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一直静听,依然没插话。墨鲨道:“最后说说隶人。隶人都是些‘会说话的牲口’,断不会与陛下同心同德。陛下虽用一些隶人为官为宦,但也只能得到极少数隶人的拥戴。隶人势如洪水,一旦决溃大堤,势不可挡。”叹了一下,说道:“三大群类无一可以倚重,殷商社稷自然危如累卵,崩塌在即。”
帝辛道:“也不尽然,朝中不乏能征惯战之士,殷商英雄辈出,社稷固若金汤。”
墨鲨道:“英雄之力自然无与伦比,但真正能改变历史者,乃民众之力。水无常势,静则波澜不惊,动则一泻千里,民众之力就是如此。非是英雄创造历史,而是历史造就英雄。靠几个忠臣良将,只能苟延一时,断不能挽狂澜于倾危。闻太师也好,丹枫、攸喜也好,苏娘娘也罢,费仲、尤浑也罢,只能延缓或加速殷商之亡。朝代兴亡,自有其历史之必然。当然,陛下杀忠臣犹如断臂,杀奸臣犹如挤脓。”
帝辛笑道:“老人家多虑了,寡人文治武功虽不及开国汤帝,但亦恐后无来者。寡人的武功虽不及墨鲨北熊,但定商刀万人莫敌。”
墨鲨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得出,殷商失去了各个阶级的支持,失去了社会基础,灭亡已是必然。运用这一方法分析,现在已很普遍,但这是在三千年前,墨鲨确有其独到之处。而帝辛与他的争论,集中在到底是谁创造了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历史,还是英雄人物创造历史。历史唯物主义者认为,劳动人民不但创造了社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而且是社会变革和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英雄人物对历史的进程,有加速或延缓的重要作用。莫老五的隶人举义,虽然受历史的局限,表现出不彻底性和妥协性,但撼动了殷商统治阶级的根基,为腐朽的殷商王朝敲响了振耳发聩的历史丧钟,为后来周武王的有道伐无道奠定了基础。墨鲨十分清楚,一旦有了导火线和爆发点,社会矛盾就会集中爆发,殷商大厦就会瞬间崩塌。
墨鲨对此忧心忡忡,道:“陛下,不能让莫老五顺利推施‘盛世之法’。祝融国吸引众多隶人前去投奔,这些隶人一旦尝到‘盛世之法’的甜头,得到莫老五的抗争念理,拥有翻身奇幻,烈火干柴必会冲天而起,陛下决不能掉以轻心。”
帝辛道:“不错,那日寡人与闻太师亦有此议。”
墨鲨道:“据说隶人将领中如擀面杖等人便不同意‘盛世之法’,跟随莫老五造反的隶人中,求贵求富者亦为数不少。陛下何不促其分化,使之内讧?”帝辛道:“如何促其分化?”墨鲨道:“陛下可加封擀面杖为大将军,职位与莫老五相同,如此一来,内讧必起。”
帝辛赞道:“妙!此举对莫老五无疑是釜底抽薪。”
墨鲨道:“莫老五的隶军将士虽被遣散为民,但顷刻之间就能重新聚集,仍是一支让人不可小觑的军伍。所以陛下要找一位能够让隶人敬服的将军,时刻准备接管祝融国。”
帝辛道:“谁能让隶人敬服?”
墨鲨道:“丹枫!”
帝辛点点头,道:“不错。”
墨鲨接下来说了一些劝谏的话,希望帝辛能够亲贤臣,远小人,轻税负,收民心,废止酷刑,修政强兵,励民农耕,加强中央集权,逐步削减封国兵力等。苦口婆心,不厌其烦。不过,看得出帝辛只是出于礼数,表面应付,并未上心。
墨鲨叹了一回,半晌才道:“倘若有一天殷商大厦崩塌,陛下如何应对?”帝辛断然说道:“不会有此一天!”墨鲨道:“草民说的是假如。”帝辛想也未想,说道:“假如有此一天,寡人就率我殷商将士,亲赴沙场,拼他个鱼死网破!”墨鲨摇摇头,道:“恕草民不恭,呈匹夫之勇,只能玉石俱焚!”墨鲨知他既未看清天下情势,又不明韬晦之策,道:“国之将倾,应避敌锋芒,进退有据。”帝辛不经意地问:“如何避敌锋芒?”墨鲨道:“避走海外,使强敌难觅,而后养精蓄锐,俟机反攻。唯有如此,尚有东山再起之时。”
帝辛哈哈笑了,依然不屑。
墨鲨无奈,只得还之一笑,道:“避走海外,就当是朝廷的最后一条退路吧。若有那么一天,请陛下差人来找草民。”墨鲨抱残守缺,想用自己的方法挽救殷商朝廷,所以打造鲨舟,希望在危难时候,能让殷商残余避走海外,建立根据地,组建“流亡政府”,以待时变。墨鲨知道,外逃决非上策,帝辛和殷商的统治阶级更应着力化解社会矛盾,但他十分清楚,殷商已是病入膏肓,不能进行自我修复。尽管他的计划很消极,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但墨鲨只能坚持。
墨鲨暗道:“不知道引发商亡的爆发点会在哪里出现?”
帝辛道:“请唤飞廉之子前来。”
墨鲨拍了三掌,从巨石后面走出一人,花白胡须,弯腰驼背。墨鲨道:“快给陛下行礼。”这人依言跪拜,而后怯立一旁,面色惶恐。墨鲨道:“陛下可认得此人?”帝辛端详半天,道:“寡人不认得。”
墨鲨道:“陛下看看他的鼻子……”
只见一个大大的鼻子挂于瘦窄的脸上,帝辛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老鼻子’!”
当时飞廉在崖边曾说,祝融国灭国时,飞廉诸子皆尽战死,只一小儿苟活,那时才一岁多些,托付给了老仆人‘老鼻子’。在东迁途中,飞廉还曾见“老鼻子”怀抱小儿踉跄随行。到了东海之后,因祝融国民众被分散为奴,再也没见过。
帝辛问“老鼻子”:“飞廉之子一直在蓬莱岛?”
“老鼻子”吭吭咔咔咳嗽一阵,大鼻子里顿时充满涕液,顺手甩了一把,不知如何回答才能让人满意,目光移向墨鲨。
墨鲨道:“飞廉之子原本并不在蓬莱岛,草民一直暗地查访,十年前终于如愿以偿,在一个电闪雷鸣之夜,草民砸断镣铐,将他二人接来。如今祝融国得以复国,可惜飞廉却已长逝。”
“老鼻子”忽然放声大哭,起初双手交替抹眼泪甩鼻涕,到后来一任汤汤水水奔流而下。悲切切,喜滋滋,哭声在洞中回荡,经久不息。“老鼻子”只是一个仆人,来蓬莱已有十年,自然不知世事已变。适才忽闻飞廉已逝和祝融国复国,惊喜突如其来,酸甜苦辣难抑难制,忍不住大放悲声。
待他哭了个够,不再大甩鼻涕,墨鲨才道:“去唤‘戈戈娃’来。”
帝辛问道:“飞廉之子怎么唤作这等名字?”
墨鲨道:“这是十年前为草民所起,一来为了掩人耳目,毕竟是私藏隶人。二来嘛,草民以为,民怨积蓄已久,祝融国民早晚会揭竿而起,大兴兵戈之事,所以就为他起了这个名字。”
一盏茶工夫,戈戈娃被“老鼻子”带到。
只见戈戈娃个头不高,眉毛几乎连在一起,一脸糊涂相。华士道:“戈戈娃,快拜见陛下。”戈戈娃伏地磕头,帝辛道:“平身。”戈戈娃没听懂,一直磕着头,帝辛道:“起来吧。”戈戈娃朝“老鼻子”望去,“老鼻子”道:“陛下让你起来。”戈戈娃这才起身,两眼发直,呆头呆脑。
帝辛一阵失望,道:“飞廉英雄一世,怎会有这等娃子?如何能做得祝融国国君?”墨鲨道:“戈戈娃相貌鄙俗,举止委琐,断断不能做一国之君,不如让他暂且留在蓬莱岛。祝融国暂无国君,正可加速莫老五、擀面杖内讧。”帝辛笑道:“正该如此!就让莫老五碰得头破血流,否则他不会回头。”
正说着,武士来报:“有人闯仙人洞,眼见拦他不住。”
墨鲨道:“定是攸喜了,让他进来!”
攸喜、满仓急火火闯了进来。
见墨鲨居于正位,帝辛坐于偏座,攸喜登时火起,手指墨鲨,尖着嗓音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安坐正位。”帝辛道:“这是墨鲨老人家。”攸喜微微一怔,道:“既是墨鲨,更应知理!”
墨鲨道:“昨日怒打华士,今日呵斥狂谲。孤竹国君之孙、伯夷之子,果然气度不凡。”攸喜正不知他是在赞誉还是在讥讽,耳听墨鲨又道:“不愧为殷商贵胄!”指着旁边的一块黑石头,道:“把那块石头搬来,权当座凳。”
黑石如碾盘大小,重有千斤。攸喜知他是在有意测试,喝喊一声,将黑石搬离地面,走了三五步。墨鲨道:“且放下了。”对华士说道:“烦请兄弟代劳。”华士应了一声,搬起石头,扔向墨鲨。
帝辛、攸喜和满仓同时“啊”了一声,只见墨鲨手腕轻巧一翻,单手将石头接住,在手掌上转了两下,扔于地上,帝辛、攸喜和满仓又“啊”了一声。攸喜哪里见过这等功夫?一时目定口张,住身难动。墨鲨道:“草民想收攸喜为徒,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帝辛忙冲攸喜说道:“还不赶紧拜师?”
攸喜慌忙跪拜,墨鲨朗声大笑。
帝辛道:“墨鲨武功登峰造极,却少见侠义之举,不知这是为何?”墨鲨道:“草民自出世以来,从未杀过一人。草民以为侠分大小,小之侠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大之侠者,则如草民之所为……”帝辛问道:“是什么?”
墨鲨道:“造舟。”
殷商既然已是末世,毫无疑问会被历史和民众所抛弃,墨鲨却心有不甘,想用自己的方式挽救这个没落的王朝,尽管结果可能是徒劳,但墨鲨确想一试。墨鲨留帝辛住了一些时日,一则让想他多看看鲨舟,将来让他更有信心,二则传授攸喜武功。
就在帝辛刚刚离去,曲直赶到蓬莱岛。原来曲直欲亲谒帝颜,一路打听着找到海边,又闻帝辛渡海而去,便不顾“蓬莱仙岛有去无回”的传说,寻船登岛。
这日清晨,墨鲨、华士兄弟正坐在宝塔礁顶端,只见一叶扁舟颠簸而来。宝塔礁位于蓬莱岛西北方,孤立于海中,礁高二十一米,直径只有五米,形似宝塔,昂然指天。曲直不慌不忙将小舟靠于岸边,卸下小车,拉着升降器具朝宝塔礁走来。曲直喊道:“二位,曲直有礼,请问陛下可曾来过?”
墨鲨指指小车,道:“那是什么?”
曲直答道:“升降械器。”墨鲨、华士对视一下,心头暗喜:“打制鲨舟正需此物!”墨鲨道:“陛下已经走了。”曲直转身要走,华士道:“你可知蓬莱岛有来无回。”曲直扭头问道:“要打吗?”墨鲨道:“你可在此等候。”曲直问道:“陛下还会来?”墨鲨道:“攸喜会来。”曲直道:“那是曲直的恩主,何时会来?”墨鲨道:“你只管在此等候。”曲直道:“那要等多久?”
墨鲨知他性情,道:“一日三餐都有酒,等他多久算多久。”
曲直笑了,问道:“你是谁?”
墨鲨报了名字,曲直“啊”了一声,忙放下小车行礼。
且说云中子、姜良同回朝歌,这日路过燕亳都邑蓟城。
天至日中,二人饥肠辘辘,瞧见一家酒肆,让马车停了。
这家酒肆楼高两层,正对当街,门面富丽堂皇,相当高档。云中子径直走去,姜良急追几步,道:“怎么进这种酒家,得花多少银子?路边也有吃的。”褡裢里都是金银,甚是沉重,走不了几步就得换肩,又不放心让云中子替他扛一会儿。云中子微微一笑,走进酒肆,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自先坐了。姜良无奈,气呼呼将褡裢丢在桌上,见车夫也跟了进来,从褡裢里摸出一块较小的银子,抬手扔去,说道:“一边吃去。”
跑来一个店伙计,满脸堆笑,喊道:“客官,本店有上好的牛肉羊肉鸡肉鸭肉驴肉鹿肉鸽子肉,还有熊掌鱼翅……”姜良喝道:“少罗嗦,拣些便宜的,大爷可没钱。”店伙计依旧笑容满面,道:“好咧,那就两碗素汤面!”姜良已不耐烦,挥挥手让他去了。云中子用拂尘柄敲敲褡裢,笑道:“得了许多金银,怎还如此吝啬?”姜良“嘘”了一下,恶狠狠说道:“你想让别人都知道?银子不是你的,被抢去你不心疼!”鬼鬼祟祟将褡裢移至脚下,用一只脚踩住。云中子倒不计较,捋捋胡须笑了。
靠近窗子那桌,有人在大声说话,云中子起初并未在意,听了一回才知道是在传播新闻,抬头望去,原来是一个生得粗黑的人在说话,眉飞色舞,唾沬乱飞。那人说道:“东伯侯被诱至庇邑,当即被毒死……”
云中子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有人问道:“东伯侯因何遭此毒手?”那人说道:“这都是费尤二贼的计谋,你想,国母姜娘娘被害,东伯侯岂会善罢甘休?故而费尤二贼便先下此毒手。”云中子想不到发生了这等事端,两眼喷火,便要发作,耳听那人又道:“小东伯侯姜文焕发兵一万,一直杀到庇邑,无人能挡。”
云中子暗道:俗话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姜文焕集家仇国恨于一身,起兵反商在情理之中。当年他力劝姬昌不要反商,目的是想让朝廷能腾出手来对付张天,而今朝廷之所为,却逼人不得不反。寻思间,有人又问:“听说姜文焕后来败了。”那人咽了一口唾沫,道:“御驾亲征,丹枫、攸喜出任先锋,加上朝廷有五万人马,小东伯侯焉能不败?”极其夸张地叹了一口,又道:“两千多降卒尽被腰斩!”有人咂着嘴说道:“真惨!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人一把掳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前的刀痕,刀痕呈暗红色,显然伤口刚刚愈合,说道:“我跟着小东伯侯在阵中来往奔突,后来被砍了一刀,昏死过去,躺在死人堆里才躲过一劫。”
云中子正替姜文焕担忧,耳听有人说道:“这么说姜文焕也被杀了。”那人喝完最后一口汤,抹了抹嘴,道:“管你屁事!”说罢扬长而去。店伙计慌忙追去,道:“客官,还没给银子呢。”那人朝店伙计推了一把,道:“老子出生入死,一路走来吃喝从不给钱!”话说得理直气壮。店伙计道:“客官,不给钱便不能走。”那人甩手掴去一巴掌,怒道:“老子分文没有,怎样?”店伙计嚷道:“不给钱还打人?”那人喝道:“打你怎样?”
云中子一生嫉恶如仇,哪能容他撒泼耍赖?弹起身越过众人头顶,飒然立于那人身后,顺手将拂尘搭在他的肩上。那人肩头猛地一抖,颠掉拂尘,骂道:“找死?”回身挥去一掌,掌带风声,显然有些武功。只是这人上阵厮杀有些能耐,单打独斗却远不是云中子的对手,只过了几招,便被拂尘柄所压。云中子使出六七分力气,犹有千钧,那人大汗淋淋。云中子道:“吃饭给钱,天经地义。”
那人忙道:“是是,不过小人真的没钱。”
云中子见他衣衫褴褛,便也信了,示意姜良。姜良忙用手捂住褡裢,道:“怎样?”云中子道:“替他还了饭钱。”姜良叫道:“噫嘻!鳖孙,我……”但见云中子脸色铁青,不敢再辩,乖乖递给店伙计几粒碎银子。
云中子问那人:“姜文焕是生是死?”
那人道:“已逃了去,随他逃去的还有二殿下殷洪……”
云中子大惊,喝道:“你怎讲?”
那日云中子劫法场救了殷郊、殷洪,命土豆把二人直接送往西岐。如今殷洪怎会跟姜文焕在一起?太子殷郊又在哪里?土豆哪里去了?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里闪现,云中子头脑晕涨,再不敢往下想,慢慢移开拂尘,呆于当地。
那人朝云中子施一礼,道:“小人告辞。”云中子怔怔地道:“你要到哪里?”那人道:“小人若被朝廷捉去,不是死就是终身为奴,听说祝融国善待隶人,这便去投。”云中子摆摆手,道:“去吧。”
这时,素汤面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姜良道:“臭老道,吃饭!”
云中子正在气头上,一脚将桌子踢翻,道:“姜良兄,你走罢,替贫道照看七姑。”姜良问道:“你是要去找太子?”云中子说道:“不错!七姑和西岐之事,贫道都已顾及不上。太子事涉殷商国祚,若其有个三长两短,奸贼横行无忌,强盗为所欲为,天下必将大乱。土豆原本同二位殿下在一起,现也不知去向。”心念急转,又道:“土豆本性自私,又桀骜不羁,会不会丢下二位殿下,独自来了燕亳。既然他是北伯侯的乘龙快婿,贫道这就去造访北伯侯府,打探土豆的下落,查找太子殿下。”
姜良道:“你放心,我正好去找有莘氏要《黄帝外经》,后会有期!”
刚走到马车旁,忽然看到车辕内空空如也,姜良一跺脚,骂道:“臭老道,都是你做下的好事!”云中子莫名其妙,姜良指指马车,道:“马,我的马,定是被那黑贼偷了去!”云中子想了想,道:“不错,被他弄去当脚力了。你有的是银子,再买一匹便是。”姜良急道:“噫嘻,鳖孙!”
云中子转身找北伯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