘今儿觉得好些了么,小妹妹在肚子里有没有折腾额娘?”
才多久没见这孩子说起话来就这样老成。
“都好。这样冷的天就不必总赶回来了,瞧瞧,衣裳都冻的又冷又硬。”
于是弘谦便放软了声音,带着几丝哀求:“我不放心额娘么。”
胤禛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家里几个孩子,便是最大的大格格也比不上现在的弘谦懂事的叫人心疼,才这么小就要为母亲担忧。
丫头侍候着胤禛穿好衣裳,挑起帘子胤禛走了出去。
宝蓝色的棉袍外罩着件青色的狐皮瓜子,背挺的笔直,脸颊上泛着几丝因为冷热交替而有的红晕,明亮的眼里透着沉稳和坚定,叫人很难想象,眼前的孩子才不过六岁。
只是看见胤禛眼里还是露出了孩子该有的雀跃和幸喜,叫胤禛的心也跟着一软。
“阿玛!阿玛什么时候来的,要是早些告诉儿子,儿子好出城去接阿玛!天寒地冻,阿玛路上也不容易!”
胤禛笑着微微颔首,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摸弘谦的脑袋,而是像个大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玛也才刚来一会,到并不觉得冷。你瞧着长大了不少,你额娘多亏你照顾。”
胤禛像对待大人一般对待弘谦,叫弘谦兴奋的脸上越发多了红晕:“儿子并没有做什么,到是辛苦了外祖母。”
实在是一个懂事又明理的孩子。
权珮的面颊上微微带着笑意,拥着水懒皮的大氅坐在放了熏笼的软榻上,困意渐渐又涌了上来,叫她的眼里越发多了慵懒,于是便半躺在榻上。
觉罗氏从外头进来叫着吃饭,瞧见权珮好似要睡了一般不得不上前叫她,只是摸到榻上的一片湿热到愣住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要生了!”
产房的门嘎吱一声关上,好似敲响了最后宣判的警钟,屋外是绵绵的阴雨,廊下透着阴冷的湿气,站着的父子两前所未有的紧张担忧,就好似又回到当时权珮昏迷不醒的时候,彼此就成了唯一可以取暖的人,于是对望了一眼,满目烦忧。
烧旺的炭盆叫铜盆隐隐都透出了红色,掐丝蓝色手炉上那一双白皙的手随意的翻动着,大抵并不觉得冷,只是想在手里握个物件。
“快过年了,要给众人都添置衣裳,过年的东西也要预备起来,虽说爷不在家里,但也不能叫爷回来觉得家里冷清,说咱们不会办事。”如意同坐在对面的纳兰明月商量着。
纳兰明月却不并不回答如意的话:“这么冷的天爷竟然千里迢迢去看福晋,也不知道福晋现在的情形怎么样,真叫人担心。”
如意的存在是权珮将死的产物,如果权珮不死,如意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只谁也没有料到拖拖拉拉这么久,权珮竟然还没死。
如意便垂下眼,眼眸微微颤抖着:“是啊,但愿姐姐一切都好。”
纳兰明月却嘲讽的笑了笑,别人有没有看明白如意为什么进府她不知道,但她却看的分明,这个府上最期望福晋死的就是如意,她只顺手掐了一朵花瓶里艳丽的菊花,将花瓣揉捏的满地都是:“置办什么自然还是你说了算,这几日四阿哥有点咳嗽,我顾不上这些,要你多担待了。”她是看清楚了,手上没有银钱,做什么都是吃力不讨好,还不若都甩给如意,自己也乐的清闲。
纳兰明月是懒的跟如意多说什么的,在她眼里分明的写着瞧不上,起身便走。
如意只抬眸看了一眼纳兰明月的背影,渐渐的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远在苏州的姐姐也快生了吧,要是王爷不守在跟前,不知道又会怎样。
雨竟然渐渐停了,昏暗的天空隐隐透出了太阳的光泽,虽说还没有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却可以想见那时是怎样的情形。
产房的门嘎吱打开,觉罗氏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却用帕子擦着眼泪,胤禛只觉得天旋地转,难道是权珮不好了?!
却忽从产房里传来了孩子清亮的哭声,稳婆高声道:“大人孩子都好!”
连胤禛都觉得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幸好老天眷顾,幸好……
是个才刚刚五斤的小姑娘,瞧着很瘦弱,但幸好一切都正常,守着的大夫替母女两把脉:“福晋的脉象虚弱,只看能不能熬过满月了。”
早预备的好的奶娘抱走了小格格,权珮自生完孩子一直没醒。
巡抚府上送来新生礼,苏州巡抚想上门见了一见胤禛,只是胤禛并没有时间见,苏州巡抚便同夫人商量:“没想到四爷千里迢迢会来看望福晋和弘谦阿哥,可见确实看重,你叫子文去看看弘谦阿哥,毕竟是一块上学的,弘谦阿哥几日没来,他去看望也说的过去。”
巡抚夫人一面答应一面感慨:“您没见过四福晋,那可真是女子中少有,我早说过,别瞧着四福晋病怏怏的在这养病,谁也不敢小瞧,四爷这不是来了么那样的女子,四爷怎么割舍的下!”
权珮不醒,洗三宴也没法办,更重要的是,也没人有心情和精力去办。
天气放晴,总能看见日头,便不像下雨时候那般冷,确实比京城温暖些,弘谦不去巡抚府上学,白日里就搬张桌子在产房外头胤禛教他读书,胤禛进去守着权珮的时候弘谦就在外头认真的写字。
匆忙的脚步声,只叫守在一旁的丫头抬起了头,弘谦依旧在认真读书,苏培盛的焦急的道:“王爷在里头?”
丫头忙道:“才刚进去。”
苏培盛便一跺脚,咬牙也跟了进去,屋子里关着窗户烧着炭盆很温暖,因窗户上镶嵌的都是西洋玻璃,光线也很充足,胤禛静坐在权珮身边,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苏培盛轻吸了一口气,上前在胤禛耳边低语了几句:“京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