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仿佛又回到蓬莱岛,耳畔响起墨鲨沙哑的声音:“陛下,假若有一天殷商大厦崩塌,陛下如何应对?”那时,帝辛斩钉截铁说道:“假若有此一天,寡人定会率我殷商将士,亲赴沙场,拼他个鱼死网破!”墨鲨摇摇头,道:“恕草民不恭,呈匹夫之勇,只能玉石俱焚!”帝辛压根儿就不相信会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如此看来,墨鲨在二十多年前就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从而打造船舟,想让殷商兵民乘船出走,他日再来收拾破碎河山。海岸线有万里之长,姜子牙如何能防范?帝辛不得不承认墨鲨的高瞻远瞩,脑海里出现波澜壮阔的场景:攸侯喜率领千军万马杀向敌群,西岐兵马七零八落,绝望中姜子牙一头栽下战马……
帝辛面色泛起红晕,自言自语道:“攸侯喜现在沂山,距离蓬莱仙岛不远,但愿他能将这十万将士带走,日后再来报仇复国,寡人纵死地下亦会含笑。”畅然一笑,忽又敛起笑容,局促不安,道:“攸侯喜若闻朝歌势危,定会不顾一切勤王救驾,哪里还会听从墨鲨之言?十万大军征矾湖收东夷,若再星夜奔驰朝歌,定是疲惫不堪,又怎会是姜子牙的对手?”仰天叫道:“如何是好?”复国复仇之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攸侯喜身上,如攸侯喜不听墨鲨之言,这一切希望将化为乌有,帝辛哪能不急,大叫一声:“来人!”
黑脸小眼值日官颠跑进来,结结巴巴说道:“陛下若不赶紧起驾暂避,怕就来不及了。”
帝辛一笑,道:“若寡人离开朝歌,远走一处,谅他姜子牙也奈何不得。但苟且偷生,就会亵渎‘英雄’二字,让后人耻笑。传旨,六百里加急,着攸侯喜速去拜会墨鲨,悉听墨鲨吩咐。墨鲨之言就是寡人之言,攸侯喜务必遵令行事,不得有误!”
值日官应诺一声,转身要走,帝辛道:“告诉宣诏使,不得透露朝歌情景,如攸侯喜追问,就说寡人随丹枫走了。”提起丹枫,帝辛又道:“派人追赶丹枫,传寡人旨意,封其为‘丹王’。”忽然抬高声音说道:“告诉丹王,寡人永远是太阳神!寡人永远光照人间!”杀声越来越甚,已近鹿台,帝辛道:“还有,把寡人的坐骑‘火狐狸’放了,任由它去。”叹了一口,道:“寡人再也用不着了!”
值日官跑了出去,一盏茶工夫又跑了回来,禀报:“给攸侯喜和丹王传旨的宣诏使都已派出。”帝辛点点头,道:“甚好!”值日官又道:“御妹求见。”帝辛一惊,百官早已跑光,辛怜怎么还在,忙道:“宣她进殿。”
辛怜跨步进门,见长生殿一片狼藉,大惊失色,道:“陛下这是……”
帝辛笑了笑,道:“御妹可有事?”
辛怜道:“陛下,攸侯喜远征数月,臣妹一直惴惴不安,闻他已到沂山,臣妹想去一见。”
帝辛道:“好!适才宣诏使已赶往沂山,若由御妹再去传旨,则可万无一失。”如此一来,帝辛再也不用担心攸侯喜不顾一切回师勤王了,笑着说道:“当年御妹进宫,寡人因有妲己,未封你为贵妃。那时寡人就已留意,想为御妹寻得一位如意郎君。今御妹有意与攸侯喜结为连理,可喜可贺。”
辛怜道:“全托陛下洪福!”四下看了,又道:“陛下这是何意?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姜子牙来了,打他就是!”辛怜生性顽皮,好奇心强,随着年龄增长,经过诸多变故,渐渐成熟,但仍旧敢恨敢爱。帝辛哈哈一笑,道:“御妹真有一股豪气!决杀姜子牙,寡人已有安排。不过,寡人要让姜子牙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什么才是真正的天神。”笑了笑,又道:“只是御妹切不可将朝歌情景透露给攸侯喜,否则会影响攸侯喜的决断。”辛怜道:“臣妹遵旨,陛下放心就是。”辛怜原本是被姬昌荐入内宫,现又是殷商御妹,对她来说商周之战基本上事不关己,所以爽快地答应下来。
大敌已近,不细容说,帝辛示意值日官带辛怜下去拟旨。
四面八方响起震耳欲聋的鼓角声,值日官连滚带爬冲进长生殿,结结巴巴说道:“陛下,快快,姜子牙杀进鹿台了!”帝辛静静地道:“御妹启程了吗?”值日官道:“御妹飞马已去……”试探着道:“陛下,快……”
帝辛道:“你走吧,可以降。”
值日官登时吓出一身汗水,脸更加黑了,忙道:“不不,不敢!”
帝辛道:“降吧,殷商子民少死一个。”
值日官吃吃说道:“谢……谢过陛下……”话未说完,连滚带爬跑了。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文武百官早已不见踪影,身边空无一人,帝辛百感交集,忽又想起比干,自言自语道:“王叔,你将寡人扶上帝位,而寡人却将你摘心。殷商果然亡于寡人之手,应了王叔之言。”忽又想起闻太师,道:“若将寡人打死在‘打神鞭’下,或许殷商就不会亡了。今寡人自焚,是咎由自取。”
比干、箕子、微子、闻太师、黄飞虎、姜桓楚和姜娘娘等人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不停闪回,众人时而痛斥,时而痛惜,时而悲愤,时而悲叹,表情变换。挖心、杀后、灭储,毒杀东伯侯,逼走武成王……众叛亲离,如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帝辛的心头五味杂陈。
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就在耳旁,御林军的最后抵抗已近尾声,帝辛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这时“黑尤”突然钻了出来,扑进帝辛怀里,凄声大叫。帝辛大吃一惊,道:“你怎么没跟妲己走?”“黑尤”是一只纯黑色狐狸,当年苏妲己在入宫途中,遇到尹晴试药,“黑尤”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昂然抬头冲尹晴嘶声大叫,此后就一直跟着苏妲己。帝辛把“黑尤”放于地上,道:“你可不能给寡人殉葬,你得去陪伴寡人的爱妃。”不料“黑尤”又扑进他的怀里,以头抵住帝辛前胸,声声怪叫。帝辛捋捋“黑尤”的毛发,道:“寡人明白了,你是在替妲己为寡人送别。”
忽然没有了喊杀声,鹿台奇静无比。帝辛昂然抬头,目视远方,说道:“妲己,缘已尽,情未了,来生再续!”将“黑尤”放下,抓过火束,毅然丢入柴草之中。“黑尤”嚎叫一声,扯咬着帝辛的衣服奋力往外拉拽……
帝辛有机会逃走,但他选择了自焚,这一点后世不少典籍都有记载。
鹿台宫殿林立,一经点燃,火势冲天,一片火海。
帝辛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寡人永远是太阳神!”直到轰然倒去……
帝辛自焚,历十七代三十帝六百二十九年的殷商王朝随之灰飞烟灭。巍巍昆仑,滚滚黄河,多少风云人物宛如浪花一朵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今河南淇县城东十五里的西岗乡河口村淇河大堤上,南北排列着帝辛、姜后和苏妲己的三座坟墓。帝辛墓前立有一块石碑,上书“纣王之墓”,由著名历史学家周谷城先生于公元1987年题写。一抔黄土下,静静地躺着风情万种的一代帝王,岁月无声,历史自有公论……
帝辛,名受,二十一岁即公元前1075年登基,五十一岁即公元前1046年自焚身亡,在位三十年。帝辛天资卓绝,性情豪放,敢恨敢爱,傲视天下的霸气与生俱来,继位后重视农桑,推广使用耕牛,灌溉技术得到发展;帝辛将疆域扩展至江淮、浙赣,以及四川、陕西、内蒙等广大地区,开创了民族统一的局面;帝辛敢于革除旧弊,蔑视陈规陋俗,打破家族出身观念,选贤任能,唯才是用;帝辛造四方通途,改善了交通,促进了文明的进步与传播,社会生产力得到发展。除了社会等原因外,帝辛强势、残暴、刚愎自用的个性也为殷商之亡推波助澜,《封神演义》将其演绎成一个罪不容诛的魔头。孟子却认为纣王“故家遗俗,流风善政”。孔子的弟子子贡说:“殷辛之过假于夏桀之过也。”“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认为纣王不像夏桀那么坏,周取代商确立正统,同时取得了对历史的解释权,讨伐纣王的人害怕坏名声落到自己头上,所以才极力宣扬自己而诋毁帝辛。郭沫若赞同这一观点,认为对纣王妖魔化的记述是周朝为显示伐商的正义性而做的宣传。毛泽东认为帝辛是个“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并肯定了帝辛开拓山东、淮河下游和长江流域的历史功绩。郭沫若为此写下两首诗篇:
“偶来洹水忆帝辛,统一神州肇此人。百克东夷身自殒,千秋公案与谁论?”
“殷辛之功迈周武,殷辛之罪有莫须。殷辛之名当恢复,殷辛之冤当解除。”
帝辛既然是亡国之君,自然巨过掩功,但从民族的统一和发展来看,应该说是有功绩的。姜子牙封神时,将帝辛封为“天喜星”。
就在帝辛点燃大火的同时,“火狐狸”奔向鹿台,烈火冲天,浓烟翻滚,根本无法靠近,“火狐狸”绕鹿台三周,惊天动地嘶鸣一声追寻苏妲己去了。于是,沿途出现一个奇怪的场面,“火狐狸”背驮“黑尤”,风驰电掣般飞跑……
《史记·周本纪》载:“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距武王……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纣师皆倒兵以战……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又记录了周武王进入朝歌的盛况,“商国百姓咸待于郊”,“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周武王“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命南宫适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命南宫适、史佚展九鼎保玉。”封葺比干墓,以旌其功。重修伊尹墓,以怀其德。“殷民大说(悦)”。尔后,大周“纵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虚;偃干戈,振兵释旅”,以示改朝换代顺利完成,天下太平。其中重修伊尹墓,实际上是对这桩历史陈案公开平反昭雪,有莘氏一族当时已遍及天下,不少人认祖归宗,恢复姓氏,感激之情化为对大周和周武王的衷心拥戴。
突然传来大哭之声,只见微子披头散发,去衣露体,缚手于背,跪地前行。其左,有人牵羊随从。其右,有人手捧祭器茅旌。当时因帝辛戮杀忠良,剖心比干,微子心灰意冷,说道:“父子以血脉相连,君臣以大义相合。所以父有过子三劝不听,则号哭之。臣三谏而君王不受,臣可以去之。”微子三谏,被帝辛关进天牢,后来微子抱着殷商祭器哭着走了。天下宗周,微子持殷商祭器而归,哭拜于地。
姬发双手相搀,亲解其缚,道:“王兄为仁者,何故于此。”微子道:“望大王以商汤曾创下六百年盛世为念,恩准续存商祀。”姬发道:“和合万邦乃大周立国之策,万邦都在和合之列,何况是殷民望族?王兄可守商汤故地,敬商祖,安商民,存商祀。”
《史记·宋微子世家》载:“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于是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孔子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集解》上说“仁者爱人。三人行异而同称仁者也,何也?以其俱在忧乱宁民也”。
微子后被周武王封于宋,成为宋国的开国国君。宋国历三十一世共七百多年,至宋偃君时被齐湣王所灭。今河南商丘路河乡清岗寺村西有微子墓,墓前立着明万历四十一年十月归德府知府郑三俊所立墓碑,上书“殷微子之墓”。
且说姜子牙在众人簇拥下进入朝歌,一时志得意满,竟也得意忘形,流露出凡夫俗子才有的性情,这就是英雄人物的常人一面。姜子牙故意下马行走,让朝歌民众目睹大周丞相的风采。昔日穷困潦倒,今日风光无限,终于扬眉吐气,姜子牙一路趾高气扬,只恨围观者中无老友故交,这时一眼看到宋异人夫妇,还有他的前妻马春花。姜子牙心头一阵狂喜,当场赐予宋异人夫妇百两黄金,并当街泼了一桶水,让马春花回收。
姜子牙随即发布第一道相令,命黄天爵去拆殷商的太庙、社稷。黄天爵奇道:“丞相,时下应破击残敌,此事可以缓行。”姜子牙道:“真是个娃娃!只有毁坏了殷商的太庙、社稷,才能宣告殷商灭亡。去吧!”姜子牙发布第二道相令:“东伯侯率兵驻防城南,其余众将随本相到鹿台观火。”那时帝辛尚未自焚,众将问道:“鹿台怎会有火?”姜子牙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鹿台果然火起,一直烧到日暮黄昏,明火渐熄,只余青烟袅袅。
姜子牙收回目光,只见脚下跪着那黑脸小眼貌相龌龊的殷商值日官,仍自簌簌发抖。这值日官已经跪了大半天,姿势丝毫不敢改变,额头碰地屁股高翘。姜子牙低着头看了一回,嘿嘿笑了,说道:“纣王被大火烧死,也算遭了天谴,你说是不是?”
值日官磕磕巴巴问道:“纣王是谁?”因“纣王”是西岐及其属国对帝辛的贬称,值日官自然不知。姜子牙道:“帝辛。”值日官忙道:“是是,纣王是帝辛,帝辛是纣王。”想求得活命,堆出一脸媚笑,又加了一句:“纣王就是丑贼,不得好死!”
姜子牙道:“苏妲己那贱妃也没想到会是这等死法吧,嘿嘿!”
值日官一愣,道:“苏娘娘……”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改口说道:“那贱妃并未死于大火之中……”姜子牙敛起笑容,道:“怎讲?”值日官赶紧磕了几个头,道:“长生殿大火之前,她已逃走了。”姜子牙喝道:“扯谎立死!”手指断垣残壁,道:“苏妲己怎么可能没跟纣王同死一处?”值日官道:“小人哪敢扯谎,确是逃走了。”姜子牙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你怎不早说?”值日官吓得面皮抽搐,语无伦次,道:“不知该不该说……”
姜子牙道:“不能让这个祸乱天下的罪魁逃了!”冲传令兵说道:“速传本相令,缉拿苏妲己,不得有误!”传令兵道:“丞相,没人见过苏妲己,不知她的相貌,如何缉拿?”姜子牙喝道:“蠢!貌美如仙者就是苏妲己。”传令兵转身跑了……
姜子牙见黑脸小眼值日官还在抖动,弯腰瞧了一回,道:“纣王和苏妲己号称千古绝恋,纣王死都没想到,在生死抉择之时,苏妲己会弃他而去,独自逃之夭夭。嘿嘿!可见男女之间的海誓山盟一文不值。”
值日官道:“是是,一文不值,不过苏妲己不是独自一人逃去的,有丹枫护送……”
姜子牙一跳,道:“丹枫不是在美塬吗?何时回来的?带了多少人马?”值日官道:“今天回来的,带了三千轻骑。”姜子牙道:“丹枫不是有三万多人吗?”值日官翻着小眼想了想,道:“是有三万多人,不过大多是步军,丹枫说都在回援朝歌的途中。”姜子牙思忖一下,道:“丹枫定是接到纣王敕命,星夜赶来,三万步军随后行进。不对呀!本相业已告知蒙秋,若丹枫撤兵,则奋力追歼,怎不见蒙秋的追兵?”
值日官懵懂答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姜子牙慢慢走到他的身后,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两下,道:“本相问你了吗?”值日官乱磕响头,再不敢搭话。姜子牙道:“噫嘻,本相都被弄糊涂了。”思想一回,自言自语道:“看来蒙秋被丹枫骗了,时下仍在美塬。”问值日官:“丹枫到哪里去了?”朝值日官屁股上轻轻踢了两下,道:“说呀,该说的时候又不说了?”
值日官忙道:“小人不知,纣王只让丹枫北上。”
姜子牙道:“北上?”忽然“呀”了一声,道:“不好!若任丹枫这三万多人逃离,养精蓄锐,日后定会前来攻伐,我大周哪里还有宁日?”
值日官道:“是是,还有一事……”
姜子牙这次踹去一脚,喝道:“说!”值日官道:“纣王还传了一道敕命,让攸侯喜前往蓬莱岛,悉听墨鲨吩咐。”姜子牙奇得睁大了眼睛,道:“这又为何?”值日官战战兢兢说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纣王还说……”担心再挨一脚,不由缩了缩身,又道:“纣王说他永远是太阳神!”
姜子牙一怔,道:“太阳神?哼哼!非本相所封,怎会是神?”指指长生殿,冲兵士令道:“把纣王从瓦砾中挖出来,挖出来砍下他的头,他的头挂在旗杆上,挂在旗杆上向世人宣告,宣告商亡!”
这时一个歪嘴兵士来报:“有个殷商宣诏使口口声声要见丞相,见是不见?”
姜子牙不假思索说道:“见。”
宣诏使是个瘦高个,身着信使制服,背插五色旗,跪地即哭,道:“小人得见丞相尊容,如晤父母,如望日月……”姜子牙捋着胡子说道:“很会说话,你叫什么?”宣诏使道:“鄙人姓高,人称‘老高’。”姜子牙道:“个头是够高的,你见本相何事?”原来,老高正是给攸侯喜传诏的宣诏使,出得鹿台,径直来找姜子牙投降。老高道:“小人有要事禀报。”从背后摸出帝辛的敕命,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