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月兰在镜子里,右手翘成兰花状,找那根白发。说破天也不去。不是钱少钱多,艺术怎么能让钱给脏了?我邢月兰从不唱堂会。你不知道?说着乜一眼镜子里的薛老板,手中的小镊子仍在那堆乌云里翻来翻去。
薛老板不耐烦了:在凤城,连当官的也没人对我说不,你不知道?哼,不就一个戏子么!你以为你是艺术家?怪不得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邢月兰一愣。扭身时已柳眉竖起,小镊子啪地拍在梳妆台上,兰花指颤颤抖抖,直点薛老板鼻尖,你,你与我出去……!
薛老板拂袖而出。木楼梯上,金利来皮鞋吱吱乱叫。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儿!
今儿就吃你一杯,你能把老娘怎样!话落,邢月兰顺手抓起梳妆台上的搪瓷茶缸追出来,朝楼梯砸去。声音撵着薛老板脚后跟,丁零当啷到院里,泡涨的膨大海一路撒落,像谁家的狗屎拉在楼梯上。
奔驰600旋风般冲出剧团大门,扬起的烟尘有点盛气凌人,张越急躲路边,说,这人抽西北风呀,刚才还问邢老师住哪间房,特儒雅特风度,像电视剧里那个叫……啥的?王胜利说,多了,只要叫老板的,都这德性!
再扬脸看,邢老师已转身进屋,房门啪的一声,嚎叫就从门缝里钻出。两个学生,站楼下面面相觑。
戏子,两个字如同霹雳,把邢月兰炸醒。北京领梅花奖带回的那份喜悦,遥远已似梦境。
戏子怎么了?戏子你不也求上门么?有本事你老娘死了你自己怎么不唱,找我们戏子?把我们与婊子相比?可恼,可气!可恨,可杀!戏子就戏子,老娘位贱人不贱,就是只在台上唱不走事(唱堂会),我们又不是王八班子!
一生气,邢月兰忘了自己一贯是叫八音会或者自乐班的。她始终忘不了,婶婶小翠花,就是靠着走事才使堂兄妹有碗饭吃。那是二十多年前,在公社宣传队唱过戏的小翠花,席篷下粉墨登场,臂挎竹篮唱“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黑发藏在火车头帽子里,然后一掀大辫子绕脖子甩在胸前,唱“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那一次扎两只水袖啪啦啪啦甩,像纺车轮子滴溜溜转,把小月兰转得偷偷跑出学校进了剧团。
可是,堂妹拖到三十岁嫁个二婚头。堂哥招赘到邻县一个小寡妇家。街前巷后谁家有喜事,婶婶只有在灶前摘葱剥蒜的份儿,不能进新房去铺婚床展嫁妆。亲侄女儿月兰出嫁,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婶婶为她盘头,可奶奶的眼睛锥子般盯着婶婶,绝不许她走近月兰半步。月兰穿着大红缎子袄拜完祖宗走出院门时,婶婶倚着厨房门,那眼光如同钉子钉在她后脑勺上,二十多年来仍隐隐发痛。月兰在心里为婶婶抱不平,不是婶婶顶风冒雪走事,叔叔能有钱买药治病么?叔叔可是奶奶的亲儿子啊。婶婶一次散戏后拉着她手说,我的儿,好好在戏台上唱戏,再穷也别走事。女人一走事,这辈子就不是人了。记住了啊?
这几年搞改制,政府发一半工资,另一半靠剧团自己卖票演戏。演一场两千块,每人领十五元补助,旺季时也不过每月十来场。演员纷纷加入走事,就成了时髦,“按质论价”,一晚上能挣成百元钱,农村自乐班也如雨后春笋。
邢月兰从不动心。
婶婶小翠花的告诫只是原因之一。她从来都认为走事是对艺术的亵渎。当年人们围着小翠花,目光与笑声里那种淫亵,没齿不忘。她要正正经经在戏台上唱。要贴了鬓包了头,描了眉画了唇,系了裙执了帕扇,像了戏里的人物才开口唱。那一刻她在幕帘后,一声叫板,踩着鼓板出鬼门道,半个圆场,一个亮相,瞟一眼台下黑压压人头一片,就有了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就不再是邢月兰,而是红娘、貂蝉、胡凤莲、江姐或李铁梅。她的一举一动,媚笑,奸笑,假笑,淫笑,甚至皮笑肉不笑,皆属了剧中人。就连胸腔里那颗心,也因剧中人需要或急促或平缓地怦怦而动。追着她脸蛋身子的那些目光,不怀好意,也是对着剧中人而非她邢月兰。
也是演过的角色太多,她在舞台下的形象反而常常被人们忽略。那双大眼左右顾盼,或是柳叶眉微微颦起,还有说话间时不时恍惚走神,甚至不说话时聚在眉目间那丝忧郁,都会使人想起剧中角色。偶尔下厨房,端着汤碗出来,一溜碎步,兰花指高翘,腰肢扭动,烫了手还要不忘节奏扮相,就足以让你喷饭。她与丈夫吵架最好看,兰花指直点丈夫鼻尖,“你你你这个-”那“冤家”两个字经常脱口而出,让人们像看喜剧一样忍俊不禁。
电话铃骤然响起。邢月兰仿佛从梦中惊醒,拿起话筒没好气地吼,谁?
哟嗬,这梅花奖还真不敢小看,脾气一夜间就长?大艺术家,看来我这局长没好日子过了,开个会都请不动?这样吧,你等着,我让周副团长坐我的车去接你,啊?
邢月兰说,对不起文局长,我马上到。粉扑补了腮,口红重新涂了,出门时习惯地一扭头,那根找了一早上的白发跳在镜子里,赫然醒目。
一辆白色宝马车嘎地停住,堵住邢月兰。
乔成仁钻出车门,白色休闲装皱巴巴,神情紧张严肃。邢月兰乜着眼从头扫到脚,鼻子一哼,开着宝马要钱,这演的哪一出啊?你等着我去拿。乔成仁就地锁了车,跟在前妻身后上楼。儿子这个月的伙食费已经交了。邢月兰突然回头,乔成仁没提防,一步踩了空,邢月兰一把拉住,对准他鼻子尖,像是白娘子断桥上对许仙,你、给、我、听、好、我、儿、可、不、花、那、富、姐、后、妈、的、钱、别、把、我、好、好、的、儿……给熏一身铜臭味儿……乔小六我可是每月都给儿子交伙食费的!说完松手胳膊一甩,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收回眼神,扭身掏钥匙开门。
乔成仁紧跟,邢月兰一把拦住,这是我的家,你且门口站着!
乔成仁急了,月兰,我真不是来拿钱的,我是要跟你说事。
什么事?我跟你还会有什么事?我跟你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乔成仁说,你总得让我进屋吧?这十几年的夫妻就成了冤家仇人,一脚里一脚外,咋说事?急着呢!
邢月兰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提夫妻二字?算我那十八年猪油蒙了心,连王宝钏都不如,就值那几个臭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又来找我干什么?还嫌我这人没有丢够么?这凤城四百八十万人谁不知道我邢月兰叫丈夫休了!
乔成仁说,又来了又来了,你说那么难听干啥?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咋说也在一个枕头上睡了十八年,就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呸,你少提十八年!我恶心。
好好好,不提就不提。那不说别的,你老妈我总伺候了十多年吧?就连她老人家都说我比她亲儿子还孝顺呢。再说,咱俩离了婚,这儿子可不是别人的,你还是他亲妈吧?
邢月兰沉吟片刻,松开手放前夫进去,自己却扭身靠在门框上。说吧,啥事?
乔成仁说,你进来我再说。
邢月兰索性退后一步靠在栏杆上。我得避避嫌。省得落下闲话,让你那富姐说我邢月兰不要脸,勾引你。
乔成仁苦笑一下,你把薛宏刚赶跑了?
关你啥事?
你不知道他是文局长小舅子?
他就是省长爹,还能不让我唱戏?
你傻不傻呀?文局长管剧团,得罪了他,你这个团长还当不当?你那个艺术学校副校长还要不要?
不当就不当,不要就不要,当也是摆设,要也徒有虚名,还影响我演戏。
不当不要?那是个啥后果你想过没有?那你就和其他演员一样拿一半工资,那三室一厅的新房就挨不上你,文化局的小车能让你坐来坐去?你儿子能不掏五万块赞助费读名牌高中?我说你醒醒吧,你也得晓得白菜多少钱一斤猪肉涨价了没有。过去有我,你不知道也罢,可以安心唱戏,现在没有了我……
少了你这张屠夫,难道我要吃混毛猪不成?你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现在说这话还有谁信?
乔成仁仰天长叹,我寻思两年了,你该清醒了,没想到你还是你。算了,不说了,你爱咋想就咋想,爱咋骂就咋骂。我只想劝劝你,别那么死心眼儿一根筋。走事咋啦?北京的大腕儿谁不走穴?有钱就行。你看看文工团,那个拿过国家大奖的美声男高音演唱会,二十元的票子还要局长找关系去推销,你说可悲不可悲?人们就愿意听什么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有几个人欣赏你这凤城的帕瓦洛蒂?咱剧团不也面临着危机么,一场戏包两千块,百十号人只够糊口,只顾着下乡赶场子,哪有时间排新戏?更谈不上艺术创新。现在的戏曲观众大量流失是现实,地方小剧种灭亡是早晚的事。大家出去走走事挣几个钱,贴补贴补家里,有啥不好?你一个团长挡在那儿不去,显得你多政治,还开会禁止大家去,让别人背后戳脊梁骂你?说你饱汉不知饿汉子饥,图个啥!
邢月兰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双手往腰里一叉,说了半天,你是为那个大款当说客来了,他给你多少钱?啊,我算算,要是划得来,我就再卖你一次!
听到那个“卖”字,乔成仁心像被针扎,脸突然红起,涨得只差涂两道卧蚕眉扮关公,唱《单刀赴会》。那好,我是好心得不到好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说了,儿子这次英语成绩不错,看来考托福没问题,我提醒你,如果儿子执意出去,没有百八十万可是交不了差的。
邢月兰说,你不是傍了大款么还愁没钱?我一个演员能攒几个钱?莫非卖你不够还要卖我不成?卖我也是徐娘半老,值不了几两银子。
乔成仁苦笑道,你怎么越来越刻薄?这可不像你邢月兰。你不是不让儿子沾她钱么?怎么这会子倒忘个一干二净?
邢月兰无言以对,想了想说,那我儿子就做爱国主义者,就在凤城上大学,不出那个国也罢。
乔成仁道,你这不胡搅蛮缠么?
邢月兰说,跟你不胡搅蛮缠跟谁去胡搅蛮缠?莫非让我去找你那富姐理论去么!嘴里嚷嚷着,那眼圈儿已经红了。正闹着,副团长周大发站院里骂道,谁这么不长眼车子停门口?
乔成仁三几步跑下楼,周大发脸一沉低声说,小六子你显摆个啥呀,不就是一辆破车么,值得开到团里来?
邢月兰一步一步走出楼门,周大发看到她脚步发沉,从北京回来的一身喜气已荡然无存。
文化局例外地开了短会,局长文如海让大家散了,单留下剧团副团长周大发和团长邢月兰。
局长连连给邢月兰道歉。我说邢团长,别看薛宏刚是我小舅子,你知道我怎样骂他?我说,你知道梅花奖是什么?是国家对戏剧演员的最高奖励,拿了这个奖就是艺术家,去走事唱你那个堂会?开国际玩笑!这是对艺术的亵渎,你以为你是谁?不要说你,就是我这个管剧团的文化局长,也要敬人家几分。邢月兰现在是国宝,跟大熊猫一样身价,你那几个臭钱算什么?现在振兴地方戏曲,也就是说蒲州梆子要继承传统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全凭她们呢。你知道培养一个梅花奖得主要付出多少代价?不说人家自己多年的艺术成就,不说剧团其他演员做出的牺牲,也不说多少默默无闻的幕后人物做出的奉献,光在京城新闻界付出的票子说出来就吓你一跳,还不说那些在京城有影响有地位的老乡,还不说那些评委,还不说文艺界那些一言九鼎的人物。这评奖就是绝好的一出现代公关戏,哪儿去找这样生动的题材?可这话你不能说,只能悄悄闷在肚里。你是咱团第一个拿回这个奖的,在北京有些事你亲眼见了,有些事都不敢让你知道,怕影响你情绪砸了戏。
局长滔滔不绝。邢月兰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说的是真话,夸张了点,但绝对不假。在北京长安大剧院舞台上领奖,观众掌声如潮,自己怀捧鲜花,领导亲切握手,一切美好感觉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最后,文局长说,赶紧把人往回叫,后天文化下乡,我亲自带队。
周大发说,文化下乡还不是老一套,带几个新演员清唱就应付了。昨天刚放假就叫回来,你文化局给钱发工资?
局长说,你就知道钱。这次可不是应付,看来三个代表你得好好学学。全团人马下,带三个折子戏,两出本戏,还是咱们的看家菜,《教子》、《盘肠山》、《藏舟》,《红灯记》和《貂蝉》。
周大发说,不就是文化下乡么,又不是调演。让年轻演员上算了,锻炼锻炼,再不上戏,就都跑去走事排电视剧了,还振兴什么地方戏曲。
邢月兰随声附和道,对,我们老占着舞台,年轻人都没有积极性排戏了,还说我们抢角色呢。
这次不行,全上A角,这是人家的条件。记住了,明天晚上周团长给我汇报。周大发和邢月兰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说文化下乡么,又不是包场,什么条件不条件的。邢月兰说。她从心里喜欢自己的徒弟张越,希望给她机会上戏,只有多上戏才能早成才。可一成了名角儿,有些事就由不了她,人们要的是邢月兰,剧团靠的也是邢月兰。
还有一个秘密在心里,这次到北京结识了一位剧作家,他说他正在改一出现代戏,里面的女一号就是为她而写。他说他下乡当知青时就爱上蒲剧,他要把这出戏和电视剧同时推出去,要上中央电视台,要把蒲州梆子推向世界。当然,也要把邢月兰推向艺术的顶峰。他在那个极富情调的咖啡厅一角对邢月兰讲,充满激情。邢月兰热泪盈盈,第一次发现还有人如此钟情这个小剧种。她心里燃起一蓬火,烧得脸颊发烫。完了她抢着去付账,因为在首都这地方遇到了知音。
剧作家可不依,哪有让女士付账的,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在首都文化圈里做人?他的话极诚恳,掏出三百元放在侍应生的托盘上,摆摆手说不用找。邢月兰瞪大眼睛,她想不出那两小杯咖啡何以如此昂贵。三百元是剧团那些不上戏演员一月的基本工资,也是凤城平常人家三口人一月的生活费。据说去走事的演员唱一个晚上也挣不到这点钱。可她不敢表示心疼,怕剧作家笑她老土。他送邢月兰回剧团驻地,为她开车门,手扶车门上面,怕她碰了头。邢月兰从小唱戏,见惯了男女演员端搪瓷缸灌胖大海,蹲农家院里呼呼噜噜吞大烩菜,大嗓门骂人,抡板凳打架。京城文化人这样对她,让她心里一动。
周大发站宾馆门前,那是个什么东西?
邢月兰纠正道:说话文明点,那不是东西,是一位编剧先生。
周大发说,啥先生不先生的,不就一编剧么?本团长就是编剧出身。我说姑奶奶,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登寻人启事了,文局长急得像蚂蚁爬热锅,以为你让人拐跑了。
邢月兰说,京城里美女如云,谁会拐我这半老徐娘?莫不成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下次派个保镖?
周大发连连哄道,好好好,算我自作多情,快回房洗澡去。见邢月兰一扭一扭消失在走道深处,一溜风跑去给局长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