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距晋阳城南二十里的左家庄一片寂静,二月的白天依旧很短,此时已然黑了下来。
左思坐立不安地在厅堂来回踱着步。
今年四十二岁的左思是左家庄的庄主,他瘦削的身材,一袭青衣,清癯的脸上此刻布满焦虑之色,这让熟悉庄主的庄丁下人不禁纳闷,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左思庄主始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态。
左思表面上是一个富户员外,实际上是晋国最隐秘的一支秘线,直接归宫内大太监蔺羽庭管辖。十五年前,老谋深算的蔺羽庭见当时的晋皇骄奢淫逸,不思进取,而素有野心的大燕在夺位成功的赵铎的带领下,励精图治,发奋进取,便居安思危,秘密布了这一条线,而当时正值年轻有为的左思便受命在此蛰居起来,在蔺羽庭的督造之下,修建了一条从晋阳城皇宫直通此处的密道,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终于启用了这条线。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傍晚的寂静,引起了村里一阵狗吠。
马蹄声直趋左思的宅门,左思连忙命家人大开中门,刚一开门,一阵风也似刮过,令开门的家人几乎站立不稳。
四匹骏马直到中庭方才被勒住,疾驰的战马一旦被勒住缰绳,令它们前蹄人立,一声嘶鸣。四骑士纷纷下马,前面三人也顾不上与左思寒暄,唯有后面一个青年骑士将马缰交于家人之后,向左思见了一礼,“父亲。”
青年骑士叫左云,是左思的儿子,现任晋阳宫侍卫,前面三人,为首的叫徐海峰,紧跟其后的叫肖北斗,最年轻的那个叫穆青,四人便是赵元琼口中的四护卫。家人们俱都接过马缰,将马牵至一边的马棚,直感觉雄俊异常的战马浑身直突突。
左思也顾不上和儿子多说,匆匆走进客厅,与几人相对而坐。
“到了吗?”徐海峰第一句话便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没呢,估计快了。”左思同样回了一句。
“怎么这么快就破了呐?”徐海峰探询地问。
“唉!”左思重重打了一个唉声,“以我大晋的实力,挺到现在就不错了,徐兄当知道,这几年大晋是个什么样子啊。”
徐海峰低头默然不语。
“叮铃叮铃”,一阵铃声传来,几人身躯同时一震,左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奔到后堂,推开一座佛龛,露出一扇可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左思伸手在门轴处点了两下,然后,拉开小门。
第一个从密道里出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带有一丝阴柔的杀气,左思认识他,他叫蔺五,是朱云的随侍太监,自幼入宫,五岁时被大太监蔺羽庭收为徒弟,伐筋洗髓,教授武艺,当时就是晋皇为刚出生的太子准备的;其后出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一身普通人家的女儿装扮,但怎么样的粗布衣衫,也遮不住她的天生贵气,这就是公主朱雨;朱雨身后便是太子朱云,朱云也换了一身农家子弟的衣服,身材瘦小的他再配上这身衣服,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皇宫内雍容有度,而在赵元璟、雷震天等人口里的小狼崽子;第四人,也就是最后一人是侍卫统领高大壮,这个粗豪的汉子,在密道里简直是半蹲着过来的,刚一出密道,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徐海峰等人顾不得笑他,一起给太子、公主见礼。
蔺五扶朱云做到椅子上,用尖尖的嗓音低声道:“众人跪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太子朱云面前,蔺五抿着嘴唇,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缓慢的低声道:“吾皇已宾天。”
下跪众人齐齐身形一震,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乍闻此讯,还是难以压抑悲痛的心情。徐海峰仰天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嘶喊着,泪水从他那粗旷线条的脸上留下;左思头伏在地上,看不清表情,但从他那不住颤抖的身躯可以看出他的状态;肖北斗、左云和穆青也是泪流满面,而公主朱雨,早已是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到那个身体羸弱的身躯,殚精竭虑地支撑着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没落帝国,终于不堪重负,随着这个帝国轰然倒塌。
朱云也是强压着心中的悲怆,就在这一刻,他的心智豁然成熟,家国的巨变,让这个整日懵懵懂懂的少年,赫然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自己的责任以及自己所要走的路。
“众卿都起来吧。”朱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我们一起来筹划一下以后的安排。”
众人起身,左思拭去脸上的泪,用兀自沙哑的嗓音道:“太子说的是,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大晋就不会亡,如今大燕只是占领了我们的土地,但他们并没有占领我们的心。”
“对,”徐海峰接口道:“太子殿下,我们现在不是孤单单的,我们在距此八百里外的“浮云山”还有一枝二千人的队伍,是皇上嘱我四人秘密训练的一支精兵,我四人这次就是去考核这支队伍,等接到燕军围城的消息时已是晚了,只得轻骑回京,就是为把皇上和太子公主救出,只要人在,就能东山再起,没想到皇上……”说到这,这个铁打的汉子又有些哽咽。
“好,徐将军,这二千人就是我大晋的火种,我们就是要借着这些火种,燃起一场通天大火,烧毁强燕。”
“太子殿下,”左思沉吟着,“仅有这些奇兵是远远不够的,据我分析,大燕下一步必定携灭晋的余威,征讨魏、梁,我们不妨分几步走,奇兵算作一路,继续秘密训练;第二步,派人密切关注魏、梁局势,魏、梁未灭时,游说两国积极对抗大燕,消耗大燕国力,两国若灭,收拢两国余部,加入我们,使我们得以壮大;第三步,以一个可以公开的身份立足,暗中积蓄力量,厚积薄发,当然,这个过程可能有些长,但只要我们不灭心中之志,迟早灭燕必晋。”
“好,”朱云击掌叫好,“左先生不愧足智多谋,左云,你负责“浮云山”的训练;北斗,你去魏国,魏国左大夫刘俊卿是我母后的表弟,你找到他,他会帮助你的;至于第三步……”朱云低头沉吟起来。
“小弟,这样吧,我回趟台山,找我的师傅帮忙,联络同门,借助江湖的力量为我所用。”朱雨师出台山“慈心庵”观主妙心师太,妙心师太以一手“扫落叶”剑法驰誉江湖,“慈心庵”皆为女弟子,有出家的也有俗家的,有不少已在江湖上创下了名号,朱雨曾在妙心师太门下学艺六载,妙心师太很喜欢这个皇家小弟子。
“姐姐,此去台山千山万水,你……”朱云望向姐姐,姐姐今年才十四岁,他实在不忍心姐姐一个人在江湖奔波。
“小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姐姐也要做一颗火种,一颗能到处生根发芽的种子,为了大晋,姐姐能做到,你放心。”朱雨深情地望向小她两岁的弟弟,骤逢大难,两颗幼弱的心灵瞬间坚强起来。
“我和公主一起去,”四护卫中年纪最小的穆青道。
“好吧,穆青,一定要保护好公主的安全。”朱云点头道。
“那我们呐?我们是去魏还是梁,或者就在大晋境内?”徐海峰见众人分配已毕,插口问道。
“不,徐大哥,我们一路向北。”朱云低沉地道。
“向北?那不是跑到燕地去了吗?”徐海峰诧异地问道,众人也是一脸不解,唯有左思捻须微笑。
“对,我们就是要到燕国去,”朱云见左思已明白他的意思,便回以微笑,扬头傲然道:“我就是要在赵铎的心脏扎根,搅他个天翻地覆。”
众人听罢此言,个个血脉贲张,朱雨看向这个小她两岁的弟弟,虽然依然是那么的瘦小,但皇家高贵的血脉令他让人只能仰视,祖宗传下来的不屈的斗志已然燃烧,朱雨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姐姐,”朱云抓起朱雨的手,“从今天起,我们朱家子孙只流血,不流泪。”然后转头,望向燕京的方向,“赵铎,等着我吧,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众皆肃然。
“报!庄主,”一名家丁飞跑进大厅,叉手禀报,一副军人做派。“庄主,晋阳城过来一队人马,约有五、六百人,直扑左家庄,现在已不足十里。”
左思挥挥手,“再探!”庄丁施礼退下。
“左先生,”朱云向左思道,“此刻所有人等均由你安排,包括我。”
“是,太子殿下,左思僭越了。”左思也不推脱,向外扬声喊道:“左强!”
“在!”随着喊声,进来一个三十余岁的彪形大汉。
“你统三百庄丁,五十人一组,逐级设防,就按平时演练的一般。”
“得令!”左强施礼退出。
“左元!”
“在!”
“你统一百庄丁,通知老少妇孺与平时演练一般迅速撤离,然后在庄内遍布引火之物,待燕军攻入庄内,你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得令!”
看着左思有条不紊地逐项布置,朱云等人心知,为了这一天,左家庄不知已演练了多少次,朱云更是心知,这几百庄丁必是死士,是在用命为他换来逃生的机会。
分派已毕,左思转向众人,“列位,我们保着太子殿下一起从眉山走,蔺五,你一定要时刻不离殿下左右,等我们死光了,你再出手!”
蔺五也没说话,只是郑重其事地向左思拱了拱手。
一行十人骑上新换的健马,打马疾驰,奔向眉山,他们知道,几百庄丁是挡不住大燕勇士的铁蹄的,能做的只是迟滞一下他们追赶的步伐。
出庄不远,朱云勒住马缰。
“殿下,还有什么事?”左思问道。
朱云也不答话,跳下马,转身望向左家庄的方向,众人不解其意,也是纷纷下马,朱云凝视有顷,双手禀于胸前,冲着左家庄深深的施了一礼。
众人立时感怀莫名,他们知道,朱云这一礼,是对那些即将赴死的死士们施的,跟着这样的主人,是他们的幸事。
“左先生,勇士们可都登记造册?”朱云声音幽幽地问道。
“是的,都已编入名册,微臣时刻带在身上。”左思有些哽咽地道。
“带着吧,等大晋复国的那一日,孤要亲手为他们立碑,亲手为那些死于大晋复国之战的勇士们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