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氏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几次想到放弃,但望见体下安睡的娃子,又咬牙挺住。辛哥、辛弟睡得香甜,浑然不觉生死一念,一旦有莘氏支撑不住,三人将会同赴黄泉。有莘氏支撑了大半夜,直到晨曦透入,两个娃子醒来,玩心大发,一前一后顺着一条狭小缝隙爬了出去。有莘氏背负重载,动弹不得,只能急呼乱喊,两个娃子听而不闻。荒野之外,猛兽极多,门前又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有莘氏急火攻心,加上饥饿劳累,再也无法支撑,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说道:“里面可有人?”有莘氏惊喜异常,喊了一声“救命”,双臂一软便昏死过去。几乎是同时,一阵旋风吹过,房梁倏然而起,有莘氏奇迹般得救了。
有莘氏醒来,只见尹晴立于面前,不用说那阵旋风发自尹晴。有莘氏感激涕零,后又得尹晴亲传武功,从此死心塌地跟了圣道。不过辛哥、辛弟却不知去向,失子之痛,痛彻心肺。
练功时最忌杂念分心,重则会走火入魔。因鼠眼妹重提伤心事,有莘氏想起辛哥、辛弟,竟有些不能自持,忙压了压躁浮之气,暗叹一口。这时,耳听猫眼姐道:“不知有莘氏的那两个娃子现在怎么样了?”
有莘氏一惊,正莫名其妙,又听鼠眼妹“嘘”了一口,说道:“姐姐请噤声,别让人听了去,这可是圣主的机密。”猫眼姐朝院里瞧了,只见姜良蹲坐在地,瞄着往小虫子身上滴口水,便道:“没事,他听不到。”鼠眼妹道:“不知道那两个娃子是否一如圣主所说。”猫眼姐道:“圣主的话自然不会有错。”鼠眼妹道:“我二人抱走娃子时,圣主说三十年后再来验证,快该去看看了。”猫眼姐道:“娃子被人弄了去,有莘氏却浑然不知,想想她也挺可怜的。”
有莘氏耳边犹如响起一声炸雷,原来始作俑者正是尹晴和“猫鼠双怪”!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恨不得立刻把“猫鼠双怪”碎尸万段,有莘氏再也不顾练功时的忌讳,正要冲出去,耳听猫眼姐说道:“圣主说人虽千人千面,但定能万众一心,为达此目的,圣主作了很多试验,以寻求让人绝对服从之法。”有莘氏恍然大悟,原来辛哥、辛弟也成了尹晴的试验品!
“猫鼠双怪”自然不知有莘氏在密室之中,所以才口无遮拦,鼠眼妹道:“姐姐,你把其中一个娃子送到哪里了?”这正是关键之处,有莘氏强压住胸中怒火,侧耳细听,猫眼姐道:“岐山城内有一对老夫妻,无儿无女,孤苦伶仃。我把娃子放在门前,而后躲于一旁。那老夫妻见到娃子,喜从天降,瞧瞧四处并无人影,忙抱于怀中。老汉说:‘这娃子遁土而至,就叫‘土行孙’,必有大福大贵。’”
有莘氏大惊失色,耳听鼠眼妹问道:“可是那个西岐将官?”猫眼姐道:“不知道,兴许是吧,等见到他时就知道了。”鼠眼妹撇撇嘴,道:“就是见到,你又怎会认得,送人时他还是个小娃儿。”猫眼姐斜了她一眼,道:“你忘了临行时圣主是怎么吩咐的,要在娃子身上留下印迹,我在那娃子左肩头咬了一口。”俗话说母子连心,有莘氏痛得身心乱颤,耳听鼠眼妹呵呵一笑,道:“姐姐,我送的地方谁也想不到。”猫眼姐问道:“你送到哪里了?”鼠眼妹十分得意,道:“送到终南山一个山洞前。”猫眼姐“哎呀”一声,道:“该不会让虎狼吃了吧?”鼠眼妹道:“才不会呢,我藏在一旁偷瞧了好一阵子,见一个道人把他抱走了。”一笑,又道:“真是巧了,那娃子的右肩头被我咬了一口。”有莘氏又是一颤,再也按捺不住,不及开门,破墙而出……
烟尘滚滚,“猫鼠双怪”惊叫一声,只见一个黑衣人立于尘埃之中,撅嘴塌鼻,发乱如麻,正是有莘氏。“猫鼠双怪”料定适才的话悉数被她听了去,吓得怪目圆睁,不知所措。有莘氏满脸杀气,嘿嘿乱笑。
猫眼姐吃吃说道:“别怪我,那都是……”话未说完,发出一声惨叫,飞落当院,满口喷血,当场昏死……
姜良正在院中,“呀”了一声,盯住猫眼姐呆怔片刻,断定有了大事急变,蹑手蹑脚闪到门旁,贴紧屋墙,想听听屋里发生了什么。
有莘氏瞪着一双血红之目,死死盯住鼠眼妹。鼠眼妹面色如土,有莘氏进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墙角,再无路可退。有莘氏缓缓起掌,鼠眼妹突然喊道:“我有话说!”有莘氏一字一句地道:“有屁快放!”鼠眼妹道:“有莘氏,我二人来传圣主圣谕,你你……”忽然抬高嗓音说道:“有莘氏听令!”边说边哆哆嗦嗦摸出金桃子,想以此吓阻有莘氏。
有莘氏轻蔑一笑,道:“老身从此再不认什么狗屁圣主,你若无话可说,就上路吧。”鼠眼妹吁吁说道:“有话……”有莘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说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尹晴还拿谁作了试验?”鼠眼妹慌忙摇摇头又慌忙点点头,有莘氏道:“谁?”鼠眼妹脱口说道:“七姑。”
有莘氏一愣,道:“哪个七姑?”鼠眼妹道:“就是七儿。”有莘氏一惊,眯眼盯了她一下,道:“胡说,七儿不是好好的。”鼠眼妹道:“千真万确!”有莘氏曾请道然毒杀七姑和莫老五,没想到七姑竟也成了尹晴的尝试之物,有莘氏畅然一笑,道:“活该!”又觉好奇,问道:“尹晴对她做了什么?”鼠眼妹一心活命,想讨好有莘氏,自然知无不言,道:“圣主对七儿倒没什么,而是对七儿全家……”有莘氏越发奇了,暂时收了掌,问道:“对她全家?”鼠眼妹道:“圣主杀了她一家六口。”有莘氏“啊”了一声,在鼠眼妹脸上拍了又拍,道:“一派胡言!”鼠眼妹满脸鼻涕眼泪,却不敢擦,道:“那是在七姑的家乡大巴山……”
数年前,七姑在一日之内连失父母兄弟姊妹六位亲人,按照当地习俗,七姑以利刃刻划脸庞以致哀思,最后失血而亡。云中子把她葬在一个山坡上,不料一声巨响,七姑的墓冢冲天而起,接着变成一个幽邃之洞。当时,云中子以为是不祥之兆,担心会应在殷商国祚之上,便匆匆赶往朝歌。
有莘氏忽然喝道:“门外何人?”
姜良一跳,探出脑壳,不尴不尬笑了,道:“我一动没动,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莘氏对他毫无好感,冷冷地道:“找死来了?”
姜良满脸堆笑,道:“不不!”指指鼠眼妹,说道:“她说的故事本神医也听说过。”
有莘氏故意拉长声音说道:“是吗,那你往下说。”
姜良道:“是是。”简要说了一遍。那日在孤竹国,云中子生命垂危,曾问七姑当年如何能死里逃生。七姑本不愿说,但念及云中子两番相救,且当时云中子又是将死之人,便如实相告。原来,当时掩埋七姑的地方,正在尹晴练功的地下洞穴“女娲仙府”之上。尹晴正在练功,被云中子的琴声所扰,便催动真气,冲开坟墓,随后七姑便落于洞内。尹晴将七姑救下,传授了一些武功,将其留于身边。
有莘氏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尹晴杀害七姑家人时,并非有意留下七姑,而是七姑当时恰巧不在场。”姜良思忖一下,道:“想来该是如此。”有莘氏问道:“当尹晴得知真相,为何没再杀死七姑?”姜良摇摇头,道:“这倒不知。”
有莘氏转向鼠眼妹,道:“七姑全家被杀,可是你亲眼所见?”鼠眼妹道:“不是。”有莘氏道:“你如何得知?”鼠眼妹道:“凡被圣主用作试验,身上都会留下一个印记。”有莘氏闻所未闻,问道:“什么印记?”
鼠眼妹道:“臂膀上都会留下太极八卦图。”
姜良突然极其夸张地叫了一嗓,把有莘氏、鼠眼妹吓得一跳,姜良一把揪住鼠眼妹,厉声喝道:“尹晴在做什么试验?”鼠眼妹道:“制人意志之法,让人绝对服从。”姜良道:“跟‘鸳鸯梦’可有干系?”鼠眼妹道:“自然,被试验者都会得一种怪病,性情大变,时善时戾。如果神医也找不到破解之法,便大功告成,这就是‘鸳鸯梦’。”
姜良高声骂道:“鳖孙!把大爷当成什么人了?尹晴你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骂词,心里又憋得难受,朝鼠眼妹脸上掴去一巴掌,边道:“……鳖孙!”
十几年前,鼠眼妹带去一个后生,让姜良诊治。这后生所患就是这种怪病,发病时手臂疼痛,痛不欲生,醒来时性情大变,有时变得心地良善,有时变得凶狠恶毒。姜良仔细问了那后生,方知发病时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高山之上有左右二门,无论进左门还是右门,脚下都是万丈深渊。当时鼠眼妹说,给姜良十年期限,找出治愈之法,代号“鸳鸯梦”,而后挥掌打死那后生,扬长而去。姜良细细察看尸身,除了左右手臂上各有一个太极八卦图,浑身上下并无异处。也就是那一次,吓得姜良偷偷躲进神农山隐居。
姜良忽又揪住鼠眼妹,道:“我问你,苏妲己的病可跟邪道有关?”
鼠眼妹道:“这……这倒不知。”
姜良吼道:“扯谎立死!”
鼠眼妹满脸无辜,道:“真的不知。”
当时姜良被费仲、尤浑捉到朝歌为苏妲己治病,险遭杀身,那时就已料定苏妲己之病跟邪道有关。在祝融国时,云中子便已疑心尹晴,原来真是那妖婆在其中作祟!姜良把鼠眼妹松开,狠狠“呸”了一口,道:“邪道,贼道,鳖孙!”使劲咬了咬牙,道:“大爷要将此事传播出去,让天下人共知,叫那妖婆狗屎不如!”忽然想到尹晴的杀人手段,缩缩脖子,吞下一口唾沫,暗道:“若说出去半个字,小命可就没了,这岂不是跟老岳母叫大嫂——没事找事。”
有莘氏道:“邪道,贼道,骂得好!老身从此与尹晴一刀两断。”目光一变,猛一下起掌……
鼠眼妹叫道:“我还有话……”
有莘氏道:“老身不想听了!”冷冷一笑,挥手便拍。
姜良急道:“住手!”
有莘氏道:“怎么,你想救她?”姜良毫无惧色,道:“是。”有莘氏道:“那你也别想活了!”姜良指着有莘氏的塌鼻子说道:“噫嘻!你这糊涂婆子,大爷救她就是救你。”有莘氏知他不会武功,弄死他并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费劲,嘿嘿一笑,故意说道:“愿闻其详。”姜良冲鼠眼妹啐了一口,浓痰砸于地上,道:“作恶多端,你早该死了,要不是大爷有事,才不救你!”转向有莘氏说道:“这俩怪目贼害得我隐居十年,还曾捆住我倒拉着奔跑半夜。”轮起巴掌扇到鼠眼妹脸上,道:“打你可是冤枉?”鼠眼妹还在等他救命,点头不迭,连说“不冤”,因用力过猛,姜良手掌吃疼,龇牙咧嘴跳着甩手掌。
姜良道:“有莘氏你听仔细了,没有她姐妹二人,你就难以找到你的娃子。养育土行孙的那老夫妻未必会对土行孙说出实情,即便是说了,没她二人作证,土行孙岂会认你?被送往终南山的那一子,无人作证同样也不会认你。那时,你就哭死吧。”
话虽粗俗,但道理自明,有莘氏当即出得一身汗水,叫了一声:“快救猫眼姐!”
众人跑出屋外,只见猫眼姐早已气绝,有莘氏顿时不知所措。
母子即将相认,却把人证打死,有莘氏连声央求:“神医,快救人!”
姜良在猫眼姐脉处随意摸了一把,而后直起身,慢条斯理地道:“有莘氏,你也不问问本神医来是干啥的?”有莘氏道:“先救人再说。”姜良道:“《黄帝外经》被尹晴烧了。”说完盯住有莘氏,看她表情如何变化,见她不但毫无痛惜之意,反倒两眼闪了一下,姜良道:“经书被烧,你怎么不生气?”有莘氏道:“烧就烧了,不就是一本书嘛。”姜良道:“我料你早已烂熟于心。”有莘氏呵呵一笑,道:“老身不懂医术,对《黄帝外经》毫无兴趣,根本不明那些生涩之辞。”姜良哪里会信,说道:“若你能帮我默出一部《黄帝外经》,我便救她,否则我也不想救人了。”
有莘氏至此才明白姜良的来意,道:“不想救就让她死,老身一个字也不记得!”
鼠眼妹急道:“神医,快救我姐姐!”
姜良道:“闭嘴!”对有莘氏说道:“既然对此书毫无兴趣,你为何随身携带,显得爱不释手?”有莘氏哈哈大笑,笑毕心头一寒,情不自禁朝密室望去一眼,道:“老身既然与尹晴分道扬镳,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现在告诉你真相也是无妨。”姜良眼珠转了半圈,道:“我明白了,你祖伊尹定是传下不少典籍,被你藏于密室之中。”
有莘氏一怔,道:“神医果然聪敏!伊尹传书共四十六部八十八卷,都是稀世珍宝。为防被刁钻之徒觊觎,老身随身携带《黄帝外经》,且不时拿出看上一眼,故意招摇过市,实则是想掩人耳目。”姜良接道:“让人误以为伊尹传书只此一卷,否则定会有人入室盗宝,天孤山哪里还有宁日?这且不说,就连尹晴也会向你索取,你自然不能拒绝。”有莘氏道:“正是。”姜良道:“其实你早就知道金圣使、辛怜盗走了《黄帝外经》,你非但不怪罪,反而窃喜,此举正绝了世人夺宝之念。”
有莘氏道:“不错。”
见二人还在侃侃而谈,鼠眼妹突然哭道:“我姐姐还有救吗?”
姜良道:“难说。”鼠眼妹跪到姜良脚下,道:“神医救命!”姜良仍旧不紧不慢,说道:“这就要看有莘氏想不想见她的娃子了。本神医能让棺椁里的孕妇生子,救活猫眼姐只是举手之劳。不过若再延迟片刻,纵使我祖神农在世,也会束手无策。”
有莘氏问姜良:“你还有何求?”
姜良道:“既然你默写不出《黄帝外经》,那你就把伊尹传下的医典药籍送我,如何?”说完故意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显得并不急于索求。有莘氏沉吟一回,道:“这些藏书世间仅有,依祖训不能给任何人看。只是……”姜良假意替她谋划,接道:“只是母子相认,堪比天大,不能犹豫。”有莘氏道:“密室业已洞开,不过只许你取走一卷,之后老身便要纵火了。”
姜良惊道:“为何?”有莘氏冷笑着说道:“老身已是圣道叛贼,自然会被追杀,不把藏书烧了,难道还要留给尹晴吗?”姜良道:“你……那都是……”
有莘氏燃起火把,道:“快去吧。”
姜良慌慌张张跑去,刚刚闪进密室,火把跟着就丢了进去。姜良手捧一卷书册,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望着熊熊大火,姜良哀叹一声:“可惜呀,你这糊涂婆子!”这些绝世典籍,连同整个天孤山庄,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灰烬。
姜良命鼠眼妹取来一盆清水,从怀里摸出一把草药,“吧唧吧唧”嚼碎了抹进猫眼姐嘴里,再用水冲进她的肚子里。嚼一回,冲一次,嚼了五回,冲了五次。过了一盏茶工夫,猫眼姐果然醒来。
姜良拿到的是《伊尹医道秘笈》,如获至宝,当即钻进深山之中,昼夜研读。
有莘氏给辛怜飞鸽传书:“为娘与圣道决裂,但你不可表露,否则会有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