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五道:“难怪!道长有所不知,义军虽有十万,然能征惯战者无非数万而已,而单单殷商便有四十余万,加上诸侯国的兵马,数量十分可观。所以,莫老五并无奢望推翻殷商,只要陛下允我复国,我便答应罢战。我必须先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唯有如此,才能专心致志推施‘盛世之法’。若果如道长所说,隶主贵族阻挠‘盛世之法’,莫老五会再次揭竿而起,统领隶人再战沙场!莫老五不惜流尽这腔热血,也要为天下隶人拼出个太平盛世。”顿了顿,又道:“若莫老五有生之年没有推施成功,相信后人会承继大业。随着万千隶人的不断抗争,五百年八百年,或者一千年三千年,不平的隶制早晚会淹没在隶人举义的汪洋大海之中,盛世早晚会降临在华夏大地。”
邓忠盯住莫老五,暗道:“这个人有坚不可摧的信念,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有战之必胜的天赋,天下隶人的命运确实与这个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点点头,又点点头,说道:“其实,贫道也知道,只有‘盛世之法’,才能救天下隶人尽出苦海。若‘盛世之法’真能实现,贫道笑也笑死了!贫道痛恨隶制,痛恨这个世道,尤为痛恨隶主贵族,贫道与其不共戴天,要让他们受尽折磨而死,痛不欲生而死,天打雷劈而死,死后化为脓血,焚骨扬灰……”
莫老五道:“原来道长胸怀刻骨仇恨。”
邓忠道:“不错,杀父夺妻之恨!二十多年了,此恨时刻激荡于胸,念念不忘。”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贫道原本是个隶人,受尽隶主欺辱,实在没了活路,在一个风急月黑之夜,砸断镣铐,逃之夭夭。”辛怜道:“当时你会武功吗?”邓忠道:“不会,不过那时有的是蛮力。我一路向北,先到了朝歌,帝都自然不是咱隶人呆的地方,又继续北上。”辛怜问道:“是怕被你的隶主捉去吗?”莫老五道:“原隶主很难捉到自己的逃亡隶人。”
辛怜奇道:“为何?”
当时殷商社会分三大阶层,最高层是隶主贵族,最底层是隶人,中间一层是平民即自耕农、手工业者和商人等。辛怜与其母长居西岐天孤山,属于自耕农,后来辛怜又入内宫,对殷商社会生活了解不多,故有此一问。
莫老五道:“御妹有所不知,而逃亡隶人极难生存,大多会被其他隶主捉去,其他隶主如获至宝,自然不会归还原隶主。隶主贵族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既想捕获他人的隶人,又想索回自己的隶人,当索要不成时,便耿耿于怀,甚至怪罪朝廷不能明典法文。”
邓忠道:“隶人倒是宁愿让其他隶主逮住,也不愿让原隶主捉去。若被原隶主捉去,轻则打个半死,重则腰斩活埋。所以隶人逃亡都是下了必死之心,孤注一掷。大将军推施‘盛世之法’,祝融国成了天下隶人心中的圣地,隶人逃亡日甚一日,引起隶主贵族的极大恐慌和强烈不满,无疑会迁怒于商帝。”
辛怜道:“原来如此!你捉我的,我也捉你的,你争我夺,岂不乱了套?”后来姜子牙在西岐颁布“有亡,荒阅”的法令,规定对逃亡隶人必须追捕并归还原主,缓解了贵族之间以及贵族与统治集团之间的矛盾,更加激起殷商贵族对殷商朝廷的不满。辛怜道:“道长继续说,你后来逃到哪里了。”
邓忠道:“贫道离开朝歌,来到燕亳,进入深山老林。一路惊险,加上饥寒交迫,贫道昏死过去,后来被一对父女救了。这对父女也是逃亡隶人,老汉六十来岁,原本是一位武将,因兵败被贬为奴,其女二十来岁,名唤宝儿,生得落落大方,颇有姿色。他二人逃亡已有多年,自耕自食,艰难度日。同病相怜,老将军收留了我,并认作义子。那时贫道年轻力壮,精于劳作,收成颇丰。闲暇时,义父传我武功,教我识文断字。我与宝儿更是心心相印,一刻也不能分离。这等日子刚过了两年多些,就在宝儿刚刚有了身孕时,不料祸从天降。”
听他言语骤急,莫老五和辛怜料有大事发生,目不转睛盯着他。邓忠说道:“有一天,崇侯虎狩猎,与我三人不期而遇。”辛怜惊得“啊”了一声,道:“你三人被捉了?”邓忠道:“贫道若独自逃生并不难,那片森林我最是熟悉,匿身一处,他往哪里找?为了保护宝儿,我和义父拼命抵抗,怎奈崇侯虎爪牙众多,我重伤被擒,义父力战不支,死于刀箭之下,暴尸荒野。”
莫老五目光冷峻,这等场面他自然能想象得出。
邓忠道:“贫道被崇侯虎捉去,打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辛怜问道:“宝儿怎样?”邓忠道:“宝儿姿色出众,被那畜牲掠到侯府……羊入虎口,一个女子还能怎样?刚烈些的或自寻短见,柔弱些的只能以泪洗面,别无选择。死一个下贱的隶人,稀松平常,从侯府拉出去扔到荒山野岭,谁也不会大惊小怪。”
辛怜道:“宝儿没有寻死吗?”
邓忠叹了一口,道:“为了我的一世骨血,宝儿只能忍辱偷生。”尽管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邓忠胸口剧烈起伏,半天才压住怒恨之火,道:“那畜生为了消除宝儿的幻想,让宝儿对他死心塌地,便对我下了毒手。”辛怜被他的故事吸引住,忙问:“后来怎样?”邓忠道:“我假装害怕,先是哀求饶命,后又请求朝侯府方向磕几个头,那帮爪牙竟然同意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迟,我暗下决心,定要先逃得性命,再来寻仇。就在枷锁被打开的瞬间,我打倒几个爪牙……”
辛怜舒了一口气,道:“你就逃到了这里?”
邓忠摇摇头,道:“我逃进深山,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几次想就此结束生命,想想大仇未报,便又挣扎着活了下来。凭我当时的武功,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崇侯虎,我想拜师学艺。天下武功至高者莫过于墨鲨北熊,据说北熊久居极北之地,于是我去拜师墨鲨。”苦笑一下,道:“墨鲨不肯见我。无奈之下我四处乱撞,正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圣主收留了我,并命人授我武功。贫道感激涕零,为表忠心,改名‘邓忠’。”
辛怜道:“你原本叫什么?”
邓忠道:“隶人哪有名字,我义父给我起的名字是‘邓寒泉’。圣主说,侯府森严,仅凭我所学的武功,还是不能报仇,见我识得一些毒草毒花,便命道然大师专门教我施毒功夫。”
莫老五、辛怜惊道:“道然?”
道然是当时著名的施毒高手。有一次,道然徒步涉水过河,被蟹类夹了一下,当下大怒,朝河里随手弹了一下,顿时鱼鳖虾蟹漂浮,河面白花花一片,皆尽中毒而死。邓忠师出道然,难怪让莫老五二人震惊。
辛怜道:“你既然有这等施毒本领,为何不把崇侯虎毒死?”
邓忠嘿嘿笑了起来,道:“我原本想暗暗出手,让那畜生或死于五脏崩裂,或死于七窍流血,后来我改了主意。贫道以为,人死于对手的利刃,不为悲哀;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也不为悲哀;死于投毒,死于病疾,同样都不为悲哀。人生最为悲哀的,莫过于死于绝望!我要让崇侯虎死于绝望,死于呻吟,死于哭泣,死于哀求,死于万念俱灰!”
辛怜听得脊背发凉,邓忠继续说道:“有一次,我悄悄去探望宝儿……”辛怜道:“你还探望过宝儿?”邓忠道:“且不说贫道的易容术炉火纯青,可以随心所欲扮成燕亳兵士,单凭贫道的武功亦能潜进潜出,来去从容。”辛怜道:“你为何不把宝儿带出来,远走高飞?”邓忠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要是把她带出来,还能躲到哪里?”
辛怜又问:“你的娃子呢?崇侯虎知道内情吗?”
邓忠道:“崇侯虎起初并不知内情,当宝儿生下我那女娃时,崇侯虎才突然明白过来。那畜牲自然是七窍生烟,当即拔出利刃。宝儿道,你杀了这娃子,我便不活。”辛怜奇道:“他怕宝儿寻死?他也爱上宝儿了吗?”邓忠道:“御妹有所不知,崇侯虎虽妻妾成群,却一个也不会生养,崇侯虎为此怒火中烧,对妻妾动辄打骂。”辛怜“哦”了一下,道:“我明白了,崇侯虎定是以为宝儿既然能为你生养,说不定也能为他生养,心存一念,便不再为难宝儿。”邓忠道:“不错,宝儿果然为他生下一个男娃。为了侯府的名声,崇侯虎自然会掩盖真相,对宝儿和两个娃子疼爱有加。崇侯虎盼子心切,早已有言在先,谁能为其生子便立谁为北伯夫人。”
辛怜惊道:“原来宝儿就是现在的北伯夫人!”
世人皆知崇侯虎子嗣不多,只一女一男,一女即婵玉,一男便是幼主崇应彪,二人均为北伯夫人所生,只是谁也不知道底细。
辛怜突然为宝儿感到惋惜,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邓忠道:“本来随时可以动手,只是有一次我去探望宝儿,突然发现了崇侯虎的一个秘密,便改了注意。”辛怜急问:“什么秘密?”邓忠瞧了她一眼,道:“崇侯虎在打造一座兵阵。”
莫老五对排兵布阵之事最感兴趣,忙问:“什么兵阵?”
邓忠道:“‘地骨皮’阵。”莫老五道:“取‘地骨皮’之名,定是取法坤势,巧用地利,或于山体内凿道,或于湖泊下挖洞,或加砌墙体巧置碍障,或暗设箭孔虚掩陷坑等。能设此阵者,必精通地理,深谙八卦。”
邓忠道:“不错,贫道料定崇侯虎身后必有高人,便暗中观察,原来是‘大头本’在出谋划策。自古谋大事者,须得高人指点,贵人相助,加上小人监督。”说到这里自嘲一笑,道:“我便是那监督的小人了。”
辛怜问道:“崇侯虎要防谁?”
邓忠斜去一眼,见辛怜目光迷茫,一笑,说道:“睿智之人都能看得明白,殷商朝廷腐朽不堪,历史必将催古拉朽。崇侯虎之所以造此兵阵,是因为他心怀叵测,想取代殷商。殷商灭亡,天下混战,他依托兵阵,可进可退,天下不就是他的了吗?御妹,你说他的美梦是否很有意思?”辛怜点点头,道:“不错。”邓忠道:“既然‘地骨皮’阵倾注了崇侯虎的大量心血和钱财,于是贫道奏明圣主,移居此地,准备打破他的美梦。”
辛怜顿生迷惑,道:“这是啥意思?”
邓忠道:“御妹或许不会相信,首先来攻阵的定是西岐。”转向莫老五,道:“西伯侯冤狱羑里,正是被崇侯虎所陷害。西伯侯推演八卦,明了天之大道,早就看出崇侯虎的不臣之心,所以才亲来探阵。燕亳在西岐侧背,又倚仗兵阵,虎视眈眈,西岐哪会允其在卧榻之侧酣睡?而崇侯虎巴不得西岐前来攻阵,让西岐兵马尽亡于兵阵之中。所以,西岐与燕亳必会开战。”
辛怜思忖一下,道:“西岐正与密须交战,你怎知道西岐不会被密须所灭?如果西岐被灭,还如何前来攻阵?”邓忠哈哈大笑,道:“有大将军相助,密须焉有不败之理?再说还有你娘亲呢。”指指身旁的那条路,道:“这就是西岐伐燕亳的必由之路。”至此,辛怜终于明白,说道:“你让崇侯虎暂且活着,就是想亲眼看看‘地骨皮’阵被攻破,崇侯虎的一切希望化为乌有,陷入绝望,凄惨而死。”
邓忠高声说道:“正是!”
辛怜指着“刀条脸”对邓忠说道:“你今天的话可全都被他听去了。”
邓忠轻蔑一笑,道:“你还当他是个活人吗?”“刀条脸”吓得面部肌肉抽搐,张着大嘴结结巴巴说道:“师父饶命!”莫老五、辛怜惊道:“你是他师父?”邓忠道:“是,也不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当年贫道去投奔大将军,进入东海地界,正不知该往哪里走,正好遇上三狗……”辛怜道:“三狗是谁?”邓忠指指“刀条脸”,又道:“念三狗一直相伴左右,我就教会他识些毒花毒草,充其量我是他的一日之师。”
三狗扯了嗓子叫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辛怜冲“刀条脸”狠狠剜去一眼,那夜“刀条脸”说他的师父已经死了,却不料不但他师父活着,连他师父的师父也还活着。辛怜问邓忠:“那时三狗在东海做什么?”邓忠道:“那时他就是大将军的属下,不过大将军属下有十万之众,不可能都能识得。”辛怜因那夜已然偷听了“刀条脸”和“圆盘脸”的对话,自然胸有成竹,朝莫老五嚷道:“我早就疑心他是受富泰所差,你若不信,一问便知。”冲到“刀条脸”面前,故意拿刀在他面颊上拍了几下,又在他眼前比划一阵,而后一刀砍断绳索,拧着他的耳朵拉过来,一脚踹倒,喝道:“说!”
在邓忠和莫老五面前,三狗哪敢不老实,磕着头说道:“大将军休怪,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富泰将军已有严令,若不能置大将军于死地,小人便会被腰斩。小人还有高堂老母,实不忍心让老母……”说到此时,竟滴下两滴眼泪。辛怜喝道:“别在这里滴猫尿!”三狗辩道:“小人所说句句是实,不信你问三胖……”辛怜道:“三胖是谁?”三狗道:“就是死在树林里的那个。”辛怜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才去问死人!”
三狗受富泰所差,虽然大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此时莫老五不想多问富泰差人行刺详情,只静静地道:“我且问你,你并非真正的隶人,对吧?”三狗一脸茫然,道:“大将军何出此言,小人也是地无一分,吃了上顿没得下顿……”莫老五截住他的话,道:“但你一直流浪,并未受隶主的直接盘剥,时而讨吃讨喝,时而抢吃抢喝。”三狗惊道:“大将军如何得知?”邓忠不解,道:“三狗与其他隶人有何不同?”
莫老五道:“道长有所不知,隶人亦分为两类。”
邓忠闻所未闻,奇道:“同为隶人怎还分为两类?”莫老五道:“一类是受尽隶主贵族盘剥,个个苦大仇深,一旦懂得造反之理,会为天下隶人拼死一战。另一类则被称为‘流氓隶人’,其中的一部分心理扭曲变态,嫉世仇富,对隶人并不同情,三狗、三胖等便属于此类。他们造反之初是为了果腹,而后便投机钻营,或极端报复,残忍嗜杀;或心怀叵测,甘为鹰犬;或耍弄诡计,残酷整人等。这类人唯恐天下不乱,是我等举义之敌!”
莫老五所说的“流氓隶人”与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流氓无产者”大体相同,《共产党宣言》中说:“流氓无产阶级是旧社会最下层中消极的腐化的部分,他们有时也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里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状况,他们更甘心于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马克思说:“流氓无产阶级在所有的大城市里都是由与工业无产阶级截然不同的一群人构成的。这是盗贼和各式各样犯罪滋生的土壤,是专靠社会餐桌上的残羹剩饭生活的分子、无固定职业的人、游民……能够作出轰轰烈烈的英雄业绩和狂热的自我牺牲,也能干出最卑鄙的强盗行径和最龌龊的卖身勾当。”
流氓无产者,有革命性和反动性两重属性。革命性,因为处于社会底层,对社会现状不满,对于社会变革,他们是不可忽视的推动力量。反动性,因为他们是流氓,无抱负无操守,并且摆脱了各种世俗文化的规范和道德理性的约束,具有强烈的报复心理。这一群体对社会具有腐蚀性和破坏性,其突出表现为反叛性、暴力性和反民主性。
邓忠心头疑问立解,连声赞道:“有理!”
三狗禁不住说道:“大将军真是神人,说得丝毫不差,三狗就是这样。”
辛怜道:“夫君,你的富泰兄弟又作何解释?他可是真正的隶人,却也得势猖狂。”
莫老五道:“隶人举义一旦成功,定会分化,一部分人摇身变成新贵。新贵忘记了自己从前所受的苦难,骑在其他隶人头上作威作福,富泰等人便是此类。”邓忠道:“只怕跟你举义的弟兄,不少人会有这种想法。”莫老五道:“不错,其中的一些人已堕落成复辟隶制的推手,并视莫老五为最大障碍。但所有心怀大义的民众,决不会答应!”邓忠咬着牙说道:“谁阻挠‘盛世之法’就杀谁,无论旧贵新贵一个一个都杀死。不过,他们握有生杀大权,让他们推施‘盛世之法’,令人堪忧。”
莫老五道:“道长,个人的仇恨并不等于天下隶人对隶主贵族群类的仇恨。”
邓忠摇摇头,道:“贫道不敢苟同!”转向三狗,淡淡地道:“你说完了吗?”三狗道:“说完了。”忽然意识到邓忠的话中之意,忙道:“不不……”邓忠随意一扬手,三狗猛一下卡住自己的脖子,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显得痛苦不堪。邓忠道:“怎么还不倒下?”三狗慢慢倒去,头歪到一旁,七窍冒出污血。这一幕让莫老五、辛怜心惊肉跳,根本没看清邓忠如何施毒,“刀条脸”便已死去。
忽听有人说道:“是道长救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