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什么你要弄伤她!”
他几近狰狞,我却一点都不害怕,这一刻的对质我等了很久,真是再好不过的争吵。
“那麻烦你回去问问她,是不是她口无遮拦地骂我妈妈,是不是她先骂的我!还有,她那双眼睛虽然该瞎,但不是我弄伤的,是她自己弄瞎自己的!”
“她怕光你不知道吗!一见到光就会发疯!”他吼。
我也吼:“我他妈不知道!谁管她有什么毛病,谁欺负我我就跟谁反击!”
“只是这样?那在医院呢,她又哪里惹到你了?”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问,倒像是给足了我机会辩解。
“她污蔑我哥哥,是她咎由自取!”
“污蔑你哥?咎由自取?”闻言,他反而笑了,巨大的嘲讽,“你说我妈污蔑了你哥什么?”
“她说我哥去挖了别人的眼睛给她治病!她就是个疯子!”不就是吵吗,嗓门大谁不会。
他冷下脸,却看向哥:“你没告诉她真相?”
我下意识地眼神跟过去,看到的却是哥面目铁青的样子。
“那我来替你告诉?”
“你闭嘴!”我下意识捂住耳朵,突然害怕到什么都不想再听。
“我为什么要闭嘴?”他笑得越发冷,越发残忍,“暮慕悠,你给我听好!你眼中最崇拜的哥哥,暮云夜——就是他,挖了别人的眼睛,给我妈治的病!”
我死死地捂住耳朵,可那声音依然像个魔障,带着致命的恶毒,一字不落地传进我的耳朵。
“你闭嘴!我不会相信你!”我吼着,仍不死心,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哥,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哥,不是真的,对吧?”
哥却铁青了脸,下巴大力咬合的肌肉使得轮廓十分突出,那一刻可入眼所见的,皆是哥隐忍的静默。
寂静无声。
那一刻,在哥无声默认的那一刻,我听见,世界轰然倒塌。曾经我以为绝不会倒塌的世界,哥支撑起的世界,顿时一片废墟。
我颓然地靠到了椅子上,忽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又意欲何为。
长久的沉默,寒煊却反而没了底气。
“你——”
“你高兴了!”我抬起头,发出尖利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喊:“我冤枉你妈了!是我的错寒少爷,对不起!你满意了——满意了你就走!!”
他欲言又止,我从兜里掏出那枚戒指,狠狠砸到他身上。
“拿去,两清了!”
我他妈就是贱!看着戒指刻着自己名字就往手上戴,被发现了摘下去不够还要放在兜里,我就是贱!
他没去管那戒指,仍有那光亮的小小指环在地上跳跃滚远,最后咕噜噜滑进黑暗的角落离,再看不见。那下子,他仿佛受了重创,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十分可笑。
我俯身拿过包,站起来,“借过。”
他一动不动,我踢开一张挡路的椅子。
刚走两步,手臂又被哥拉住了。
“哥,我想出去走走。”
我掰开他的手,冷漠到没有情绪。
果然,我是要下地狱的。
浑浑噩噩地走在阳光明媚的街道,毫无目的地漫游了将近半个小时。
一直以为像乌龟一样躲起来,就不会出事,以为掩埋掉我所不想知道的真相,不去过问,便可免受折磨。
不过我的如意算盘显然太过想当然,我无法去评说他们口中所说的,哥的那种行为,这祸端全因我而起,与其说,是哥的狠心做出了那种事,倒不如说,是我亲手把这祸端嫁祸到于他。
我要弄清楚这件事,于是给杨九打了个电话,她知情,因为她看起来神通广大。
“喂?”清凉如水的声音。
“杨九,是我,暮慕悠。”
“哦,悠悠,有什么事吗?”任何时候她都这么淡定,即使她早就恨我入骨。
“我想问你,那个眼角膜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我用一个秘密跟你交换。”
“我不知道——”
“你先告诉我那人在哪里。”
“我真的不——”
“秘密是关于寒煊的。”
我能有什么关于寒煊的秘密呢?不过在她看来我也许是有的,所以她只犹豫了一下,就利索的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好的,谢谢。”我就挂了电话。
在医院的门诊台,反复查询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那个杨九告诉我的名字。
“您确定是叫这个名字吗?确定是在肿瘤科?”
“是的。”
“真的没有,只有一个重名的,不过他在两个月前就已经过世了。”
我险些没站稳,一个月前?那正是柏然眼睛受伤的时候。
“怎么过世的?是——生病么?”
问完,又忽然有些害怕听到答案。
“是的,这位患者,有常年住院史的,是位晚期患者。”
“那……他有遗体器官捐献吗?”
那一刻,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吼。
那护士吓了一跳,仔细翻了面前的一个记录本,确认了才抬头又道:“真的没有,我们这里没有手术记录。”
“不可能——”我猛摇头,一定是器官捐献,没有其他可能!“能告诉我他家人联系方式吗?”
这是二环新建的一个高档小区,给那个叫刘馨的打电话时,她好像在忙于家务,当听到我说姓暮时,她也没有什么印象,后来我又说是秦风让我来的,她便一下子变得结巴,并给了我一个地址——就是这个小区——我找到她。
她真不像是能住得起这种公寓的女人:过分年轻,烫染过度的蓬松头发,廉价的针织衫和牛仔裤,劣质的睫毛膏使几根睫毛粘连在一起,时不时眨一下时,十分别扭。
“你住在这里?”我开门见山地问。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打量我。
“你父亲一个月前去世了?”我又问。
她顿了下,突然凝眉,疑窦丛生,“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我是说,听到你父亲的消息,秦老板觉得很遗憾,让我亲自过来慰问一下。”
她眼里闪过一丝悲伤,却不再说话。
“秦老板说,前段时间麻烦了你们很多事,所以让我来看望你,顺便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我只能凭着直觉说一些可能让她信服的话,并且希望她能接下去,却没想到这成了她情绪的猛药。
“我爸走的时候说,他是感谢秦老板的。”她神色黯然地垂着头,声音闷沉。
“为什么?!”
“那笔钱不是小数目,我爸嘱咐我用来安身,我用它买了房子,算是了了他的心愿。”她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小区。
“秦老板给的那笔?”
“恩,我爸临走前说,其实秦老板已经够大方……”她看上去不想多谈。
“那,那你父亲走的时候……?”
“我爸走得很安详!”她抢话道,眼眶突的充满了泪花,再看我时仿佛也带着执拗的责备。
我一时不知所措,“对不起,我……”
“真的,他真的很安详。”她难过极了,“他说,就算是秦老板不给那些钱,他也是愿意捐的,他说自己反正也是要死,有人需要他眼角膜能重获光明的话,他愿意做这样的善事……”
她无助地看向我,“你说,我爸他说的是真的吗?他真的,是这么想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残忍,为了找寻能安慰自己的那一点点证明,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肆无忌惮地撕开伤口撒盐,只企图消极些自己身上的罪恶感,果然,我还是个恶得要下地狱的人。
我试探性地拍拍她的肩,她没有拒绝,于是我离她更近。
“对不起,刘馨,我想你的爸爸,一定是希望你好,只要你好。”我真的说不下去,以至低头,掉下几滴眼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真的不会怪我吗,我爸最后的那几天,什么都看不见,他——”
她每说一句,就在我的心上砸穿一个洞,一点点的,直到她的那痛苦全数转嫁到我的身上,一分也不少。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跟我道歉,“对不起,这其实不关你的事的……”
“不,是我该说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我寻找到了自以为可以宽恕自己的真相:她的爸爸,身患绝症的情况下,在生命尚未消失以前,出卖了自己的眼角膜,而买家,正是我哥,目的是为了治一个因我而伤了眼睛的柏然。
那关乎人性,那绝无宽恕。
我想起了哥,那天晚上,在对电话那头说完“给他双倍钱”后,接着一整晚的沉默。细想起来,这两个月他看上去依旧是毫无征兆的平静。哥是骄傲的人,他不会原谅自己,绝不可能放过自己,但他依旧平静,让我觉察不到丝毫端倪。
算起来,我欠哥的,好像怎么还也还不上。
最后,在得知了那女生正在装修房子缺钱,我带着她去了装修公司,选定了她喜欢的全套装修方案,付了全部费用,拒绝了她的感谢后,跟她道了别。
如果钱真的能摆平一切,能买走盘踞心中所有的罪恶,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