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带着“星痴”伊凡,以及南宫适、尚师图二位将军连夜求见姬发。
殷商王宫的长安殿内,灯火通明,君臣相对而坐。长安殿即俗称的“金殿”,是往日帝辛临朝的地方。周兵入城,殷商王宫早已人去楼空,自然成了姬发的临时住处,金殿成了大周君臣的议事之所。此次东征,姬发未带家眷,但依姜子牙所定规矩,内宫仍不允兵士进驻,只有太监把守。
姜子牙道:“大王,事急矣!”说话时竟有些慌乱,擦了一把汗水,道:“现已查明,殷商三支人马是有预谋出走:攸侯喜、丹枫、箕子,各有十万、三万、五千不等。”将值日官和宣诏使所说重复了一遍,又把帝辛的敕命呈给姬发,道:“这三支人马啸聚山林或割据一方倒不足虑,若潜至海外,必定成为大周后患。”
姬发细细看了敕命,扶案说道:“预谋出走,决非临危动议,确是后患无穷,尤其是攸侯喜,带走的可是十万精锐。”
伊凡道:“宣诏使既已投降,攸侯喜便未接到纣王敕命,自然不会前往蓬莱岛,那便不会乘船出海。丞相是否多虑了?”姜子牙声色俱厉,道:“怕就怕前往东海的宣诏使不止一个!为防范未然,本相必须假设攸侯喜能接到纣王的敕命。”转向姬发,道:“大王,臣思之再三,以为对三支人马应区别对待:一‘阻’,一‘灭’,一‘抚’。”
姬发“哦”了一下,道:“先说‘阻’。”
姜子牙道:“阻,就是阻止攸侯喜出海!墨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料到殷商亡败,处心积虑,造下千艘汪洋之舟,以图保存殷商精锐,伺机卷土重来。大周海疆万里,根本无法预知攸侯喜何时何地登岸,必然防不胜防。万全之策就是阻止攸侯喜离岸!”
姬发道:“时间紧迫,路途遥遥,如何才能阻止?”
姜子牙道:“大王怎就忘了,再有七天就是‘上元节’了。”
“上元节”就是后来所说的“元宵节”。关于元宵节的起源,有人说源于神话,有人说源于汉文帝刘恒“平吕”,有人说源于汉东方朔与元宵姑娘的故事,还有就是源于道家“三元节”,即: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十月十五日为下元节。主管上、中、下三元的分别为天、地、人三官,其中天官喜乐,故上元节要燃灯结彩,尽兴游玩。
汉文帝将正月十五正式定为元宵节。至汉武帝,因“太一神”的祭祀活动是在正月十五,司马迁创建“太初历”,将元宵节确定为重大节日。节日的内容随历史的发展而逐渐丰富,现有吃元宵、观花灯、走百病,以及舞龙、舞狮、跑旱船、踩高跷、扭秧歌等。闹元宵是中华民族古老的民俗,人们祈盼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后人多有描写元宵节情景的诗词歌戏,如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辛弃疾的“众里寻它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等。戏曲中的才子佳人多在元宵夜赏花灯时相遇,且一见钟情,也有人说元宵节也是中国的“情人节”。
姜子牙道:“上元节乃我华夏民族之乡俗,攸侯喜离别故土并不知归期,定会在故土再过上一个团团圆圆的节日。假如攸侯喜已得到纣王旨意,臣料他会在正月十六日晨启航。”
伊凡道:“七天时间,兵马如何能赶到?”
姜子牙道:“朝歌现有两万战车骁骑,沿‘朝阳大道’昼夜兼程,最迟于正月十五傍晚赶至海边。大周骁骑突然出现,攸侯喜必然惊慌失措。让二十多万兵民顺利登上千只鲨舟,决非易事,场面定然纷乱不堪,我两万将士并非前去厮杀,而是乘乱烧船。每人配备十支火箭,二十万支火箭烧他一千只鲨舟,足够了。”
姬发道:“没有鲨舟,攸侯喜自然无法出海,尚父这‘阻’字用得绝妙!”
姜子牙道:“臣这就发兵派将。”对尚师图说道:“将军,本相命你领两万战车骁骑,星夜赶赴海边,隐蔽接敌,突然现身,烧毁鲨舟!”转向南宫适说道:“请将军为帅,领步军八万,赶往海边接应。尚师图烧毁鲨舟,你与他合兵一处,决战攸侯喜。”最后说道:“军情甚急,请二位将军即刻去撞响景阳钟聚将点兵。大王和本相不能阅兵送行,等你二人凯旋之时,再犒赏将士。”
伊凡忙道:“丞相,二位将军带走十万将士,一旦朝歌发生不测,谁来确保大王安危?”姜子牙道:“朝歌尚有一万,郊外东伯侯还有两万,有此三万人马护卫,当无忧也。殷商残余多已逃之夭夭,本相料无战事。事不宜迟,耽误一刻攸侯喜就有可能跑掉。后患不除,寝食何安?”
南宫适、尚师图急急去了。不多时,朝歌上空钟鼓轰鸣,惊起大周将士,列队点将台下。南宫适、尚师图宣读武王敕命和姜子牙相令,点齐兵马,连夜开拔。
此时谁也没想到,大周兵马几乎尽数发往东海,朝歌让人乘虚而入,大周开国元勋险些被一网打尽。而攸侯喜更想不到姜子牙进兵如此神速,自然毫无防备,殷商兵民更是生死一线……
金殿上只余姬发、姜子牙和伊凡。
姬发问道:“尚父适才说了一‘阻’,这一‘灭’是……”
姜子牙道:“对丹枫,只此一字:灭!”姬发道:“这又为何?”姜子牙道:“大王,实不相瞒,臣对丹枫出走,尚有不少疑惑之处。”吸溜一下鼻子,道:“想那纣王竟然不顾朝歌危如累卵,命丹枫及其三万多将士护送苏妲己向北逃窜,而纣王又不同行,此举有违常理,令人百思不解。”
姬发道:“朝歌街谈巷议,言说纣王与苏妲己情真意切,最是感天动地。危难时刻,纣王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将苏妲己送出险境,亦不为奇。”
伊凡深表赞同,道:“纣王被‘情’所困,此举似在情理之中。”
姜子牙嗤一笑,面带轻蔑,道:“大难当头,怎能用一个‘情’字了却?本相深信,世上唯有血脉亲情才是真情,情如山岳难撼。除此之外,友朋之间也多是相互利用,甚至尔虞我诈,哪里有什么真情?更何况男女之间。鼓吹男女之情,卿卿我我,山盟海誓,皆为文人编造,一派胡言!以本相八十余龄之所经所历,所见所闻,世上女子多是目光短浅之辈,心胸狭窄之流,无理取闹之徒,或怨夫怒夫,或薄情寡义,或见利忘义。女子若目能识丁,或出身名门,或有财有势,或才能胜夫,更是有恃无恐,不知天高地厚,无不趾高气扬,凌夫辱夫。与这等女子结为夫妻,无疑是一种灾难。所以本相以为,世上女子皆不能入君子之流。”
伊凡忍不住将他打断,道:“丞相所言也不尽然,男女有挚爱,夫妻亦情深……”
姜子牙呵呵一笑,又将伊凡打断,道:“本相还从未见过情深似海的夫妻!当年本相入宫镇邪,纣王欲下杀手,本相的贱内马氏不念夫妻情分,大祸将至尚恶语相加,让人心冷如冰。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面临生死抉择时,谁不贪生惧死?如果说纣王首先想的是苏妲己,而非自先逃命,谁信谁是傻瓜,或者纣王就是傻瓜。”这番话确实是姜子牙平生所悟,自然说得铿锵,说得不容置疑。
众人知他是有感而发,谁也未去反驳,皆掩口而笑。
姬发道:“以尚父看来,丹枫带着苏妲己能走多远?”
姜子牙道:“臣料丹枫尚不知纣王自焚,所以会一直走下去,或冻饿而毙,或被酷寒逼退,折身回转。丹枫若知纣王自焚,定会不顾一切杀回朝歌,尽管明知于事无补。中原物产丰盈之地,绝不能再燃战火。丹枫愚忠,不会降周,又带着罪魁祸首苏妲己,就只有对其迫而歼之,这就是‘灭’。”
姬发道:“差谁人前去?”
姜子牙道:“蒙秋。‘五虎曲莘喜,金水土云秋’,蒙秋武功位列‘十大一流高手’,虽逊‘四大天霸’,但他被誉为西岐第一猛士,只有他能与丹枫一战。其二,蒙秋对大周之忠,不亚于丹枫对殷商之忠,毫无妥协余地,蒙秋人马倍于丹枫,所以丹枫必死无疑。不降者,都得死!”姜子牙对军国之事,杀伐决断,从不含糊,说杀便杀,说斩便斩,不留后患。
姬发道:“蒙秋与丹枫在美塬对峙,而丹枫却突然现身朝歌,蒙秋定是被他用计蒙蔽,尚不知丹枫的动向,否则定按尚父预先指令,追击丹枫。”姜子牙道:“不错!蒙秋中了丹枫的疑兵之计了。如今必须快马加鞭连夜飞报蒙秋,命其寻迹北上,急起直追。蒙秋若追得快,可灭丹枫于北进途中。蒙秋若追得慢,就只能决战于极北寒地,如此一来蒙秋的这支兵马可就是名副其实的‘远征军’了。”伊凡道:“丞相,让下官前去美塬传令,下官想跟随蒙秋大军北上。”
姜子牙一怔,道:“你?”
伊凡目光渴求,语气坚定,道:“正是。”姜子牙道:“伊凡大夫善观天象,深谙文王八卦,胸中颇有韬略,出任大军次帅辅佐蒙秋,原本并无不可,只是万一大军一直追下去,只怕大夫承受不了。”姬发道:“北地天寒地冻,伊凡以花甲之龄,瘦弱之躯,如何能御得酷寒?万万不可!”
伊凡见姬发、姜子牙关怀之情发自肺腑,不禁心头一热,眼眶竟有些湿润,深施一礼,道:“谢过大王、丞相!”挺了挺身,铮铮说道:“臣除了辅以蒙秋战事之外,前往北地还有一事,此事在臣心中犹如磐石,压了三十年。”
姬发奇道:“何事?”
伊凡道:“大王,可还记得大周天孤山的那场天灾?”
姬发道:“记得。天孤山突发地震,山崩地裂,江河横流,大周民众死伤无数。”
伊凡突然心口一疼,道:“天灾突至,让人猝不及防,正是那场灾难,让臣顿失慈母……”尽管此事已过了三十年,伊凡每每提起,都会从内心涌起无限伤悲,道:“当时墙倒屋塌,老娘亲被埋于瓦砾之中,多处骨折。老娘亲朝我望了又望,吃力地道:‘娃子,为娘真想再活几年……’话未说完,遽然长逝。”说到此时,眼圈泛红,又道:“臣以为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火山地震,天灾应与天象有所关联,炎黄时的容成子和大挠前辈都已论术过,只是暂未找到二者关联之处。臣立下宏愿,定要观天察地,寻求预测天灾尤其是地震之法,使人不再因此而身遭摧残,不再因此而痛失亲人。”
姜子牙道:“人在自然面前,绝不会无能为力。防灾与减灾,后人定会做得更好。不过,这与你去北地有何干系?”
伊凡道:“大有干系!丞相怎就忘了,当年费尤二贼犯境,丞相布下水阵。那时正值春夏之交,天象显示无雨。五月二十四日,正依丞相所料,天降大雪,费尤二贼果然冻饿而死。后来丞相曾说,此次之所以下官失测,是因为下官尚不甚明北斗星象。观察北斗正是预测天灾所必须,自然是愈北愈好,所以下官定要前往。”
姜子牙道:“难得你一片苦心。”
伊凡笑笑说道:“北极天高云淡,漫天星空一览无余。”仿佛看到无数星辰挂于明静夜空,群星璀璨,触手可及,伊凡双目炯炯,道:“下官现已探知地震前多发的奇异天象,再用文王八卦之理加以探究,进而到北地细细观测并予验证,千载难逢,请大王和丞相恩准,臣不惜肝脑涂地也要随军。”
听他说得极有道理,又如此坚决,姬发与姜子牙对视一下,同时点了点头。
姬发道:“大军路过孤竹国时,对孤竹君要以礼相待,对孤竹民众要秋毫无犯,不可耀武扬威。大周初进朝歌,尚不及安抚诸侯,宣示大周的怀柔之策。孤竹国原本是殷商的重要封国,又是丹枫的故里,稍有不慎,便会激起民怨,你等此去要代孤王行仁布德。”
姜子牙道:“伯夷、叔齐出走后,孤竹历经内讧,民多死伤,军旅残缺。孤竹君虽喜枪棒,却胆小行慎,请转告孤竹君,为天下之长治久安,万民之安居乐业,大周对各诸侯一视同仁。你等在孤竹要公买公卖,自购粮草和御寒冬衣,准备停当,方能继续北上。”
姬发、姜子牙不厌其烦,再三嘱咐,包括伊凡的饮食起居等,无微不至。最后,姜子牙说道:“事甚急!伊凡大夫必须连夜启程。”伊凡拜别姬发和姜子牙,转身去了。
这时,天交子时,黑夜沉沉。
姬发道:“一‘阻’一‘灭’一‘抚’,这一‘抚’是对箕子王叔吧?”
姜子牙道:“正是。就是安抚箕子及其族人,使其归顺大周。文王在世时,曾对箕子大加赞誉,说他胸怀韬略,素有治国安邦之才。如能将其劝回,我朝便多一位大贤。不到万不得已,不对箕子用兵。善言相劝,不回则杀。”
姬发摇摇头,道:“不!善言相劝,不回则封。箕子一直不得志,曾受削发之刑,只好韬光养晦。箕子出走是无奈之举,看似被我大周所迫,实际上是被纣王所迫。箕子不同于丹枫、攸侯喜,出走的目的是为了自保,将来不会对大周造成任何威胁。箕子知书达理,德品高尚,以孤王看来,有被劝回之可能,若其坚持不回,则就地分封,只要他接受封号,就是大周属国。善待殷商王叔,原殷商其他属国也会心悦诚服。”
姜子牙想了一回,道:“为能使其顺利归来,可否派一支劲旅一并前往?”
姬发又摇摇头,道:“不可!知书者,必达理,似箕子这等品性高洁之人,最能深明大义,但也最能宁死不屈,所以对其绝不能以势压之。箕子虽只带了五千族人,且多为翁妪童妇,若以兵相逼,同样会玉石俱焚。不能让箕子误解,差一人前往即可。”
姜子牙终于明白了姬发之意,道:“大王深谋远虑,臣不及也!如此说来,前去游说之人,最好是不会武功。”
姬发点点头,笑道:“尚父以为谁去合适?”
姜子牙朝姬发身后望去。姬发身后站着一人,此人个头不高,白白胖胖,低眉顺目,一脸恭卑神色,正是太监总管余宦人,当时称太监为“宦寺”“宦人”“寺人”等。自从金圣使欲祸乱西岐内宫,在姜子牙的力主下,创立宦官制度,宣诏使都由太监担任。那时太监是个新兴行业,尚未形成气候,自然不会祸乱朝纲。太监只有对帝王忠心耿耿,才有可能出人头地,由太监担任宣诏使,更让帝王放心。
姜子牙道:“余宦人最为合适。”
余宦人闻言险些一头栽倒,眼珠急转两下,暗自思量:“箕子乃殷商王叔,必记灭国之恨,劝他归顺大周几无可能,谁去游说谁被碎尸万段。”余宦人久在宫中,属于资深太监,自然心思敏捷,想到此满脸媚笑,道:“咱家能得丞相差遣,当受宠若惊,只是咱家才疏学浅,只怕难负重任,误了军国大事,不如……”“咱家”是太监的一种谦称。
姜子牙的大智若愚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对余宦人这点雕虫小技一眼看穿,阴着脸说道:“余宦人,你放心就是,箕子不会伤你一根毫毛。大周宣诏使皆由宦寺担任,对箕子宣诏,不能是一般的宦寺,非总管亲去不可,如此方显大周至诚之心。”
余宦人哪敢再辩,只得躬身如虾,洗耳恭听,暗自祷告上苍,佑其化险为夷。耳听姜子牙又道:“对箕子要谦逊恭敬,不可有半点轻狂,可以话里有话,让箕子知道我大军随时可以征讨。恩威并济,方能成功。”余宦人点头不迭,连声答应。姜子牙同姬发对视一下,又道:“余宦人,本相所说,字字句句都是大王圣意。你若不能劝回箕子,或箕子拒绝大王分封,定当将你问斩。但念你侍驾有功,本相特准你遁入深山老林,终老残生。”姜子牙深知太监最会两面三刀,所以口出重言。
余宦人冷汗横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太监自残身体入得宫廷,一生所求就是出人头地,荣华富贵。遁入山林,意味着平生所求烟消云散,自残身体还有什么意义,对太监来说,还不如选择死亡。事已至此,余宦人定定心神,痛下决心,道:“咱家定然不辱使命!请问大王、丞相,何时启程?”
姬发道:“三日后孤王分封诸侯,之后你再启程,那时劝说箕子,会更具说服之力。”
忽然传来一声大笑,有人说道:“人说姜子牙最会运筹帷幄,今夜可让老身开了眼了!”这声音发自头顶上方,又突如其来,让人毛骨悚然。一呆之际,姜子牙骇声大叫:“护卫……护……”忽然想起这里是内宫,内宫禁地只有清一色的太监,基本上都没有武功。姜子牙顿时哑声,面色倏白倏黑。
那人从梁上飞落,身着一身黑衣,颧骨高耸,撅嘴塌鼻,疏眉大眼,满头花发,发乱如麻,形似鬼魅,正是有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