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位老者,个头不高,身着道袍,面无血色,更无表情,头发花白,却看不出他有多少年岁,土行孙道:“道长,玉儿怎样?”老者道:“再晚半个时辰就没救了。”一句话喜得土行孙热泪喷涌,冲老者一连磕了七八个头。老者没理会土行孙,抱起婵玉朝林中跑去。原来林中有两座草屋,如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土行孙抬头时,老者已跑出二三十丈,土行孙喝道:“怎样?”老者头也没回,道:“快来!”
老者让土行孙帮手清洗伤口,煎了一碗汤药给婵玉灌了,忙活了好一阵子,老者长长出了一口气,擦了一把汗水,道:“一个时辰后准醒。”朝土行孙斜睨一眼,道:“你是她啥人?”土行孙道:“相公。”老者道:“你怎会这么丑,还臭烘烘的?”土行孙刚想发作,但念此人是婵玉的救命恩人,便嘿嘿笑了,侃道:“面丑心善,身臭人香。”
老者道:“你是土豆吧。”
土行孙道:“我是土行孙。”老者一跳,道:“你真是土行孙?”土行孙又嘿嘿笑了,道:“恐怕还没人敢冒充大爷的名讳吧。”忽然想起曾被土豆冒名,又道:“不过,有时候也会被人冒充一回,怪只怪我的名号太过响亮。”老者眼珠转了半圈,似乎明白了什么,呵呵笑了,虽传出笑声,脸上却没有笑容,老者道:“失敬了!”土行孙问道:“你是谁?”
老者道:“邓忠。”
这人果然是邓忠!前番姬昌、闳夭和蒙秋夜探崇侯虎在摩天岭摆下的“地骨皮”阵时,突然被围,闳夭身中毒箭,正是邓忠将众人带出兵阵,并将闳夭医好。那时,邓忠对姬昌说道:“请问你何时来攻取燕亳。”姬昌道:“未想攻取。”邓忠道:“你会来的。”当时姬昌等人对他的身世十分好奇,只是见他讳莫如深,不便打问。
一个时辰后,婵玉果然清醒过来。邓忠道:“半个月内不能走路,如若行走,毒必行于心际,那时再无药可救。”土行孙道:“我和玉儿还要赶路呢。”邓忠翻起三角眼,死呆呆盯住土行孙,喝道:“那就让她死。”
这时传来马蹄声,土行孙喜道:“有了。”闪身来到大路旁,见一个燕亳兵士恰好策马而至,纵身而起,将兵士踢飞,稳稳坐在马背上。
邓忠盯住婵玉,莫名其妙问道:“你娘亲给你说了些啥?”土行孙喝道:“管你啥事?”邓忠不尴不尬笑了一下,道:“随便问问。”土行孙抱婵玉上马,大声说道:“谢了!”打马而去。邓忠追至路边,眼望着二人渐去渐远的背影,忽然泪涌满眶……
“笑面双生”为了寻找采女,从孤子城来到朝歌。
朝歌是当时世上最为繁华的城市。酒肆茶楼,鳞次栉比。过客来往,熙熙攘攘。叫买叫卖,热闹非凡。“笑面双生”哪里见过这等景象?只嫌两只眼睛不够用。二人看了一回杂耍,日中将至,腹内“咕咕”乱叫,决定先填饱肚子。抬头瞧见一杆大旗,上书一个“酒”字。二人并不识字,但见不少人匆匆而入,出来时挺胸叠肚,或剔牙打嗝,或晕头转向,断定这里一定是吃饭之所。
大堂里坐了不少人,二人不敢冒然进去,一边一个扒着门框怯生生往里瞧。双儿眼尖,一下子看到角落还有一张桌子空着,忙冲生儿眨眨眼,二人探头探脑走过去坐了。趋步跑来一个店伙计,问道:“客官用些什么?本店酿制的‘帝都春’远近闻名……”
双儿将他打断,问道:“‘帝都春’是啥?”
店伙计答道:“自然是佳酿。”
生儿问道:“佳酿是啥?”
店伙计答道:“佳酿是美酒。”
生儿问道:“美酒是啥?”
店伙计答道:“美酒是……”这才冲二人细看,只见二人长相一模一样,邋邋遢遢,满身污垢,观其神情方知是一对傻子。店伙计嘿嘿笑了,说道:“当了一辈子屠户,今儿差点被猪咬了。”二人不明其意,问道:“猪是啥?”二人久居神仙谷,既未饮过酒,也没见过猪。
店伙计猛一拍桌子,喝道:“你二人可有银子?”
二人吓得一跳,齐声问道:“银子是啥?
食客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
店伙计拽起二人,推到当街,说道:“没银子,想骗吃骗喝,走了!”
二人耷拉着脑袋往前走去,走了一回,肚子叫的更加响亮。双儿抬头看见一座酒楼,拉拉生儿,说道:“进去。”生儿道:“没银子。”双儿眼睛转了转,道:“傻瓜!”压低嗓音说道:“咱先不说没银子,吃完了再说。”生儿道:“吃完了不还是没银子吗?”双儿挠挠头,忽然说道:“吃完让人打一顿,扯平!”
生儿眼睛一亮,道:“好咧!”
这座酒楼分上下两层,食客如潮,红红火火。二人大步流星走进大堂,寻了个桌子坐了,先从筷子笼里揪出一双筷子,叫道:“吃饭!”店伙计笑脸迎客,道:“客官用些什么?”二人担心答错话再被赶出去,不敢轻易开口。双儿偷眼瞧了邻桌,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正在狼吞虎咽吃着肉包,满手流油,时不时舔吮手指,发出啧啧声响。双儿看得垂涎欲滴,指指包子冲店伙计点点头。店伙计大声叫堂:“肉包子两份!”
两盘热气腾腾的肉包端于桌上,每盘四个。二人迫不及待,每人搂过一个盘子,用筷子插起包子,边吹边吃。店伙计见二人吃得香甜,有心招揽生意,哈着腰说道:“客官,够吃吗?”二人一齐摇头,店伙计喜道:“再来两份?”二人一齐点头。一连上了十份肉包,算起来每人吃了二十个。待二人将最后一口咽进肚里,店伙计笑着说道:“二位客官,十份肉包,二两银子。”
双儿抹抹嘴,打了个饱嗝,道:“没银子。”
店伙计登时急了,扯着嗓子说道:“怎么,你二人偌大年岁还吃白食,找死吗?”叫声引来店老板。店老板又白又胖,脸上的赘肉将鼻子挤在中间,长相滑稽。店老板故意冲他二人打量一阵,道:“你知道咱这店是谁开的吗?”抬高声音说道:“说出来吓死你俩!”朝上一拱手,道:“是尤浑大人!”该店的后台老板正是尤浑。
双儿问道:“尤浑?浑……是浑人吗?”浑人就是傻瓜的意思。
店老板狗仗人势,欺男霸女已成习惯,颤巍巍指指二人的鼻子,道:“交钱则罢,不交钱,哼哼,乱棍打死!”生儿在他脸上瞧了又瞧,道:“你的脸长得像个包子。”他说得是实话。老板气得鼻歪眼斜,喝道:“你少管,来人!”二人并不知危险将近,双儿略微伶俐些,指着店老板问生儿:“要是把这个胖子从楼上扔下去,会变成什么?”生儿道:“变成包子?”双儿道:“不对。”生儿道:“那会变成什么?”双儿道:“变成‘死胖子’。”
食客忍不住喷饭,笑作一团。
店老板哪里受过这等侮辱,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黄,连声叫道:“打!”
双儿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俩让你打一顿,能不能扯平?”店老板高声叫道:“好!打一顿,扯平!”咬着牙说道:“要是把你这老骨头打散了架,可别怪我。”生儿担心他反悔,忙道:“打死不论。”店老板气得哭笑不得,道:“好好,来人!”
二人自先趴到凳子上,屁股撅起老高。酒楼里的凳子是长条凳,二人趴在上面,不宽不窄不长不短。早过来几个店伙计,手持擀面杖、通火棍和扁担等。有尤浑做后台,店老板自是有恃无恐,叫道:“狠狠打!”端起一只小茶壶,从茶壶嘴里慢慢吸吮着香茶,闲坐一旁观看。店伙计七手八脚,噼里啪啦一顿猛揍。
适才点餐的那店伙计朝店老板小心翼翼说道:“别真给打死了。”
店老板兜头给了他一巴掌,道:“以后看清点儿,连傻瓜都看不出来?”
双儿、生儿起初在运功抵御,尽管棍棒像雨点一样打来,但二人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只想能扯平饭钱,这时忽听店老板说他二人是傻瓜,登时气恼。大凡聪明之人都会自嘲“傻”,而愚笨之人却偏偏忌讳“傻”字。二人平生所忌讳的,自然也是这个字。二人跳将起来,怒道:“谁是傻瓜?”
“笑面双生”都已白发苍苍,店老板哪会放在眼里,端起茶壶嘬了一小口,慢慢站起身,信步走到二人面前,神情挑衅,说道:“你二人就是傻瓜,怎样?”生儿道:“你敢骂我?”抬手掴去一个耳刮子,店老板原地转了一个圈,面颊上起了五个手指印。店老板还没回过神,双儿朝另一面甩去一个耳光,店老板又反向转了一个圈,另一面颊也起了五个指印。
店老板气急败坏喊道:“打!往死里打!”
生儿冲店老板嚷道:“扯平了,怎还打?”
店老板恶狠狠地道:“今天不把这俩傻瓜打死,难消大爷心头之恨!”
店伙计们手举菜刀,嗷嗷怪叫,朝二人扑去。这些店伙计欺负孤寡童叟自不在话下,哪里是这二人的对手,只过了一盏茶工夫,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皆尽倒地抽搐,疼得哭爹叫娘。
食客一哄而散,喊道:“快跑啊!要出人命了。”不过并未跑远,围在酒楼前,指指划划看热闹,又引来不少围观者,把酒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双儿、生儿仍不解气,对着桌椅板凳狂劈一通,最后怒视店老板。店老板躲在墙角,吓得浑身筛糠。双儿、生儿各捏住他的一侧肩头,轻轻一甩把他扔出窗外,这才消了心头之恨。二人跳起,飞燕般掠过众人头顶,片刻工夫踪影皆无……
日头偏西,双儿斜倚着墙角闭目养神,生儿躺在墙根鼾声如雷。
双儿被人推醒,睁眼见是一个店伙计,以为是被砸的那家前来寻仇,嚷道:“不是扯平了吗?”生儿迷迷糊糊说道:“吃一顿要打几次?”店伙计满脸堆笑,道:“二位,有人请你们吃饭,酒席已治好。”说罢引着路自先去了。二人以为听错了,互问:“啥?”半信半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一回跟着去了。
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一直到了楼上雅间。店伙计道:“二位请随便用,不够时再传唤小的。”说完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二人笑着目送店伙计,转过身时个个目瞪口呆,原来桌上摆满鸡鸭鱼肉。二人被香味熏得晕晕乎乎,生儿问道:“咋办?”双儿道:“吃!”生儿道:“没银子。”双儿道:“大不了再让打一顿。”
生儿垂涎已然流出,撕下一个鸡腿啃了起来。双儿端起酒壶摇了摇,以为是水,喝了一大口,又呛又辣直冲鼻喉,不知该吐还是该咽,憋了片刻夺口而出,喷得生儿满脸。生儿只顾啃鸡腿,竟未发觉,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大嚼。风扫残云,一桌酒席尽入腹内,双儿把盘子里的汤倒在一起,“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这才摸着肚子,道:“饱了,走。”生儿奇道:“去哪儿?”双儿道:“去挨打。”生儿“哦”了一声,跟着双儿往外走。
店伙计一直在门口候着,哈着腰说道:“二位慢走。”二人奇道:“不打了?”店伙计莫名其妙,笑着说道:“慢走!”
二人满心狐疑,边回头张望边走出酒楼,不料正与人碰个满怀。二人吓了一跳,那人却道:“二位请跟我来。”生儿怯怯地问:“去哪儿?”那人道:“住店,有人已付过银子。”二人奇得瞪大双眼,迟疑一阵随那人去了。
二人被引进一处豪华客栈的豪华房间,美美睡了一觉。天色大亮,有人敲门,二人爬起来,一上一下趴在门缝往外看。门外有人说道:“二位请随我去用早膳,有人替你们付过银子了。”二人互视一阵,奇道:“这人是谁?”
一连三日,白天有人请吃饭,晚上有人请住店,只是那付银子的人始终没有露面,二人心里越发不安。这日晚,二人躺在床上,眼望房顶,生儿道:“你说这人干嘛要请咱吃住?”双儿虽然机灵些,但此时也是心头懵昏,胡乱猜想一回,道:“该不是先让咱吃饱住好,再打一顿,那又何必?”百思不解,只好蒙头睡去。
次日晨,双儿早早醒来,一直琢磨着那神秘人物,忽然心头一动,喊醒生儿,道:“我有一计,可让那人现身?”生儿问道:“谁?”双儿道:“就是请咱连吃带住的人。”生儿“哦”了一下,道:“你说。”双儿压低嗓音说道:“装死。”
这时传来敲门声,双儿知道定是来请二人用餐,忙冲生儿递了眼色,二人掩口一笑,双双躺于地上,运功将心脉闭绝……
敲了半天不见动静,有人推开房门,见二人直挺挺躺于地上,唤了几声仍不见动静,那人往生儿身上一摸,发现他已体凉如冰,吓得骇叫一声,冲出房去。不多时,果然脚步声声,有人骂骂咧咧走来,边道:“怎么会突然死了,白白花费大爷许多银子,别是装死,大爷可是天下第一神医,想装死糊弄大爷,门都没有……”
迈步进门的正是姜良!
姜良朝二人看了一回,一屁股坐在二人中间,伸手搭住生儿的脉处,道:“噫嘻!果然脉息已无。”原来双儿、生儿的武功都已炉火纯青,闭绝了心脉,哪还能让人摸得到脉搏?姜良心有不甘,趴在生儿脸上看,不料生儿突然睁开一只眼,姜良吓得“啊”一叫,急转头时却正与双儿打了个照面,又发出一声惨叫。
双儿、生儿见计谋得逞,又把姜良吓得半死,很是得意,拍手大笑。姜良上了二人的当,一时哭笑不得,但他的嘴巴从不饶人,自然对二人讽刺挖苦,道:“你俩不傻呀!”双儿、生儿以为得到赞誉,齐声问道:“你看出来了?”姜良话中依旧带刺,道:“是啊,今后谁要再说你俩傻,你就说我比你俩更傻。”二人高兴得在床底钻进钻出,不知如何表达心情。
双儿问姜良:“你为啥给我俩吃喝?”生儿补充道:“……还有住店。”
姜良苦笑着说道:“银子没处花了。”二人信以为真,道:“哇!你真有很多银子?”姜良道:“跟我走,让你俩开开眼界。”二人不假思索说道:“好咧!”
原来,姜良要医治七姑脸上的疤痕,就必须得到有莘氏秘藏的《黄帝外经》。要想得到《黄帝外经》,就必须找到一个武功高过有莘氏的人帮手,“笑面双生”就成了最佳人选。当时在祝融国,“笑面双生”受七姑指点赶来朝歌。姜良来到朝歌,未见到七姑,便到处寻找“笑面双生”。当听说有两个傻老头闹事时,姜良又惊又喜,于是施以小恩小惠,目的是让二人死心塌地听从召唤。
原本遥不可及的《黄帝外经》,仿佛已飘到眼前,姜良笑成了一朵花,当即牵出早已备下的三匹快马,带着二人赶往西岐……
且说莫老五和辛怜。
子午谷内的那场惊险,让辛怜领略了当年莫老五的风采。二人进入燕亳后,便走上当时姬昌走过的路,途经蓟城、美塬。这日,二人跑了一整天,在蓟城郊外寻了个客栈,准备安歇。店老板慌忙迎了出来,吩咐店伙计喂马,将二人往里让。店老板见莫老五二人孤男寡女,年龄也般配,摸不清二人的关系,试探着问道:“敢问客官,是开一间房还是两间?”
辛怜闻听,顿时娇嗔百媚,脸上火辣热烫,扭捏着偷眼观看莫老五。只见莫老五依然迈着大步往前走,不假思索大声说道:“自然是两间。”辛怜冲他的背影呲牙咧嘴做出个怪样,小声骂道:“你傻呀!”
是夜,清风明月,天寂地静。
因惦念七姑,莫老五无法入眠,直到五更,仍呆坐于灯前。莫老五从七姑想到云中子,从飞廉想到擀面杖,从祝融国想到当年的征战厮杀,从“盛世之法”又想到七姑,一时心潮澎湃,不由轻轻叹了一口,不料门外也传来一声叹息。这声叹息虽然极其轻微,因夜深人静,莫老五仍听得真真切切。莫老五悄悄踱到门口,倚缝望去,这一望让他大惊失色。
七姑站在月下,显然这声黯然叹息由其所发!
莫老五惊喜之状难描难绘,猛一下拉开屋门,脱口道:“七儿!”
原来,七姑离开断肠崖,茫无边际地跑去,原本想回朝歌,但又心有不干,思前想后,决定在通往西岐的路上等候,准备再偷偷看莫老五一眼,而后离去,永世不见。只是她与莫老五分别这些时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今见莫老五住进客栈,七姑在月下呆立半夜,面纱早已被泪水浸湿,心仪之人虽然近在咫尺,却不便相见,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叹。不料,屋门突然打开,七姑一惊,扭身跑去。
莫老五叫了一声“七儿”,奋起直追。
荒郊野外,二人一前一后飞奔。莫老五哪能让七姑再次走脱?飞身起跳,在半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拦住七姑的去路。七姑转身又跑,被莫老五拦腰抱住,七姑慢慢转过身,二人用爱恋的目光直视对方,一个心如刀割,一个肝肠寸断,二人眼含热泪,相拥无言。
忽听辛怜喝道:“嗨!放开,这是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