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直一把夺过饭碗,三扒两扒将一碗饭塞进肚里,空碗递给黄氏,意思是让她添饭。黄氏端着空碗跑去,盛满了饭跑回。曲直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喝道:“怎么盛那么多?”黄氏低头不语,曲直气哼哼地剜了她一眼,这才吃了。见黄氏发髻散乱,满面污垢,诚惶诚恐呆立当地,曲直变缓了口气,道:“你吃了吗?”黄氏答道:“没,一直在等你,你不吃谁敢吃?”曲直道:“你吃!”黄氏道:“你先吃,你几天没吃了。”曲直喝道:“你罗嗦个啥,吃!”黄氏慌忙招呼两个儿子吃饭去了。
等黄氏三人端着饭碗回来,曲直已将那升降器具和一双大锤装上小车,道:“我要去追赶陛下,谢恩。”倔老二问道:“你不刻了?”曲直抚摸着他的头,目光变得慈祥,咧嘴笑了一下,说道:“不刻了,为父发誓要雕刻百尊帝像,算上这一尊,正好一百。该庆贺一回了,去!把我偷藏的酒拿来。”
鼠老大、倔老二抬来一个酒坛子。曲直咬开坛盖,“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干净净,一抹嘴巴说道:“痛快!”把坛子塞给倔老二,道:“腌咸菜用。”对黄氏说道:“你娘仨回乡去吧,好好种田。”
曲直喝得眼珠暴突,红头涨脸,拉着小车摇摇晃晃走了。黄氏三人朝曲直投去冷冷的目光,简单收拾了行李,一路打听着回乡去了。曲直的家乡就在沂山附近,即今山东沂蒙山区。此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夫妻二人竟至终身不能再见。
曲直通常以自己的喜怒哀乐,影响整个家庭的气氛,时常拿妻子儿子发泄,本应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彼此寒冷如冰。曲直的本意是想培养儿子有坚强的意志和执着的信念,让其成为国之栋梁,结果却事与愿违。他的两个儿子完全没有独立处世的生存能力,靠出卖田地勉强度日,后来田地卖完,只得沿街乞讨。俗话说“水清无鱼,家严出贼”,其娘亲饿死之后,鼠老大干起了偷盗勾当,倔老二却做了强贼。这既是曲直个人的悲哀,又是传统教育方式的悲哀。
当时在孤竹侯府。伯夷、叔齐及时喝止,莫老五、七姑才得以逃脱。
叔齐道:“父亲,莫老五造反,动我殷商国本,虽罪在不赦,但他既能遣散军士,归附朝廷,又得陛下宽赦,我等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要取他性命?”
仲希道:“此时纵虎归山,来日或被虎伤。北熊前辈不可能长住孤竹,那时何人能挡得住他?”孤竹君朝那身披黑色狗熊皮的人说道:“北熊前辈,莫老五二人尚未走远,此时追赶还来得及。”那人反问:“北熊是谁?”孤竹君一愣,道:“怎么,你不是北熊前辈?”那人隔着狗熊皮挠了挠头,道:“北熊,是只狗熊么?”
仲希奇得瞪大双目,除了北熊,还有谁能三下五除二打得莫老五落荒而逃?仲希问道:“你不是北熊前辈,那你是……”那人似乎忽然想起什么,道:“哦,你说的北熊是不是他?”朝另一侧柱子指去。柱子后面传出一声猫叫,探出一只狗熊脑袋,接着又缩了回去。
孤竹君年高眼花,眯着眼睛问左右:“是只白熊?”
一阵悉率声后,果然窜出一只白色狗熊来。除了皮毛是白色的,装束打扮一如先前这位。二人呵呵乱笑,脱去熊皮,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二人很有一把年岁,相貌一模一样!因众人被其成功捉弄,二人十分得意,从各自屁股后摸出一个熊猫面具罩于脸上,憨态可掬。
孤竹君走下虎座,来到二人面前,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半天才道:“原来是一对孪生,近日盛传‘笑面双生’现世,莫非就是二位?”
二人点点头,正是“笑面双生”!
孤竹君暗自思忖,只要将此二人留住,就不怕莫老五再来,道:“不知二位仙居何处,来此贵干?”因他的话过于文绉,双儿、生儿自然没能听懂,伯夷用直白的话重复了一遍。双儿答道:“住在神仙谷,来找娘!”说着眼圈红了。
仲希压低嗓音提醒孤竹君:“这二位有些顽皮。”
孤竹君会意,道:“有些智障。”
原来,那日二人尾随采女、帝辛出山,被土圣使的小猕猴诱去。采女受伤后一路向南去了朝歌,之后自焚。二人却一路向北,来到孤竹国。这日二人潜入孤竹侯府,正遇莫老五求取千年参王。二人不久前打死两头狗熊,剥下熊皮,正想捉弄众人,没想到把莫老五打成重伤。
孤竹君道:“看二位的年岁,想必令堂也近百岁了,你二人今年可有八十?”
双儿想了想,道:“九十。”
孤竹君“啊”了一声,道:“二位老哥已有九旬,令堂定然早已过百,可喜可贺!本侯家慈今年已是九十九岁高龄,依然身子硬朗。家有寿星,这是我等后辈之福啊!”孤竹君神采奕奕,自豪发自内心深处,又道:“若家慈能如二位老哥的令堂一样高寿,本侯心愿足矣!”忽又皱起眉头,问道:“二位怎就让老母走失了呢?”
生儿有些哽咽,道:“走失了,一直在找。”
孤竹君道:“本侯这就传令,谁能找到令堂,重赏!敢问令堂名讳……”
双儿道:“采娘。”
孤竹君道:“二位老哥只管安居侯府,只要她老人家还在孤竹,就一定能找到。
二人登时万分欣喜,问道:“真的?”
留住了“笑面双生”,孤竹君笑声朗朗,对仲希说道:“将此二人妥善安置,好生伺候。再加派高手日夜看护仓房,尤其是夜晚更要严防死守,那莫老五未得到千年参王,不会善罢甘休。”
伯夷、叔齐这时才知道莫老五闯府的因由,暗自吃惊,伯夷问道:“父亲,莫老五因何求取千年参王?”孤竹君道:“说是为救云中子性命。”伯夷、叔齐失色当地,齐声问道:“云中子怎样?”
孤竹君摇摇头,道:“总之,为父为了一个承诺,绝不会将千年参王轻易予人。”
他所说的承诺,伯夷、叔齐怎会不知?原来,六十多年前,燕亳老北伯侯即崇侯虎的父亲率兵来犯,老孤竹君力战被杀。当时孤竹君只有十几岁,身背娘亲翻越宫院,一路逃窜。母子饥寒交迫,历尽千难万险,最后才躲过追杀。孤竹君的娘亲毕竟是君侯夫人,颇有见识,让孤竹君只身前往朝歌告御状。那时的商帝正是帝辛之父帝乙,闻听孤竹君陈述,当下大怒。依商律,诸侯国无商帝敕命不得兵伐封国。于是帝乙率兵直下燕亳,重立孤竹。那时孤竹君的娘亲已沦落为一个乞婆,夹一根打狗棍,端一只破碗,沿街乞讨。侯门几十口俱已死于战祸,只剩孤竹君母子二人。孤竹与燕亳从此结下世仇,孤竹君与崇侯虎从不来往。
孤竹君以孝立国,以孝治国。六十多年来,孤竹君每日嘘寒问暖,关怀慈母无微不至。在其娘亲七十岁生日时,恰有国民敬献千年参王。千年参王生长于悬崖绝壁之处,禀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历经千年,终成极品。孤竹君发下誓言,定要赡养慈母至百岁华诞,如慈母不足百岁而逝,孤竹君将义无反顾随其到地下继续侍奉。孤竹君将这根千年参王珍藏了近三十年,就是想在关键时刻,用其延续慈母生命。眼见慈母百岁将至,孤竹君又是欣慰又是担忧,从而更加看重千年参王。莫老五前来求取,虽说云中子也是他的故友至交,但孤竹君权衡再三,还是不肯拿出来给人。
一诺为孝,无可厚非。
伯夷、叔齐暗自心急,云中子生命垂危,而孤竹君则是为了孝道,千年参王只有一支,不知如何是好?
云中子明知生命将尽,却还为查找残害七姑一家的真凶而费心,说道:“世上杀人于无形者,除了墨鲨北熊以外,还有‘四大天霸’,其中就有尹晴!”
七姑一呆,回想起与尹晴相处的日日夜夜,摇了摇头,说道:“决无可能!圣主救下七儿后,不但亲授武功,还倍加呵护。再说,圣主与七儿并无冤仇,怎会残害七儿全家?”
姜良道:“这臭老道对圣道和圣主颇有成见,以我看他是在瞎猜乱想,巴不得你信了呢。”云中子笑了一下,道:“贫道并无证据,确属推测。”语气一转,又道:“可惜贫道天年已到,否则一定能查出真凶,并亲手杀之。”眼望七姑,道:“你年岁不大,不明道之史实,不晓道之变迁,更不辨道之正邪。并非贫道对尹晴有偏见,而是事关大是大非,事关千秋万代。七姑不忘尹晴旧恩,原本是人之常情,但不能一味依从,其中善恶是非定要分清辨明。”目光移向莫老五,道:“你既深爱七姑,难免爱屋及乌,贫道担心你会误入圈套,望大将军能时怀警惕之心。”
莫老五道:“道长请放心……”
一语未了,传来敲门声。天色已晚,夜幕降临,谁会来此?七姑将门打开,闪身进来两位长者,个个慈眉善目。其中一位问道:“道长怎样?”云中子又惊又喜,道:“原来是二位大贤!”
来者正是伯夷、叔齐。
二人冲众人频频作揖,道:“我等来迟,失礼了!”拥到莫老五床前,拉住莫老五的手连连致歉,趴到云中子床边,急切问候。姜良故意说道:“敢问二位大贤,是来送千年参王的,还是来为云中子送终的?”伯夷、叔齐面色尴尬,难以作答。姜良道:“一个月前云中子中了闻太师的‘黑砂掌’,没有立时毙命已是万幸。明日日出之前,若无千年参王,就算神农再世,亦无力回天。二位如有千年参王就拿出来,如没有就请回吧。云中子命在旦夕,没时间再听二位罗嗦了。”
姜良所言不虚,凡中闻仲“黑砂掌”者,几乎无一幸存,云中子能活到今日,确是奇迹。伯夷、叔齐面色阴沉,云中子的伤势比二人想象的更加严重。被姜良一通讥讽,二人面色红白变换,窘迫难耐。
云中子道:“二位大贤莫怪,姜良神医豪放不羁,言语不周之处望请见谅。”
二人忙冲姜良行礼,道:“失敬得很,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姜良神医。”
姜良得意扬扬,道:“嘿嘿,家喻户晓,天下闻名。”
莫老五道:“若非大贤及时喝止,莫老五早就命丧北熊掌下了。”叔齐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打伤你的并非北熊。”莫老五问道:“是谁?”伯夷道:“‘笑面双生’。”莫老五道:“这么说是两个人了?”当时另一个躲在柱子后面,莫老五没能见到。伯夷道:“是孪生兄弟。”莫老五问道:“二人是何来历?”叔齐道:“二人有些智障,说的不清不楚。”遂将莫老五和七姑离开侯府后所发生之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二人只说来自神仙谷,来找娘亲‘采娘’。”
七姑一跳,道:“原来是他二人!难怪身形步伐有些面熟。”
那日七姑替尹晴传令,命水圣使、土圣使等火烧神仙谷,被帝辛、采女阻止。双方厮杀时,出现两位老者,武功奇高,后被土圣使的小猕猴骗了去。七姑将那日之事悉说一遍,想起二人见到采女时的亲昵动作,当下推测:“会不会采女就是采娘?”
伯夷摇着头说道:“不可能!这二人已有九十高龄,其娘亲少说也有一百一二,哪里会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孤竹君正是闻知他二人的娘亲高寿,敬羡之余想到了我的祖母,更加坚定了珍藏千年参王之决心。”
姜良奇道:“这是为甚?”
伯夷道:“当年燕亳老北伯侯挥师犯境,杀我侯府大大小小数十口人,只我父亲和祖母幸免。二人死里逃生,相依为命。后来商帝发兵,孤竹国得以复国。我父恪守孝道,在祖母七十大寿时发下誓言,定要奉养老人家年逾百岁。祖母今年九十九岁,我父既喜且忧,喜的是即将迎来祖母的百寿华诞,忧的是祖母身子每况愈下……”
姜良恍然大悟,接道:“一旦你的祖母大限来临,孤竹君想用千年参王救她一命,是也不是?”叔齐答道:“是。”姜良一拍大腿,叫道:“噫嘻!好一个糊涂的孤竹君。”来回踱着步,说道:“千年参王乃是威猛之药,至刚至强,百岁之人哪里敢用?再说,决定人之寿限的,既有先天之本,又有后天之气,气血运营、调理饮食、呼吸睡眠等,哪是一根人参就能决定了的?还有,人至弥留之际,别说是千年参王,就算是用了万年参王,也无济于事。你的祖母肯定用不上,云中子不用就得死,是救急还是济缓,道理不言自明。”一口气说完,然后死死盯住伯夷、叔齐,道:“二位可听明白了?”
伯夷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说道:“我带来一支参王,请神医看看能否……”
话未听完,姜良已是目泛绿光,一把夺了去,喜不自禁,道:“原来你把千年参王带来了,咋不早说?”盒子大红颜色,雕龙琢凤,黄绸系带,甚是精美。姜良小心翼翼打开,只瞄了一眼,面带不屑,说道:“这支参王充其量不过百年,效能不足,如何能救臭老道?”把盒子扔到案几上,再未看第二眼。伯夷道:“这确实是百年参王。”姜良两手一摊,道:“本神医要的是千年参王!”
伯夷对叔齐说道:“贤弟,你我这就回去禀告父亲,神医言之有理,千年参王只此一根,应以救急为先。祖母未必会用上,而道长却急等救命。”云中子忽然大咳,待平缓一些,说道:“二位大贤心意贫道已领,但千年参王贫道决计不用!孤竹君事亲至孝,让人敬仰至致。贫道断不会夺人所爱,何况这是为百岁老人备下的华诞之礼。”姜良指住他的鼻子说道:“噫嘻!你死在朝歌多省事,干嘛还害得我跑到这酷寒之地给你送终?”云中子深知姜良禀性,笑笑说道:“贫道决不强人所难!”
莫老五道:“神医,二位大贤能否说动孤竹君尚未可知,不知可否先用百年参王医治道长,延他性命?”姜良眼珠子转了一圈定住,莫名其妙笑了,道:“百年参王亦可用之,只是疗效差些。”转向伯夷、叔齐,道:“二位已尽了故友情谊,这臭老道须早些歇息,二位请回吧,明天一早再来探视。”
伯夷、叔齐哪会想到姜良是在用计,当下告辞。
姜良一脸兴奋,搓着手叫道:“臭老道你死不了了,明晨用药,今晚做个好梦吧。”冲七姑连使眼色,道:“扶莫老五去西厢房,让臭老道睡个好觉。”原来云中子住的是东厢房。
此时,天近二更。进了西厢房,姜良鬼鬼祟祟把门掩了,从包袱里捏出几味草药,压低嗓音对七姑说道:“速去煎了,百年参王当作药引……”七姑奇道:“是给道长用吗?”姜良道:“傻!先给莫老五用,让莫老五再去侯府偷千年参王,回来救云中子。嘿嘿。”
七姑道:“侯府戒备森严,再说还有‘笑面双生’,只怕……”
姜良斜了她一眼,道:“那是一对傻瓜,你就不会先把他俩引开?”莫老五赞道:“妙啊!”对七姑说道:“七儿整日黑纱蒙面,其实大可不必,今夜月黑风高,将面罩摘了吧。”七姑一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对莫老五说出实情,正自慌乱,耳听姜良催促:“快去!否则云中子死了事小,本神医失掉面子事大。我答应救活他,却又没救活,传出去我的脸可就没了。”
七姑道:“神医,那孤竹君的娘亲……”
姜良脖子一挺喝道:“是本神医的名声重要,还是那九十九岁的糟老太太重要?”忽然意识到声音过高,担心被云中子听到,忙捂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