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伯夷、叔齐及时喝止,莫老五定会死于非命。
客栈内,莫老五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生死不明。七姑紧紧握住莫老五的手,泪眼相望,痛彻肺腑。姜良道:“重伤初愈又被伤及,且伤的依然是心脉。”叹了一口,道:“等着埋吧。”
云中子一下子噙满泪水,说道:“姜良兄,烦请再次诊视。”
姜良道:“不用诊视了。”七姑突然哭出声来,忙又捂住嘴巴,让眼泪往肚子里流。姜良怜叹一下,注目七姑,道:“你真的很喜欢他?真的想嫁给他?”七姑面带羞涩,却十分坚定地点点头,道:“天下虽大,七儿却举目无亲,他是我惟一亲人,也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姜良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包,道:“本神医再做一次赔本买卖。”倒出一粒黑黢黢的药丸,说道:“这是一粒‘百味还魂丹’,研于水中,给他灌下。不过我得把丑化说到前头,这粒丹药只能救他还魂,要想恢复功力,就得静养三个月。”
七姑喜泣连连,手捧药丸出门跑向灶间。
云中子道:“原来你早有法子,怎还故作技穷?”
姜良道:“我一共才秘炼了五粒,你臭老道用了一粒,现在又要破费一粒,心痛啊!单单弄齐一百味名贵之药,就得花费十年工夫,那还得炼制呢。唉!不说了。”望了莫老五一眼,道:“莫老五倒是有些英雄气概,不愧为造反魔头。”云中子道:“领十万隶人造反,杀人无数,尤其是杀隶主贵族毫不手软。贫道在见到他之前,一直以为这人定是面目狰狞,满脸横肉。没想到他仪表堂堂,对人还如此肝胆。有时贫道在想,俗话说相由心生,既然杀人不眨眼,定是心怀仇恨,心理扭曲,其相貌本不该如此……”见七姑端碗进门,云中子的话戛然止住。
七姑将药水慢慢灌进莫老五嘴里,不到一盏茶工夫,莫老五果然清醒。七姑喜极而泣,姜良道:“人都醒了还哭啥?该笑了。”七姑含泪而笑,不用说,这是世上最动人的笑。
云中子忽然喷出一口污血,昏死过去。
姜良趿拉着鞋跑到云中子床边,道:“噫嘻!看你二人把我折腾的,大爷上辈子欠你们。”忙活半天,云中子咳嗽两声,醒了过来。姜良道:“千年参王已求取不得,你只能活到明天日出之时,有啥话想留下,现在就说吧。”
莫老五在七姑搀扶下,半倚半坐,面带愧色说道:“都是莫老五技不如人,不能拿回千年参王,愧对道长了。”云中子道:“大将军对贫道早已仁至义尽,要说愧对二字,该由贫道说。”姜良知道云中子是在作生死之别,一改往日的调侃,道:“云中子能参透生死大道,临危而不惧,临终而不畏,姜良敬重你。”
已是夕阳西下,云中子存世之时间充其量不过五六个时辰,心里塞满离别惆怅,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视,最后停在七姑脸上,道:“贫道虽是将死之人,但贫道现下最为担心的,还是你和莫老五。”
七姑热泪滚滚而下,感恩之情哪能描绘?忍了半天还是强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哭,又不想当着云中子的面露出伤心,用手捂住嘴巴,强憋着不让声音发出。
姜良道:“莫老五,你跟孤竹君说没说是为了救云中子的命?”莫老五道:“说了。”姜良手指侯府方向,高声骂道:“孤竹君,你徒有慈名,你弄得本神医成了老牛追兔子——有劲使不上。呸!”
云中子道:“人人心里都会有一缕阳光,孤竹君亦会如此,不肯相赠,定有缘由。”
姜良不能苟同,狠狠啐了一口,吐出一口浓痰。
云中子道:“贫道生于贵胄之家,自幼在终南山修道,扶危济困,仗义疏财,一生堂堂正正,无愧于心。贫道此去并无遗憾,只是心头尚有诸多疑团。”目光移向莫老五,道:“贫道很是奇怪,你杀人如麻,为何面目如此周正和善?”莫老五道:“因为莫老五胸中激荡的不是个人恩怨,而是天下万千隶人的仇恨,杀的都是那些欺压穷苦隶人的恶霸,衣冠禽兽。莫老五胸怀的是天下苍生,一身正气,怎会面目狰狞?”云中子点点头,道:“有理。”转向七姑,道:“那日你被埋入墓中,后来一声巨响,先是坟墓冲天而起,接着又塌陷下去,深不见底,你怎么被尹晴救了?”
此时的七姑正处在大悲大痛之中,而此事说来话长,且涉及圣道机密,圣主严令不准外泄。但云中子两番舍命相救,恩比天高,将死之人只此一求,又怎忍心不如实相告?七姑踌躇一回,决定说出真相,日后若遭圣主责罚,甘愿领受。七姑道:“当时掩埋七儿的地方,正在圣主平日练功的洞穴之上。”
云中子奇道:“怎么说?”
七姑道:“圣主练功的洞穴叫‘女娲仙府’,深不可测,却能听到地上的落针之声,让人称奇。后来听圣主说,那日道长将七儿埋葬之后,还抚琴一曲。”云中子道:“不错。当时贫道眼睁睁不能救你,为你登临仙界之时能一路平安,也为能抚平贫道之悲悯之心,便奏了一曲。”七姑道:“当时圣主正在练功,被道长的琴声所扰,大为震怒,便催真气冲开坟墓,所以众人看到一道红光冲天而起,烟尘四射。继而七姑落于‘女娲仙府’内,众人便又看到一个深洞。”
姜良问道:“有这么邪乎?”
云中子道:“那时你已身遭不治,又如何能死而复生?”
想起云中子阻其划伤面庞时的情景,犹历历在目,这时的云中子将要永别,却还为她担忧,七姑感憾至深,冲云中子凄然一笑,道:“圣主的武功早已出神入化,尤以轻功为甚,出入‘女娲仙府’从来都是跃上跃下。当坟墓被冲开时,圣主一跃而起,将七儿接于怀中,而后施以救治。道长,非是七儿对圣主忠心耿耿,这等救命之恩哪能忘怀?”因云中子和尹晴两人都是她的救命恩人,七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故又多解释了几句。
云中子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大恩,贫道并无责怪之意。不过,你的父母兄妹等六位亲人一夕之间都死于非命,十分蹊跷,贫道猜测或许与邪道有关。”
莫老五一直静听二人对话,渐渐知道一些七姑的身世和遭受的磨难,不时望望七姑,爱怜之意更浓。对一个少女来说,定然十分忌讳毁容之事,所以云中子只字未提,莫老五自然也无从知晓,此时听说七姑的亲人突遭不测,且可能跟圣道有关,惊道:“怎么说?”
七姑顿时面如死灰,道:“俱死于荒郊野外,身上无伤无痕,乡邻都说是遇到了狐妖。”
姜良嗤了一鼻,讥道:“世上哪有狐妖?”
云中子道:“贫道一直在想,能杀人于无形者,世上只有数人。”
莫老五道:“不错,北熊墨鲨,还有‘四大天霸’。”
云中子一字一句地道:“其中就有尹晴!”
暂且不说云中子,单说东伯侯姜桓楚。
东伯侯姜桓楚是国母姜后的父亲,受封东海之地。四大伯侯中,惟有东伯侯是武将,爵位虽是世袭,但其战功卓著。姜后被害,帝辛料定姜桓楚不会善罢甘休,准备御驾亲征,这时费仲、尤浑献计,先将姜桓楚诱至庇邑毒杀。姜桓楚之子姜文焕时年四十,长相俊美,黑须飘然,武功与黄飞虎齐名。这日二殿下殷洪突然来到,姜文焕才知道姐姐姜后已薨,而此时姜桓楚已奉旨前往庇邑,姜文焕情知有变,慌忙提兵追赶。未及庇邑,得知其父姜桓楚已经被害,天昏昏地暗暗,姜文焕痛不欲生,在泪雨中继任东伯侯爵位。三军将士麻冠素衣,哀号之声此起彼伏。刚及庇邑姜文焕便下令攻城,一时间杀声震天,将士因悲而恨,因恨而勇,冒着箭雨,一战而下庇邑。
帝辛亲率五万大军,以丹枫、攸喜为正副先锋,开赴庇邑。姜文焕兵马不足一万,一战便被击溃。姜文焕带着家眷、亲兵和殷洪突出重围,投奔西岐去了。庇邑曾被隶军占据,后为帝辛收回,此次又被姜文焕攻破。庇邑是朝歌的东北门户,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再不能有任何闪失,帝辛命丹枫驻守。随后,帝辛带着攸喜等人巡视东海,查找飞廉之子。考虑到莫老五的造反隶人俱已返回祝融国,姜文焕又被平息,又有攸喜护驾,所以帝辛只带了两百名御林军兵士,不料此行恰恰出了事端。
帝辛一行飞马行得数日,渐渐进入沂山之中。只见怪石嶙峋,草木茂密,羊肠小道上布满荆棘,众人只得拉马徒步。走了一个时辰,山谷越来越深,两旁的崖壁越来越陡。忽然传来一声凄厉长啸,战马被惊得乱鸣乱跳。攸喜将阴阳刀一轮,背于身后,时刻准备厮杀。行至日中时分,山路渐渐宽阔,空谷无声。
攸喜忽然叫道:“陛下快看!”
一座帝辛的雕像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依山体刻就,高十数丈,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众人讶异至极,望望雕像,再瞧瞧帝辛,哪有半点差别?无不胡乱猜想,这是何人所为,用意何在?正面面相觑,忽听一个兵士急促喊道:“快看!”众人透过树丛望去,前面出现众多雕像,有大有小,有的置于路旁,有的雕于山侧,尊尊所刻都是帝辛,或喜或笑,或颔首沉思,或极目远眺,生动感人。更令人惊奇的是,石像有的写实有的写意,写实则手法细腻,写意则表现粗狂。尤其是写意之作,虽只三凿两劈,并未雕明五官,但取法自然,表情丰富,令人叹为观止。雕像绵延数里,众人边走边看,走到最后突然开阔起来,原来这里是一个山坳。
众人驻足山坳,满心疑惑。
此地四面环山,并无遮拦,乃是险地,攸喜猛见山头上有几个人影晃过,叫道:“留意!”梆声响过,箭羽铺天盖地,惨叫声中,五十几个兵士命赴黄泉。帝辛惊道:“怎会有埋伏,难道还有造反隶人?”
攸喜喝道:“谁人?出来!”
话音未落,从四面八方杀出一千多个隶人,个个手持农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只在腰间胡乱缠裹着几根麻绳,已是深秋时节,冻得簌簌发抖。
攸喜道:“果然是造反隶人!”
帝辛心头了然,虽已诏告天下,恩准祝融国复国,但此地山高水远,定是有些隶人尚不知此事。帝辛跨前一步,大声说道:“寡人是商帝,已封莫老五为辅国大将军,准你等祝融国民归国。”满以为众人会欣然欢呼或跪地喜泣,不料这些人似乎听而不闻,喊杀声中,照旧冲来。让人更想象不到的是,这些人虽然没有武功,却个个视死如归,被杀死一批,又涌上一批。山坳内热血流淌,腥气扑鼻。
虽然杀死不少隶人,但御林军兵士也有不少死伤,帝辛抬头望去,除了在山坳里厮杀的隶人外,四面山头上至少还有上千个隶人,如此厮杀下去,终究会寡不敌众,帝辛大喝一声:“住手!”
众人停住,帝辛手指一个隶人,道:“找你的头目来。”
耳听一声咳嗽,众隶人闪出一条通道,走来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此人身着绫罗绸缎,浑身闪闪发亮,满脸赘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无疑是个隶主。
帝辛奇道:“你不是隶人?”
那人喝道:“你才是隶人!”
帝辛沉下脸道:“既然你是隶主贵族,为何鼓动隶人截杀寡人?”
那人故意摆出夸张的动作,哈哈大笑,道:“杀的就是你这个昏君!”
攸喜叫道:“怎样?”
那人冲帝辛刁了两眼,连珠喝问道:“昏君,谁让你封赏莫老五,谁让你答应祝融国复国,谁让你准许推施‘盛世之法’?”攸喜见他无理,便要冲过去,被帝辛喝住,帝辛道:“寡人倒要看看这些跟他截杀寡人有何干系。”示意那人继续说下去。那人缓了缓口气,道:“东海之地,隶人作乱,王师征剿,你来我往,历尽战乱,致使土地荒芜。祝融国复国,俺的原祝融国隶人一哄而去,莫老五推施‘盛世之法’,俺的非祝融国隶人逃去大半。没有隶人,田亩谁来耕种?”抬高嗓音说道:“难道你想让隶主亲自劳作吗?”
攸喜气得七窍生烟,喝道:“你懂啥?陛下是为了长治久安。”
帝辛道:“寡人的确没有想到这些。”转向那人问道:“你有多少田地?”那人道:“五千亩。”帝辛惊道:“你有五千亩?”那人咽了一口唾沬,道:“俺的这五千亩都是水田,原本旱涝保收,俺还想有一万亩、十万亩、百万亩呢!你的一张敕命打碎了俺的美梦,不将你碎尸万段,难解俺心头之恨!”
攸喜一字一句地道:“贪婪,凶恶,自私!”
那人气急败坏,将手一挥,令道:“杀!一个不留!”
帝辛完全没有想到,准许祝融国推施“盛世之法”,却引发了殷商和其他诸侯国的奴隶逃亡。根据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记载,当时逃亡的既有隶属官府的奴隶,也有隶属私家的奴隶,甚至还有少数民族的奴隶等。其中一篇卜辞写道,癸丑那天进行占卜,一个名叫争的人问本旬内有没有灾祸,卜兆上说“有鬼作祟,恐有灾祸”,次日果然发生了不吉利的事,一个名左的人来报告:有刍从益地逃跑了,一共逃跑了十二个。刍,即畜牧奴隶。该卜辞较长,记录之事也很完整。说明当时奴隶逃亡经常发生,而且成群结队。
帝辛陷入两难之中,这时既不能追究莫老五,又不能追捕逃亡的奴隶。
“盛世之法”最后并未成功,姜子牙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为超越了当时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水平,并认为“盛世之法”所体现的思想,对当时的统治阶级并无益处,不能让其流传于后世,于是利用执政优势,把这段历史从文字记载中彻底抹去。致使后世猜测不出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帝辛不去追捕逃亡的奴隶。不追捕逃亡奴隶,直接招致贵族阶层的不满,加重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武王伐纣时,成为帝辛的六大罪状其一。帝辛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奴隶制社会制度的悲剧。后来姜子牙专门制定了“有亡,阅荒”的法令,规定对逃亡隶人必须进行追捕,任何人不得收留和藏匿,捕获的奴隶必须归还原主。此举缓解了贵族之间以及贵族与统治集团之间的矛盾,增强了统治阶级的团结。同时姜子牙推行了一系列政策,减轻对平民、奴隶的压迫,给于平民、奴隶一定的出路,比如鼓励奴隶加入军伍,对于荣立战功的解除奴籍等,并有节制地征收赋税,从而缓解了阶级矛盾。
没想到因奴隶问题招致贵族的仇杀,帝辛怔于当地。
山坳内杀声震天,隶人越聚越多,御林军原本有两百来人,现在只剩八十几个。
那肥头大耳的人显得胜算在握,不时仰天大笑,有意张大嘴巴,笑得极其夸张。
攸喜心念急转,思忖:“只有擒贼擒王,才能脱离险境。”突然跳起,一连翻了几个跟头,轻轻巧巧落于那人身后,伸手锁住他的咽喉。那人胖得几乎没有脖子,喉结还是被攸喜准准抠住,笑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干呕,憋得满脸涨红,言语不得。攸喜喝道:“都住手!”
众隶人停于当地,不敢动弹。
攸喜道:“陛下,杀了他!”
帝辛不及应答,一道白影从大树上飘落,面前多出一人,张弓搭箭对准帝辛的咽喉。那肥头大耳的人扯着嗓子喊道:“娃子,射死他!”攸喜紧紧手,那人哼哼唧唧再也发不出声音。
面前果然是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甚是英俊,手中竟是一弓三箭!
事起突变,双方都不敢擅动,一时僵持。
攸喜将那肥头大耳之人朝前推了一把,阴阳大刀架在他脖子上,道:“叫你娃子退了,否则你就会人头落地!”
那少年毫不慌乱,语气平静,说道:“陛下,请下令放开我父。”帝辛道:“若放了你父,你等可是退去?”那少年答道:“丈夫一言,焉能言而无信?”帝辛见他年岁不大,身上却有一股浩然之气,道:“真是少年英雄,寡人答应你。”
攸喜道:“陛下不可!这些都是凶顽之徒,哪能信他?”谁先放人谁就会立陷险地。
帝辛冲这少年打量了一番,道:“你叫什么?”那少年答道:“满仓。”帝辛又问道:“你父亲叫什么?”满仓答道:“满囤。”帝辛笑道:“你父亲盼着五谷丰登啊。”满仓问道:“陛下怎讲?”帝辛道:“父名满囤,子名满仓,不正是祈盼五谷丰登么?”
二人搭话时,满仓依然警觉如故,箭矢始终未离开帝辛的咽喉。
帝辛见弓弦上搭着三支箭,问道:“满仓,你射得准吗?”
满囤叫道:“我儿是神箭手,怎会射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