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忠不止一次想象崇侯虎临死前的情景,一定是悔恨交加,又是苦苦哀求又是痛哭流涕,而此时的崇侯虎显得异常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凛然之气。邓忠气得脸色乌青,恨得目眦欲裂,面目极度变形,吼道:“你跪下!磕头!求我!你哭!你怎么不哭,你哭啊!”
崇侯虎道:“败军之将,其实也该死了。”拔出佩刀扔到邓忠面前。
邓忠将刀抢于手中,颤巍巍指住崇侯虎,歇斯底里大吼大叫:“我砍死你!我毒死你!我踹死你!”步步逼进,这时耳听有人喊道:“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邓婵玉和土行孙立于当地。
邓忠道:“玉儿,莫非你要亲斩此贼?”
邓婵玉跪于邓忠面前,道:“父亲,娘亲曾再三叮嘱,若遇我父……”忽觉不妥,在邓忠面前不能再以此称呼崇侯虎,忙改口道:“娘亲说若在战场上遇到北伯侯,当留他一命。”邓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怎讲?”邓婵玉又重复了一遍。邓忠眼珠暴突,瞪着邓婵玉喝道:“你娘亲……那个贱人,竟然护着仇人!为什么?”
邓婵玉道:“父亲,娘亲说养育之恩理应报答。”
邓忠吼道:“她放屁!”
崇应彪唤道:“姐姐。”
邓婵玉道:“小弟,别怕,有姐在。”因姐弟年龄有些差距,邓婵玉给于这个弟弟不少呵护和关爱,当时在北伯侯府,邓婵玉和土行孙遇险,正是崇应彪挺身而出,挡住刀剑。
土行孙忍不住说道:“我说邓忠……岳父大人,你到底想干啥?”
邓忠瞪着一双血红之目,喝道:“你少管!”
土行孙嘿嘿笑了,道:“你要听宝儿的话,就放人,你要不听宝儿的话,就杀人,哪有这么多废话?”土行孙对邓忠、崇侯虎都无好感,虽然邓忠救过婵玉,但他此时的做派却让人鄙夷,所以土行孙说出来的话不咸不淡,似乎事不关己。
邓忠大喝一嗓:“那就杀了他!”
邓婵玉忽地站起,拦在邓忠面前。
邓忠挥刀喝道:“谁敢挡我,我便杀之!”
这时,耳听有人喝道:“住手!”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云中子立于身后。
邓忠道:“怎样?”
云中子朝土行孙、邓婵玉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朝邓忠说道:“道长,北伯侯乃朝廷命官,理应交于朝廷处置。”又朝崇侯虎说道:“北伯侯,你心怀叵测,私设兵阵,本也该死。”崇侯虎淡淡一笑,道:“本侯没想再活下去。”云中子又转向邓忠,道:“北伯侯之子崇应彪年纪尚小,又颇具肝胆,曾对贫道施以援手,贫道不许你为难他。”说罢朝崇应彪笑了笑,算是也打了招呼。他说的是在北伯侯府,“大头本”欲射杀云中子,被崇应彪拦住。
邓忠斜乜云中子,道:“你以为贫道会怕你?”
云中子呵呵一笑,道:“道长,万事都有一个‘理’字,为道之人更应讲理,正所为‘道理’。”邓忠冷冷地道:“孽种还孽债,崇应彪必死。”云中子道:“道长,我替你请来一人。”邓忠道:“谁?”
云中子朝林中拍了三掌,在众人注目下,树枝轻晃,走出一位老夫人。此人衣着朴素,落落大方,正是北伯夫人宝儿。宝儿早已听到了众人对话,管控不住自己,移步而出时已是泪流满面。
邓忠道:“宝儿,你来得正好,仇人都在这里,你可一刀一刀杀之。”说着反转刀锋,将刀柄递了过去。宝儿并未去接,悲叹一声,泪珠串串滴落。邓忠奇道:“宝儿怎样?你不是做梦都想报仇吗?”宝儿道:“不错。当年崇侯虎害死家父,将我二人生生拆散,我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崇侯虎诺诺道:“宝儿……”邓忠喝道:“不许你这么唤她!”宝儿继续说道:“不过,玉儿出生,崇侯虎明知不是自己的骨肉,却待玉儿如同亲生一样,使我和玉儿得以温饱,受人敬重。养育之恩,不应忘怀。”邓忠道:“宝儿糊涂,那是他想让你为他生儿育女。”
宝儿抹了一把泪水,道:“不错,宝儿是为他生养了一个娃子。”
崇应彪噙满眼泪,唤道:“娘亲……”
邓忠手指崇应彪,喝道:“他是个孽种!”
宝儿大声说道:“他同样是我的骨肉!”
邓忠气怒交加,将刀一轮,指着宝儿叫道:“善恶不分,连你也杀。”
宝儿静静地道:“其实,我早劝过崇侯虎,贵为一方诸侯当对朝廷感恩,不要贪得无厌,不要修造什么‘地骨皮’阵,不要自寻绝路,可他就是不听。”回想起宝儿苦口婆心,崇侯虎悔意满面,道:“当初不听夫人之劝,才有今日之祸。”宝儿没理会他,朝邓忠说道:“今日兵败,崇侯虎被谁杀死都是报应,但看在他养育你女儿二十多年的份上,你就抬抬手放了他吧。”
邓忠鼓起鱼眼,吼道:“贼人必死!孽种必死!”
宝儿救子心切,“扑通”一下跪到邓忠面前,语气近乎哀求,道:“看在你我夫妻恩爱一场,请你放过我的彪儿……”
苦等二十多年,盼的就是这一天,没想到宝儿也来求情,不容她说完,邓忠骂道:“贱人!你还敢说夫妻恩爱,邓寒泉的情义早被你忘于脑后了,该死!”邓忠已失去理智,话音未落起脚将宝儿踢飞。
崇侯虎没想到邓忠会向宝儿下此毒手,惊得大张嘴巴,怔于当地。
崇应彪叫道:“娘亲……”惊得双目圆睁,不能动弹。
云中子、邓婵玉和土行孙飞身而起,三人合力将宝儿接住。耳听邓忠闷吼一嗓,众人惊回首,只见邓忠双手捧刀,面目狰狞,飙向崇侯虎。邓婵玉吼道:“住手!”寒光一闪,崇侯虎人头已落。邓忠反手一刀,劈向崇应彪,宝儿吼道:“勿伤我儿!”热血飞溅,崇应彪的头颅飞了出去。两具尸身倒在一处,汩汩鲜血从腔内冒出。
宝儿哀鸣一声,昏死过去。
邓忠哈哈大笑,笑声在山间回荡……
“大头本”见此时无人顾及他,悄然隐身,消失在丛林之中……
邓婵玉等人呼喊半天,宝儿幽幽转醒,示意邓婵玉和土行孙将她扶起,缓缓走向崇应彪和崇侯虎。走过邓忠身旁,宝儿不知从哪里来得一股力气,突然甩开邓婵玉、土行孙,疾手拍向邓忠脸颊,留下五个手指印迹。
宝儿扑向崇应彪,抱住尸身大喊大叫。崇应彪的头颅已不知飞到何处,如何能唤得醒?宝儿呼喊了好一阵子,慢慢起身,走向邓忠。众人以为她会像发疯一样撕咬,不料她却十分平静,众人转念一想,失去爱子之人于大悲大痛之时,五内俱焚,表面反倒会显得平静。邓婵玉上前欲扶,被土行孙拉住。邓婵玉会意,土行孙是想让宝儿与邓忠独处一回。
宝儿道:“夫君,你我夫妻虽然短暂,却恩爱无比,宝儿得你珍爱,此生无憾。”适才邓忠被猛抽一掌,疯癫之态有所收敛,闻听宝儿此言,不知如何作答,欲言又止。宝儿道:“玉儿已然长大成人,土行孙乃当世英豪,不会辱没咱的玉儿。”眼神之中尽显自豪,目光移向土行孙,又道:“虽然我这贤婿相貌不尽人意,但他对玉儿一片赤诚。”土行孙嘿嘿笑道:“岳母娘,俺对玉儿不比你差。”宝儿朝土行孙笑了,看得出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欣慰。
宝儿转向云中子,道:“道长,是你将我带至此地,使我夫妻又见上最后一面……”众人都听得出来,此时她所说的夫妻是指崇侯虎,耳听她继续说道:“宝儿更该感谢道长,又让我母子见了一面。”
云中子道:“夫人请节哀,贫道原本以为夫人或许能救下小公子,这才将夫人请来,没想到贫道所面对的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宝儿眼望邓婵玉,轻声说道:“玉儿,为娘心意已了,与你别过了。”言犹未了,一头栽进悬崖……
事发突然,邓婵玉呼啸一声,飞身便扑,被土行孙一把拉住。若任邓婵玉扑去,定会身落悬疑。邓婵玉大哭大叫奋力挣扎,土行孙将她死死拽住。
忽听一声长啸,甚是悲凉,甚是凄苦,邓忠将刀猛地扔于地上,大笑而去,笑声慢慢变成哭声,惊天地恸鬼神……
且说莫老五、七姑带着狗子等人朝祝融国走去。狗子等人一路上相互搀扶,相互鼓励,恨不得身生双翼,飞临圣地。这日,众人终于踏上祝融国国土。正是秋高时节,一路上看到的是收割了的稼禾,颗粒归仓。这一年是祝融国民众分得田地的第一年,风调雨顺,天遂人愿。莫老五所到之处,民众奔走相告,夹道迎接。莫老五得知富泰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对“盛世之法”还是进行了推施,眼见理想变成现实,由衷高兴。
众人朝祝融国都邑荣城行去。
莫老五道:“狗子,到了荣城,依‘盛世之法’,你等可以吃十天官家膳食,而后就能分到土地、口粮和来年粮种,从此自耕自食。”狗子道:“狗子此命是大将军所救,此生哪里也不去,就给大将军牵马拽镫了。”莫老五道:“何为‘盛世之法’?简而言之就是人人平等,民理国政,官吏由民众举荐,治国方略由民众商定。除了国君和专门戍边的军士,任何人都不能不劳而获。所以身为大将军,也得下地劳作。”
按现在的话说,“盛世之法”就是要建成一个民主的、均富的、开放的社会,使国家繁荣富强,民众安居乐业。作者书此节时,为这等远大和美好的理想,为这等伟大和高尚的信仰,肃然动容。不过,因受当时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制约,以及人们思想觉悟的局限,加上既得利益者的从中作梗,“盛世之法”没有成功,为此还付出了不少生命的代价,让人扼腕痛惜。但这一社会理想和社会实践,一直激励着后世的劳苦大众,前赴后继,勇往直前。
这日傍晚,莫老五一行来到荣城,被富泰、一根葱等人接住。一根葱连声高喊“大哥”,与莫老五抱作一团,久久不放。一根葱打仗时喜欢赤膊上阵,历来爱憎分明,对富泰等人的富而忘本深恶痛绝。今又见到莫老五,竟不顾众人在场,热泪喷涌。
莫老五问富泰:“义父之子可是寻到?”
富泰答道:“尚未寻到,小弟一直加派人等来往于殷地打探,据悉陛下也曾亲往东海寻找。”莫老五道:“虚席以待吧,一旦新君来到,便拥其即位。”富泰点点头,道:“按大哥的吩咐,小弟推施‘盛世之法’一直不遗余力。”莫老五道:“辛劳你了,沿途已有见闻。”富泰道:“祝融国民众福星高照,全赖大哥。”
莫老五在驿馆用了些粗茶淡饭,命一根葱留下,其余各自散了。
灯下,莫老五和一根葱对坐叙话。莫老五道:“我不在祝融国时,一切政务都托付给了富泰,富泰对跟随我举义的那些弟兄怎样?”一根葱叹道:“富泰本人倒没说的,只是他对弟兄们有薄有厚,对他自己的属下会另眼相看。”莫老五问道:“怎么说?”一根葱道:“就如‘福泉’吧……”莫老五道:“‘福泉’是谁?”一根葱道:“就是‘柳芽子’。”莫老五“哦”了一声,知道福泉是后来改的名字。一根葱道:“福泉原本不过是富泰的亲兵侍卫,哪有什么战功?富泰竟然命他统领铁血师。”
莫老五道:“铁血师是义军中最能征战的一支铁军,原本有八千人马,义军遣散时,陛下准我保留三千兵士,我特地留下铁血师将士。铁血师不是一直由‘山涧沟’统领吗?”一根葱撇了撇嘴,道:“山涧沟被富泰哥哥派去守雁关了。”莫老五道:“福泉能统领得了这支铁军?”
一根葱道:“富泰被陛下加封为‘忠勇大将军’,福泉受富泰委任,谁敢不服?富泰还给他特别照料,让他从五台移师荣城,驻扎北郊,离城不过十里……”
莫老五顿时警觉起来,道:“怎么,铁血师驻在城北?”
一根葱见他面色突变,忙道:“是,大哥怎么了?”
莫老五忽地站起,急促说道:“走!随我去铁血师营地。”急匆匆踏步出门,正见七姑站立门外,七姑道:“大将军,七儿已备好战马。”莫老五道:“七儿与我同去,快!”
十里路程转眼即到。夜深人静,只见铁血师营地灯火通明,人马列队,披挂整齐,福泉正在训话。一根葱奇道:“黑更半夜,又无紧急军情,福泉在干什么?”莫老五示意他噤声下马,悄悄靠了过去。只听福泉说道:“荣城驿馆来了一伙强贼,有犯我祝融国之势。这伙强贼不但穷凶极恶,且武功颇高,不能硬拼硬打。本将军命你等即刻进发,在驿馆四周堆满木柴干草,悄悄引燃。如有侥幸逃出火海者,即以箭射杀。记住,无论男女老幼,不可让一人逃脱!”
一根葱再是个粗人,也能听得出来,驿馆内住的哪里是什么强贼,正是莫老五、七姑和狗子等人。福泉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一根葱强忍不住,吼道:“福泉小儿,你在此满口吐粪!”纵身冲了过去。
莫老五拦之不及,只得移步走出。
铁血师将士不少人认出莫老五,惊喜万状,纷纷道:“是大将军!”
一根葱喝道:“驿馆内住的是大将军。”
铁血师将士发出声声惊呼,纷纷道:“想烧死大将军?”
福泉借着灯火忙朝一根葱身后瞧去,只见来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不是莫老五又是哪个?做梦也没想到莫老五会这时出现,福泉吓得面目扭曲变形,牙齿“咔咔”打颤,“蹬蹬蹬”一连退了好几步,怯怯地道:“大……大将军,怎……怎会来此?”说着颤巍巍拔出佩刀。
一根葱吼道:“你想干啥?”
这一声如同晴天闷雷,福泉一抖,自知阴谋败露,厮杀又不是对手,值此又急又怕又无奈之时,将佩刀往上一掠。莫老五急喊:“住手!”话音未落,一股血水从福泉脖子里喷射而出,莫老五道:“你受何人指使?”福泉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大将军,对不住了……”慢慢倒去,一命呜呼。
一根葱朝他尸身上踹了一脚,道:“便宜你了,居然想谋害大将军。”
今夜之变故实在太快,令人眼花缭乱,铁血师将士至此方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个个瞪大眼睛,无声注目莫老五。
莫老五大声说道:“福泉图谋不轨,已自绝身亡,从今之后,铁血师由一根葱将军统领,你等服也不服?”
铁血师将士曾跟随莫老五南征北战,屡立奇功,齐声答道:“遵大将军令!”
莫老五挫败了兵变阴谋,当即回到荣城召集文武,道:“福泉背后定有指使者。”说罢冲富泰瞄去一眼。当时“刀条脸”被邓忠捉住,招认是奉富泰之命,但“刀条脸”已死,死无对证,自不好再去追究,不过福泉之事富泰定然难脱干系。
富泰显得义愤填膺,冲百官喝道:“谁人大胆,竟敢谋害大将军?站出来!”
百官面面相觑,不能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