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这个季节就过去了一半。
回乡的那天我们坐的是公共汽车，一辆快要淘汰了的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县道上行驶着，偶尔会很颠簸。在那个阳光热烈的午后，她靠在我身旁睡着了，我拉过窗帘给她遮住斜射到脸上的光线。下过雨的天空很干净，连风也很干净，空气中满是县道旁庄稼散发出来的气息。接近黄昏时分我们才走下车，阳光躲藏在山的那边，将几片云彩染得绯红。
她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黔灵山公园的这条路上。游人在我们身旁来来去去，孩子的欢声，朋友的笑语，情侣的呢喃，都是一幅幅美丽的画卷，伴随着夕阳下快要被夜色覆盖的群山，群山上的灌木与树，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另一种生活场景。池塘里开着许多荷花，一群五彩斑斓的锦鲤悠闲的游荡。夕阳缓缓的落入地平线，晚灯绽放出了它应有的光彩。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市了。”
“是啊，总有让人难忘的风景。不过，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
“无法融入？”
“从农村迁徙到这里，像是被遗弃了的，即使在这城市生存了这些年，也还是没有归属感。”
我们到村口的时候，夕阳最后的光线彻底的隐藏在了夜色里。以前的房子在村尾，沿着路走去，一直有人在和我们打招呼，但我忘记了很多人的称谓，总会感到尴尬，好在路程并不是很远。银白色的月光铺满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这所房子的确是很破败了，外墙都已经长出了杂草，院墙都已倒塌，剩下一些残垣断壁，伫立在月光下，让人感到凄凉。
我抬眼望向那山脚，父亲的长眠之地。能望见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山影，和无限蔓延的月光。一切都物是人非，岁月太过残忍，让人只想流泪，比岁月更残忍的是命运，即使想要流泪也不能让泪落下，比命运更残忍的是我们的存在，毫无意义，却又让人不得不接受存在的事实。
还是能看见一些猕猴在林间穿梭，我们爬到了半山腰，几个卖香烛的小贩在吆喝揽客。我知道，所有的不愉快的情绪都是我的自欺欺人，其实，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在自欺欺人。虽然没有谁能逃脱掉岁月主宰下的命运，但存在即是意义，又何来的毫无意义呢！我应该乐观一些，当我乐观的时候悲观就只能消退，哪怕我知道这乐观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自从回来后你就一直很悲伤，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你。”
“不用安慰，总会好的，时间是最好的安慰。”
“但我会难过。每当和你在一起，看见你总是悲伤，我就会忍不住的难过。”
“让你感到难过，实在是抱歉。”
迁坟仪式是由族里的长辈主持，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些长辈操办，我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仿佛我回来并不是为了给父亲迁坟，而只是为了看着父亲的坟被迁走。迁坟那天竟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很早，我们便和族里的人来到父亲的坟前，一个道士用完全听不懂的节奏念诵了很长时间的经文，又做了一些该做的仪式，父亲的坟便被挖开了。
弘福寺前的一棵树上挂满了很多红色布条，那是挂着很多人的信仰或愿望。记得我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我也和另一个女人挂了一条在这上面，不过肯定已经消失了。那个最初的女人，也最开始被遗忘。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都陪我来过这座寺庙，她们都祈祷着我们的未来，一开始我也虔诚的和她们一起祈祷，渐渐的，我明白了，并不是佛渡我们，而是我们渡佛。
雨越下越大，淋湿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坟石被撬开，一块一块的被丢弃，泥土也被清走，堆在一旁。父亲的棺材腐烂得很厉害，身体也腐坏得只剩下一堆枯骨。在看到父亲枯骨的那一刻，我终于清晰的认识到，他的确是已经在这个世间消失了，彻底的离开了我。那一刻，我终于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我们站在寺庙背面的这个亭子下，大半个林城都在我的视线里。从远处吹来的风吹动了她的鬓发和裙摆，吹响了树叶，消失在林间。我倚靠在亭栏，她倚靠在我怀里，我们望着夜空里的星宿，夜空望着我们。在寺庙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像她们一样拉着我跪在佛前祈祷，但并没有，只是牵着手围着寺院可以走的地方走一圈就出来了。
“你是第一个没拉着我祈祷的人。”
“佛主太忙了，管不了我们的琐事。”
“我很意外。”
“一种心理寄托而已，我不会寄托在佛主身上。”
我把父亲的枯骨收拾好，本来族里已经找到了一片新的坟地，我说我要把他带回城里，一开始族里的长辈都比较反对，后来经不住我的坚持也就同意了。我把父亲带回城里，安葬在了公墓，巧合的是，就安葬在阳阳养父母的旁边。我想父亲一辈子不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这次便带他来看一看，更何况，他安葬这里，我在这座城市也不会显得太过孤单。他悄无声息的就逝去了，我陪伴他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他逝去后我也从没有回去看过他，我想他肯定也会想我。现在，我们都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也就离了四十分钟的车程，在闲暇的时候就可以聚一聚了。
“如果我想要和你结婚，一辈子相守，我会努力的去让你爱上我，而不是去求佛。”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努力了就会有我们希望的结果。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爱你，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我爱上你，也不一定会和你在一起的。”
“在不在一起又如何？如果我爱你，即使我们没有在一起又怎样呢？难倒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我就不爱你了么？那我又谈何爱你呢？”
我看见她认真的表情，笑了笑，她看见我的笑容，也跟着笑了。
送她回到住所，我独自一人归家。星星挂在夜空，我走在空荡的街上，街灯拖出我长长的身影，微风迎面吹来，我抬头望向夜空：
今晚夜色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