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的生活终究是极其清淡的,每每暮色四合的时候,扛一柄锄头,两肩暮色归家来,坐在门槛上吃用年前存储的猪油炒的饭菜,或是菜园里摘的辣椒茄子,或是不结果的蓝瓜花和梗叶。炒法简单,却觉味道十分明亮。
三月的时候有燕子回巢,热闹剪影如泼墨狂草。也有晚归的夫妇一路经过,便会询问今晚吃些甚么,或者哈哈几声清脆爽朗在夜色中回荡。农家的三餐看日色而定,往往夏日火烧半边云彩时,柳树桥头坐满乘凉的村人,从自家端出饭菜边吃边聊。串门夹菜下饭或者胃口欠佳去隔壁邻家讨要坛子腌制的酸菜,往往是罗卜藠头黄瓜。白天一日劳活,余下的暮色给予休闲的空间,小火旁边热一壶米酒,火烧辣椒拌盐巴也可以小酌一杯,禾场上聊到午夜,故事大抵和嫦娥猪八戒有关联,还有白娘子和许仙,那隔了多远的距离的神话。小孩子听得兴起。若是老奶奶有了酒意,一根扁担便可以唱刘海砍樵,村妇老幼都会哼的戏词,晚风里便有了宁静的味道。
四壁青山围绕,山那边是甚么世道仿佛与此并无多大关联。照样吃喝照样睡觉照样闲了功夫打牌九。
村口的小河石桥不知何年何月建起,遍生青苔,两棵老柳生出柔意,桃红烂得不能再热闹,无须再要担花郎过来,折一枝便是春色。也有梨花如雪落,无声而简静,其余野花安分,村人也不大当一回事,田垄边的映山红,茅屋前的芙蓉花,绿得惨碧的美人蕉,还有少女摘来染指的指甲花。诸如此类,平凡无奇,也因为平凡无奇,便无人打理,自在开落,安静而并不招摇。
若是有成片之势,便有村妇一锄下去,挖走一畦,照例用来种栽丝瓜苗或者南瓜苗。剩余的几株便依从菜苗继续安静下去。并任由小孩摘下花朵吸汁液玩耍。
花无需人赏,人亦无闲心赏花。各自无事相安。
抛秧插秧时节,禾田浅绿蔓延,日光洒落在秧苗之间,村人各家相互算好时日,三四户人家合作一家劳作,在东家吃三餐,肉鱼必备,中晚餐须有酒,日头下插秧苗是累极的活,农家作惯了傍晚也不免腰酸背痛。老人家在厨房端出准备好的菜肴米酒,妇人也陪喝三杯,酒意上脸颊,声贝便高出往常,寄望于日后收成好坏,或仍有余粮换几张红票送小孩上学,声音里有笑声,那一刻份外是爽朗的清白自在。所谓的岁月静好,其实无非是自给自足的寻常时日而已。村人无需理会文人的雅兴,酒杯里却汤出来安逸的微醺。皆欢喜着,并乐于旁人一同也欢喜。简单而明快,乐于在饭菜之间有些想头,而满足于鱼或者肉的美味,因为难得,固不会随弃,乐于享用并满足喜乐。
次日转第二家,夫妇同去帮忙插秧田,那家老人照例在厨房弄饭菜,其余人卷了裤脚下水田,将朝阳一抹抹插入去,然后将晚霞一抹抹插入身后的浅浅波光里,燕子回旋半空,小孩子跟在狗的尾巴后面来催吃晚饭,各个田里逐渐个个伸直腰杆来看天色,看云看鸟,顺带歇口气。去山脚的溪水中洗干净脚上的泥巴,赤脚要归家吃晚饭。燕子回旋叫声清脆,因有了晚餐丰富的寄望,小孩子也不再用弹弓装石头射鸟玩,都觉声音清好。吃喝足了,也会有大胆的玩笑话,或说东家昨晚床上的事情,小孩在一旁放屁要尿尿之类。因粗粝而富有质感。狗尾巴摇得兴奋时,赏一根骨头继续酒话,也会摆开一桌,有闲心的几个赌牌九或者打扑克。妇人追着野疯掉的小孩洗澡。昏黄的灯光下脱得精赤条条,看牌的村人羞他的******要笑话,老奶奶用一根细竹竿将鸡赶回笼子。夜色逐渐浓郁如墨,青蛙和着月色浩荡出遍地银光,匝地如练。
小满哥则去井里用木桶提清凉的井水,择一个昏暗的处所,****洗澡。然后穿干净的衣裳,结伴去有酒席人家看电影。因为要紧,不乐意带弟妹,小孩子在澡盆里跳脚要哭,妇人便骂,小满哥们早去得远,转一户人家墙壁便不见了,只余下漫天的蛙鸣与星光一般的萤火虫。因为路途有洗得干净梳两条辫子的姑娘,脚步便更加轻快,侧脸一笑,在银幕光下更加让小满哥们心摇神荡。生活里白日里纵有诸般不如意,都一一皆可欢喜。
小孩还是骑在父亲的肩膀来看电影,不明白放些甚么,旁边炒瓜子煎油饼和爆米花份外诱人。甘蔗亦清甜随性。两部电影散场的时候,各个拖椅搬凳要回家睡觉,唯独小满哥们无睡意,和姑娘们说笑话,也是无关要紧的事情,却总是有笑不完的乐趣。
小孩子在父亲肩膀上睡熟,月亮挂在半空像个蛋黄,父亲悄声说明日有雨,这小子,刚才直接洒尿了。妇人在月色里微笑,月光映在路边插满秧苗的田里,像洒满了碎银。妇人惦记着明日剩下的秧苗,尚能插几亩田,小满哥要长大,也是要娶媳妇的时候,该寻个媒婆。因惦记着这些事,便觉得夜路十分轻快。
小孩睡在床上的时候,禾坪上老奶奶老爷爷们仍在乘凉,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声音轻而且响亮,妇人给小孩子扇了蚊子挂下蚊帐,去厨房里洗碗,顺便给男人尿湿的衣服过水,因为要请媒婆的事情,妇人觉得自己周全的心思,这个家让其分为满足。因此,她将衣服放入脸盆里,用勺子去院子里的水池淘水,圆圆的月亮掉在水缸里去,她将勺子一搅便碎了。男人在门口洗酒壶的时候,看见他的女人站在水缸旁边,安静的笑着,虽然不知道他女人为着甚么事情,却也觉心中暗暗欢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