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器时代。
东亚,北方,蛮族的首都上京。依水而建,有条小河在城边流过,经营多年,房密,路仄,人杂,车稠。
碧蓝天,无云,黄沙地,没草。街道边,胡杨林缩紧身形,枯骨一样,不见一片叶子。
大太阳,没有一丝风。房檐下的乞丐一口痰吐在沙地上,溅起尘土。痰在瞬间被阳光抽干,发出细细的嘶嘶的响动。
灰黑色页岩的皇宫在上京的中央偏北,占地千亩,四城门,四角楼,城墙的厚度超过高度。五丈壕沟环皇宫,每门各有吊桥。
太阳更烈,街上拴马桩上干枯的裂痕更深。马的眼皮紧闭。
街边到处半掩的蓄水缸只剩淡白色的水渍。
几个缩紧身形的太监亮一下腰牌,待吊桥放下,疾步走出皇宫,在城市的角落里换上便装,遮住腰牌,然后消失在无名的街道中。
忽然风起,马的鬃毛飞起,大滴的雨点砸在黄沙地上,溅起尘土,很快洇湿地面。
雨水从皇宫内宫殿的各个屋檐流下,流到殿基,殿基四面狮头吐水,流到地表,地表的地沟带着所有的水汇聚到后宫池塘。
后宫圆形的池塘里,莲花,莲叶,水珠在莲叶上保持珠状。
池塘中间白色大理石柱,柱头上雕刻半开莲花。
快刀刘家的池塘比皇宫里的大两倍,没有莲花,有上京里唯一的一池金鱼,棚子遮着。池塘中间没有白色大理石柱,但是池塘周围,四根巨大的白色大理石柱,柱头上雕刻半开莲花,躺倒,互连成正方形。如果这四根柱子竖起来,在全上京任何一个角落都望得见,比皇宫后花园的,高多了。
着便装的太监们被蒙着眼睛,站在池塘旁边,身体微微颤抖,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池塘的水慢慢退去一半,池塘中间浮现半个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卵,太监们被人带领,疾步趋入大理石卵中间的暗门。他们听见水声,闻见水汽。出来的时候,每人双手搂捧一个红绸包,满脸微笑,无比小心,快步消失在上京城。
入夜,月圆,上京迅速变冷。
快刀刘独坐在他爸刘老刀的床前,等他死掉。
雨基本停了,最后的一大滴雨水从屋檐缓慢地滴到院子里。
快刀刘看着一大滴鼻水从刘老刀的鼻子里鼓出来,漫过斑白的鼻毛,流过嘴角,雨滴一样,滴落到床下。
“爸,你真要死啊?”快刀刘面无表情地问。
“嗯。短则两天,长则十个月。我连着七天梦见你妈的左手。
你记得吧,我早年西去大秦学割卵,一去四年,你外公逼你妈嫁别人,你妈一刀剁了自己的左手,桡骨和尺骨都断了。”
“你还能预言生死啊?你没教我啊?两天学得会吗?”快刀刘说话总是这么直接,尤其是他没必要不直接的时候。
“这种东西,教不会。但是任何一个行当,做到顶尖,都能反观内心,自己什么时候死,就像在湖面看自己的影子,在天上的云彩里看自己的将来,基本是清楚的。念经念明白了的和尚,画画画开了天眼的画师,脚丫子能当手使的勇士,到了自己该死的时候,都知道,就像听见身体里,有一只手在敲门。你再过三四十年,自然就明白了我今天对你说的。”
“好。你也活得不短了。”
“你说话像你妈。你妈比我狠。”
“不狠能干咱们这个替太监净身的行当?我爷爷是刽子手,他信天竺来的佛教,他说,三点。第一,生和死本无不同。第二,他的刀快,快到被砍头的人还来不及感到痛就死了,造福死者啊。
第三,上了刑场的,基本都是造了孽的。第一点,我爷爷是骗人的。第二点、第三点,都在理。我们骟人卵蛋的,哪条都靠不上,怎么说都是作孽。男的没了卵袋,是什么?”
“没了卵袋,做成了有卵袋的人做不成的事情,就是男人。
想得势,先去势。”
“你真要死了?脑子这么清楚?我再给你找个大夫,再吃点儿药?新运来了上好的大麻和鸦片,都是今年的新烟,还有西域的女人,要不你再爽爽?”
“你比你妈还啰唆。不吃药了,肠子都绿了,血都蓝了,不要毒品和女人了,就这么点事儿,爽过了。大和尚临死前,好多事情要交代,他看得到他后面三四代传人。我这点体力和脑力,集中到现在,有事儿要交代你。”
“我一个月割四十个,你一个不割,这样已经二十年了吧?”
“你刀法比我好,比我年轻的时候都好,你主刀五年之后,技术就比我盛时好,我不担心这个。”
“我们的钱,你、我,算上你孙子刘瑾,绞尽脑汁花,也够了。咱们的院子,如果打开所有秘道,除掉所有帐幕,比皇宫更大。
咱们的人脉,嘿嘿,你已经不问这些事情很多年了,反正你也走不出这个房间了,让你知道一些无妨。即使当今皇帝是中兴明君,如果我们愿意,这里的皇宫明天就能发生内乱,南方边界上的军队明天就能兵变。”
“我不担心这个。我刚开始割卵,有给钱的,但是多数是穷人家的孩子,最多在我门口留下一捆柴火或者一只羊,转身哭着走了。我知道他们会想念,就把所有切下来的阳具和卵都用防腐香料处理好,风干好,红绸子包好,和他们的手印一起。等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多年以后,或许觉得缺了点什么,回来找,还在。
你改变了路数。第一,你开始不要钱,做了檀木盒子,装了阳具和卵,寿辰的时候,送给你觉着能成事儿的太监。你看人比你用刀更好,绝少看错。你出钱出力,你看中的这些太监又互相提携,他们基本都混出来了。第二,你开始创立迷信,说阳具和卵赎回去枕在枕头下,睡前冥想,先做春梦,再成大事,比阳具和卵长在两腿之间更好,比男人还男人。一开始,这是混出来的太监舍利浊说的,喝多了的幻觉,或者他已经彻底疯了,但是你把这种说法变成了公论。第三,你消灭了所有红绸包里的指纹,贴上只有你知道的数字。你重新开始收钱,谁来赎,按重量计价,百倍于黄金。”
“你担心刘家后代不济?刘瑾的手比我还快,我看他行,我要是送他去大秦学医,上一年语言学校,再学三年医学,就没人能教他了。小男孩的哭声还没起,他的卵没准就已经在刘瑾手上了。动刀这里,老天欠我们刘家的,谁让我妈少了一只左手呢?”
“我担心,你以后不割卵了。”
“我不明白。”
“割卵需要这么快的刀吗?需要积累这么多钱吗?需要控制这么多人脉吗?”
“你觉得我们世世代代只能割卵吗?”
“是。”
“我不这样想,我一直就不这样想。你到底还活两天还是十个月?安息新运进来的女人一般,脸上毛孔太粗,下面太松,但是大月氏国新运进来的大麻实在好。”
天还没亮,漆黑的皇宫里星星点点,已经亮了几盏油灯。皇上和嫔妃们还睡着,厨房里,水汽弥漫,三个年轻太监已经开始杀鹿取血,拔摘鹿毛、兔毛,准备一天的食物。
太监曷石说:“昨天做梦,梦见了我来生。”
太监曷鲁问:“你来生是猪是狗?我梦见过我的来生和来生的来生,都是太监。梦里我往上一摸,没有胸,说明我不是女人,我往下一摸,没有蛋,妈妈的,我再摸、再摸,还是没有蛋。操他大爷,我还是太监。”
太监曷石说:“我梦见我成了一个女人,全身光着,涂满香料,等着去见皇上。妈妈的,就是来生是猪是狗,也比你太监强。”
太监曷刺说:“你要是能梦见干一个女人就好了,那这辈子就能发达,下辈子也有机会当男人。”
太监曷石说:“我们要梦见干一个女人,必须枕着自己的卵睡。
枕别人的卵都不行,梦见都是别人干女人。”
太监曷刺说:“卵都在快刀刘手上,我们这样拔兔毛,什么时候才能混出来,把自己的卵赎回来啊?”
太监曷石说:“妈妈的,卵都是按重量计,百倍于黄金。什么时候能有这个钱?”
太监曷鲁放下手上的兔子,白眼向天,像是问曷石和曷刺,又像是问天:“你们说,当今世界上谁最爽?”
太监曷石说:“皇上啊。想睡谁就睡谁,一天一个,一个月不重样。想杀谁就杀谁,‘我让你爱民,你竟然增税,杀’,‘我让你强兵,你竟然减税,杀’。”
太监曷鲁是三个年轻太监中进宫时间最长的,说:“那也叫睡?那叫配种。沙漏竖起,最多不许过十五分钟。过了就有老太监去敲门,还不完,就有老太监一边敲门一边读古训,说社稷为重,还不完,就推门进去。都是先帝学汉人闹的毛病,这么整出来的孩子,也没看到多少齐整的。再说那些嫔妃,都是有利益关系进来的,各个世家来的,各个藩国送的,阴毛一个比一个稀,胡子一个比一个重,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排在一起,比满朝文武百官还难看。再说杀人,皇上要依靠官僚们,如果里面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能把他们全杀掉吗?上朝,全是事儿;下朝,全是奏折。老太监亲眼看到皇上看着看着奏折,一口吐出来。”
太监曷刺说:“我看白车子室韦大将军最爽。大马,金刀,铁骑十万。每次南下,从汉人那里抢来的新鲜姑娘,都是白车子室韦大将军先使,听说一个比一个好看,像小绵羊一样娇小。还不用看公文,白车子室韦大将军说过,谁给他的公文超过三十个字,就剁谁的手。”
太监曷鲁说:“你知道吗,全国一半以上的壮年男子在白车子室韦大将军的军中,皇帝能放心吗?你知道吗,白车子室韦的九族都在一个小院子里圈着,院子周围都是柴火,一个火星儿就成烤肉。”
太监曷石说:“这么说,还是快刀刘最爽。钱多得花不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所有的大太监都是他好朋友,大太监的卵都是他送的。他有个密码本,只有他知道怎么读,哪个卵是哪个太监的。”
太监曷鲁说:“但是快刀刘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屠夫。死了之后,和我们一样,就是一块臭肉。”
大太监舍利浊听到动静,进来,踹了太监曷鲁、曷石、曷刺一人一脚:“你们三个今天一口东西都不许吃,互相抽嘴巴,五十下,必须见血。我告诉你们什么最爽,舌头被割掉最爽。”
大太监舍利浊派人告诉快刀刘,说昨天梦见他家满池塘的金鱼,想再看一眼,顺便带一个朋友,让他也开开眼。快刀刘说,好,当然好。
大太监舍利浊来到快刀刘家的时候,他的朋友一直在舍利浊后面跟着,双手一直揣在袖口里。快刀刘领他们到了池边,大太监舍利浊很自然地闪开,他的朋友不紧不慢走到池边,双手扶栏杆,池中金鱼闲散、淡定、斑斓。
大太监舍利浊的朋友对舍利浊说:“你说,我们这样看着这些鱼,天上也有人凭着栏杆,这样看我们这些人吗?”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金鱼,没有看舍利浊一眼。
“一定。先祖一定在天上保佑我们。”大太监舍利浊说。
“二位先看先耍着,我去准备几个小菜,一壶薄酒。中午,等二位耍累了,我们进屋喝酒。”
快刀刘面色凝重地走进后院最深的房间,重帘之内,一灯如豆,一妾如花。
快刀刘问:“我对你如何?”
小妾说:“你救了我和我的全家。没你,没我。”
快刀刘问:“你愿意做一切我需要你做的事?”
小妾说:“当然。我只是一具肉身。”
快刀刘说:“我们都是肉身。”他把小妾放倒在床上,剥光,一寸一寸亲她,从额头到脚趾,一停一顿,什么地方敏感,快刀刘就多盘桓一阵。小妾的肉身逐渐松弛下来,无比柔软,周身温暖的气体蒸腾,她往下望,正好看到快刀刘满是柔情蜜意的往上望的眼睛。
“爷,应该我侍候你才对,你躺着,我亲你。”
“我应该侍候你,你别动,别想别的。”
在快刀刘插进小妾的肉身的时候,她的肉身已经柔软得如一碗肉粥。
“你的肉身真好,我会想你的。”快刀刘说。
大太监舍利浊和他的朋友从池塘走到饭厅的时候,一脸在北方这个大城里难见的水灵滋润。三个人一桌,六个小菜、一壶酒,没有北方这个大城常见的大牲口、大肉、大桶酒。喝完第一杯,舍利浊说:“你的金鱼真好,运到这里,一定费尽了辛苦。”
快刀刘说:“这些金鱼,走了四千里,死了十四个人,现在池子里的水,还是定期从四千里外运过来的,否则鱼就不灵气了。
但是,这一切都值得。比如今天,我就多了一个可以当礼物的东西,这一切就值得。看得出,你见过太多,难得你见这个高兴,这池金鱼,送你了。”
大太监舍利浊看着他带来的朋友,他的朋友说:“不好,金鱼好,因为有池子。池子我搬不走,也不想搬,四千里外的水,我也运不起。我想,看在舍利浊的面子上,我想来看金鱼的时候,可以再来。”
大太监舍利浊吃了口烤猪肉:“这个猪肉怎么这么嫩?比宫里的还嫩!”
快刀刘低头吃菜,平声说:“喝人奶长大的。”
大太监舍利浊吃了口鱼丸:“这个鱼丸怎么这么鲜?”
快刀刘闷头喝酒,平声说:“用的全是鱼腮帮子上的肉,一个丸子要十条鱼。”
舍利浊不问了,闷头吃喝。
一壶酒之后,快刀刘对大太监舍利浊的朋友说:“好。我还有一条金鱼看你喜欢不喜欢,今天才来,我们一起看。”
小妾穿了白地红花纱裙,比什么都不穿还赤裸。在屋子里的莲花砖地上,光着脚,在空气里,独舞,比池塘里最大的那条白红相间的金鱼还闲散、淡定、斑斓。快刀刘看到大太监舍利浊的朋友一直盯着小妾的脚看,那双脚白皙到半透明,十个趾甲猩红,在莲花地砖上,飞舞,绽放。小妾眼光晶莹,开始唱起来:
罗袂兮无声
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
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良人兮
安得感予心之未宁
小妾敛声,收舞,退回里屋。快刀刘看到大太监舍利浊的朋友,眼神还在莲花地砖上,仿佛上面还有那双小妾的脚在绽放。快刀刘的眼睛扫过他的腰腿,腰腿之间,山丘隆起。
快刀刘对大太监舍利浊说:“舍利浊公公,最近来了一些高丽的人参,咱们到前院看看去,你正好挑一些。”把舍利浊的朋友和金鱼小妾留在房里。
许久,舍利浊的朋友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舍利浊和快刀刘已经在屋外远远地聊天。
舍利浊的朋友说:“这一条金鱼,我喜欢。”
快刀刘说:“好,我送。”
舍利浊的朋友说:“我买。”
快刀刘说:“好,价等黄金,这条金鱼重七十八斤。”
舍利浊的朋友说:“好,金鱼我先带走,我已经碰她,别人就不能碰了。黄金小事,舍利浊之后会送来,凑个整数,算一百斤好了。”
快刀刘说:“好说。”
舍利浊再回来的时候,提了一袋黄金,生冷坚硬,比小妾的肉身小很多。
舍利浊问:“你知道我那个朋友是谁吗?”
快刀刘说:“皇上。”
舍利浊问:“你怎么知道的?”
快刀刘说:“除了皇上,你会给谁让道?他扶栏杆露出来大拇指上的玉鞢,是汉族人商代的古玉,一等一和阗白玉、兽面、‘臣’
字眼。你现在向南四千里打进汉人的都城,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玉鞢。”
十个月之后,皇宫里传出消息,金鱼小妾为皇上生了第一个儿子。这第一个儿子马上被立为太子,小妾被立为懿皇妃,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快刀刘的爸爸刘老刀在这一天死了,距离他预言自己生死的那个晚上,正好十个月。
快刀刘看着刘老刀的最后一丝生命从眼睛里飘走,咬着刘老刀的耳朵说:“你有了个皇孙。”刘老刀的手还是热的,抽动了几下,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
普天同庆。
快刀刘在上京外的河畔,杀牛宰羊,庆祝王朝定了太子,庆祝刘老刀的喜丧。十头整牛、三十头整羊、大缸马奶酒,流水席三天三夜,来的都是客,醉了睡,醒了再喝,吃饱了走,饿了再来。
快刀刘的儿子刘瑾刚刚满七岁,第一次被快刀刘许可,可以上桌子喝酒。刘瑾在保姆保安挟持下,到处乱窜,各种人都想逗他说话,什么都是新鲜的。
“刘瑾,吃块肉,这是什么肉啊?”
“牛肉!”
“为什么不是羊肉啊?”
“肉粗,不膻!”
“刘瑾,你吃的是牛什么地方的肉啊?”
“牛鸡巴肉!”
“你见过牛鸡巴?”
“没有。但是牛靠鸡巴尿尿,所以鸡巴中间有尿道。我吃的这块牛肉中间就有个孔!”
“刘瑾,闭上眼睛,摸摸这只手,是男的女的?”
“男的!手掌上这么多趼子!”
“这只手,是男的女的?”
“女的!真滑啊!”
“多大岁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