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女已然料到其中玄机,花容失色,汗如雨下,自言自语道:“一百年了,没想到这人还没死。”苏妲己问道:“姐姐,这人是谁?”采女听而不闻,兀自喃喃自语:“真是没想到……”苏妲己问道:“姐姐认识这人?”采女目光痴呆,茫然点头又茫然摇头,道:“既然这人还活着,采女怕是难以善终了。”
这时屋门忽然开了,吹进一阵阴风,灯烛尽灭。
采女惊得双目圆睁,骇叫一嗓,一口热血喷射而出,当即昏死……
苏妲己大喊大叫,寿仙宫一片慌乱。
帝辛命人将采女抬回寓所,传唤太医诊治。
采女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人影晃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大笑,尖刻笑声,似狐似狸,采女骇叫一声:“果然是你!”翻身坐起,这才发现原来是幻觉,只见帝辛、苏妲己、辛怜和两个太医围于床前。怔了片刻,采女冲帝辛歉意一笑,道:“陛下,今夜已无法传授,只能改日了。”帝辛道:“无妨,姐姐请安心静养,到底发生何事?”采女摇摇头,道:“请陛下和妲己妹子回宫,采女不会有事,歇息一回也就好了。”
帝辛自不好再问,命太医退去,带苏妲己回宫。路上,帝辛满心狐疑,问苏妲己采女何故昏迷。苏妲己简略说了,末了说道:“采女姐姐好像是在担心被什么人发现。”帝辛停住脚步,道:“采女如此惊慌失措,心中定有一个惊天的秘密,似乎还事涉爱妃。”当即传令,加派百名卫士,在“紫阁”周围昼夜巡视。
月大如盘,月光皎洁,正是农历的十五。
“紫阁”内灯烛点点,窗帘素纱幔垂,宽敞明亮。
采女两眼直勾勾盯着屋顶。辛怜轻唤“姐姐”,一连叫了数声,采女这才将目光慢慢下移,见空荡荡的屋里尚有辛怜在身边,道:“娃子,你歇息去吧。”辛怜道:“姐姐,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采女道:“快走吧,不然会连累你的,姐姐已是朝夕不保,何必再搭上你的性命。”叹了一下,道:“有人要向姐姐动手了。”
辛怜惊问:“谁?”思忖一下,道:“可是圣道人物?”采女道:“正是。”辛怜自然不敢暴露自己的圣道身份,突然想起七姑,当时她欲杀苏妲己,正是被七姑阻止,昨日又见七姑同莫老五登殿面君,便道:“会不会是七儿?”
采女道:“欲对我不利的是个女人,名叫‘尹晴’。”
辛怜道:“尹晴是谁?”圣道人物避讳圣主名讳,辛怜确实不知。
采女道:“我原以为尹晴早已作古,尸骨化为尘埃,没想到她还活着。现在看来,火烧神仙谷的,一定是她!”
火烧神仙谷之事,辛怜曾听她说过,彭祖及其九十九位妻妾、小女彩娥,无一幸免。辛怜心道,圣道人物真是心狠手黑,想杀彭祖倒也罢了,为何连累那些无辜女子?便问道:“圣道为何要为难姐姐?”采女道:“道分正邪,势不两立。我与彭祖均属正道,而尹晴则是邪道,也就是自我标榜的圣道,自然想灭杀我等。”辛怜暗道,听娘亲说圣道创立的是千秋伟业,怎会被人说成邪道?对采女之言不能苟同,亦不好辩驳。不过采女是她敬重的人,岂能袖手旁观,辛怜道:“姐姐放心,辛怜定会保护姐姐。”
采女摇摇头,道:“尹晴武功出神入化,姐姐尚且非其对手,你又如何能够阻止?只怕白白送死。”宫内尚无人知晓辛怜身怀武功,想必采女也不知道,辛怜道:“姐姐,实不相瞒,辛怜有武功。”采女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知你的武功是哪一路的?”辛怜惊道:“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我的武功是跟我娘亲学的,我的娘亲武功高强,我的武功也不弱。”
采女道:“你娘亲是……”
辛怜道:“西岐有莘氏。”采女思想一回,道:“不认识,年岁不大吧?”突感一阵气闷,咳了两声,道:“几更天了?”辛怜朝屋外望了,道:“快到子时了。”采女朝窗外望了一眼,道:“采女险些忘了。”今夜正是十五日的月圆之夜,该服丹药了。彭祖赠丹时说得明白,每月的这一天子时,必须服下一粒。一旦错过时辰,采女就会极速衰老,并于次日日出之时,现出真实年龄之容貌,且再也无法返老还童。今夜突发事端,采女险些将此事忘于脑后,对辛怜说道:“你走吧。”
辛怜还想再说,被采女用手势止住,只得告辞,走时将门轻轻带上。外面有不少兵士巡夜,辛怜暗道:“这些人保护不了采女姐姐,说不定辛怜还真能帮上忙。”想到此,假装无可奈何回到寝宫,将门掩了,旋即蹑手蹑脚推开后窗,飞身而出,朝“紫阁”欺去。
辛怜知采女武功甚高,担心被其发现,便屏住呼吸,伏于后窗下,一动不动。
采女自言自语道:“彭伯,你走得倒干净,独留采女无依无助。仇人很快就要来了,采女只能拼个鱼死网破。”摸出小包,从中捏出一粒丹药,放于手心看了又看,苦笑一下说道:“或许采女已用不上了。”
耳听有人接道:“真有自知之明!”话音刚落,采女手中的小包被人打向半空,丹药洒落满地。采女“啊”了一声,眼前多出一人,白衣裹身,白纱蒙面,悄无声息。采女又“啊”了一声,跳下床来,喝道:“你是谁?”来人道:“明知故问,何必假装相见而不相识?”事已至此,惧有何用?采女理理头发,定定心神,反唇相讥,道:“一百年了,你怎么还是像鸡鸣狗盗之辈。”
来人从容不迫,将白纱摘了,果然是圣道圣主尹晴!
从相貌上看,尹晴只有三十左右,身姿宛如少女,声音却不男不女。十年前苏妲己在驿馆遇到的,正是尹晴无疑!采女故意呵呵一笑,道:“晴儿别来无恙,除了容貌略显苍老,声音有些变化,其他都没变。”
原来,一百多年前二人就是老相识,故而采女仍用旧称唤她“晴儿”。
辛怜虽不知尹晴在圣道中的地位,但已料到她不是一般人物,本想即刻现身,转念一想,不如先听听二人说些什么。
尹晴笑道:“不比当年了!采女倒是越活越年轻,得益于彭祖吧?”采女冷冷地道:“所以你就对彭伯狠下杀手?”尹晴道:“一百年来,我到处找你,就是想把你碎尸万段。没想到你躲进神仙谷,既然彭祖敢收留你,那他就得葬身火海。再说,彭祖活得够长了,也该死了。”
采女怒道:“妖妇,蛇蝎心肠倒是一点儿没变。”
尹晴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采女咬着牙说道:“狗改不了吃屎!出手吧,我要为彭伯报仇!”
尹晴笑笑说道:“晴儿找了你这么多年,何必匆匆相别,阴阳相隔?我要再给商帝留下一个不解之谜!我要让你死得无比诡异,比门外那些兵士死得更加不明不白。”采女冷冷一笑,道:“妖妇,你尽管冲我来!不过,我且问你,你为何用卑劣手段折磨妲己?你可知陛下与妲己乃是千古绝恋。”
辛怜大惊,不知苏妲己的病与尹晴有何干系?忙竖起耳朵,生怕露掉一个字。耳听尹晴说道:“你为何要害大海哥离我而去?”辛怜心头一动:“大海是谁?”又听采女喝道:“好不要脸!此事怎能怪我?你不思沧桑正道,专走邪门歪道。幸亏大海哥慧眼,才未误入歧途,上你妖妇的当。”尹晴喝道:“不许你叫‘大海哥’!”似乎又回到当年,怆然说道:“大海哥,当年晴儿与你也是千古绝恋,可你为何听信这贱人的蛊惑,不辞而别?你让为妻找得好苦!”
辛怜一跳:原来大海是尹晴的夫君!耳听尹晴又道:“大海哥,那时晴儿在闭关修炼,九九八十一日成功在望,你却让人递来一封辞别书信,为妻急火攻心,终至功亏一篑,你为何要这样?”辛怜暗想:闭关练功时,最忌的就是急火攻心,看来这是大海的存心所为,莫非他又喜欢上了别人?或是心疼尹晴,想阻止她练功?正胡思乱想,又听采女说道:“你还记得那封书信是怎么写的吗?”
尹晴道:“那是大海哥留下的最后一段话,晴儿至死不忘。”
采女吟道:“晴儿吾妻,见信如晤,三番五次劝你放弃此功,苦口婆心。而你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全不念夫妻情深,决计练此圣功。而此功之练成,必将祸害世人,为夫实不忍亲睹爱妻蜕变成人魔。仁至义尽,情意已泯,请恕不辞而别。见此书时,为夫已行得百里,望莫追寻。再拜!”
采女诵出的,和当时书信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尹晴惊道:“你如何得知?”忽然厉声喝道:“莫非你偷看了不成?”采女呵呵一笑,道:“实不相瞒,此书正是出自采女之手,由我替大海哥书就。”尹晴咬牙切齿,吼道:“我杀了你!”
采女静静地道:“你死我活就在今晚,何必争此一时?”
尹晴强压怒火,死死盯她一回,道:“贱人,你是否早就想勾引我的大海哥?”采女喝道:“胡说!你我及大海哥三人同在大巴山,虽然朝夕相处,但大海哥对采女只有兄妹之情,决无他意。采女更知大海哥人品端正,也从无非分之想。纵是在你闭关之后,我与大海哥也是各守情操。你骂采女则罢了,但不许你污辱大海哥。”
尹晴点点头,道:“我也不相信大海哥会移情别恋,但他突然对晴儿情断意绝,究竟为何?”采女道:“书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你所练之‘无涯圣功’,并非是强身健体之正道功法,而是歪门邪道。大海哥为人堂堂正正,希望你能迷途知返,正因多次规劝无效,大海哥才对你心灰意冷,失望而去。”尹晴道:“这等理由太过牵强,那时我们夫妻已有二十年,情深意厚,大海哥突然出走,一定另有缘由。”采女道:“为了不让你将来祸害民众,大海哥曾一度想对你下手,因体念夫妻情分,终是不忍,选择出走,已是义薄云天了。”
尹晴道:“此话倒也不错,那时晴儿的圣功尚未练就,杀晴儿易如反掌。不过,正因大海哥的出走,晴儿才将此圣功用于成就大业!”
采女正气凛然,道:“妖妇,你让妲己身心俱受摧残,与你成就大业又有何干?”
尹晴道:“晴儿要开创‘强国之路’,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天国圣朝。天下之人虽千人千面,但晴儿要让万众一心。欲使万人一心,就必须制人之意志。晴儿所练的‘无涯圣功’,就是制人意志之功法,使人只能惟晴儿之命是从,永远听从晴儿的召唤。”
采女讽道:“这就是邪道之‘真谛’!”
尹晴笑了一下,道:“实话实说,晴儿迷恋此功的最初想法,只是想让大海哥永远爱恋晴儿。”采女道:“夫妻情深,靠的是心心相印,而你想用卑劣的手段让一个人深深爱你,只能永远失去他。”尹晴叹道:“也是晴儿太过在意大海哥,所以才练此圣功。”此事虽已过得百年,尹晴每每想起时,还是心如刀绞。
采女道:“莫非你一直在制妲己的意志?”
尹晴道:“正是。”轻叹一下,又道:“说来惭愧,当时因晴儿见到大海哥的辞别书信而急火攻心,险些走火入魔,‘无涯圣功’自然无法登峰造极,后来虽经多年苦练,总也不尽人意,所以晴儿要时常拿人试验,以验证‘无涯圣功’的功效。”采女奇道:“如何验证?”尹晴道:“自然是看看能否被人破解。”
采女道:“就是你弄出的那些怪病能不能被人治愈?”
尹晴道:“不错。如果能被人治愈,说明晴儿的圣功尚须锤炼;如果不能被人治愈,说明晴儿的圣功已炉火纯青,就可广为实施,这是其一。其二,当代名医若能治愈,后世自然也能治愈,如此一来,晴儿的伟业还如何能传至万世?俗话说有立便有破,晴儿正是在自寻破解之法。”
采女道:“你为何单单选中妲己?”
尹晴“嗤”了一下,道:“岂止苏妲己一人,选取苏妲己纯属机缘巧合。”采女道:“这么说世上还有不少人得此怪病?”尹晴道:“不错,只是其他人不足以让晴儿关注。”采女奇道:“为何?”尹晴道:“那年苏妲己在入宫途中,被我撞见,于是我灵机一动,对她施以功法。凭苏妲己之美貌,定能得到商帝恩宠,让苏妲己得此怪病,商帝定会广召天下名医,正可加大验证力度。”
采女点点头,道:“你把天下第一神医姜良弄进邪道,就是让他寻求治愈之法。天下第一神医本该造福天下,却被你据为己有。”尹晴一笑,道:“正是,‘鸳鸯梦’开始于十年前。不过十年期满,姜良未能破解,于是我又给了他五年期限,反正晴儿有的是时间。五年之后若他再不能破解,晴儿已大功告成。推翻殷商,建立圣朝,晴儿是‘圣朝始主’,接下来就是‘圣二世’,‘圣三世’,直到万世不绝。”
采女道:“谋取天下,涂炭万民,你真是野心勃勃。”
辛怜暗道:“原来圣道大业并非像娘亲说的那样神圣。”想到此,略略分神,耳听尹晴道:“窗下女子,出来!”一言既出,辛怜、采女同时吃了一惊。采女没想到有人会潜于窗下,而辛怜没想到竟被尹晴发觉,且辨出是男是女。辛怜慢慢站起身,不尴不尬笑了一下,跳进窗内,护住采女。
尹晴道:“有莘氏可好?”
辛怜道:“我娘亲好……”忽然又道:“你怎知我娘亲?”尹晴亮出一个金桃子,辛怜惊道:“哇!比我娘亲的还大,你是圣道侍者?”尹晴笑道:“我是圣主。”辛怜讶得吃吃说道:“你是圣主?”虽已料到今日来者是圣道的厉害人物,却没想到她会是圣主。
采女惊道:“妹子,你也是邪道的?”
辛怜又不尴不尬笑了。采女冲尹晴说道:“妖妇,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辛怜道:“圣主,能不能饶过采女姐姐?”尹晴道:“傻娃子,她已知晓你的身份,焉能留之?”辛怜急道:“可是……”尹晴道:“娃子,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辛怜心有不甘,道:“我会严守机密,求圣主别杀采女姐姐。”
这时,雄鸡啼鸣,东方欲晓。尹晴莫名一笑,道:“好,本圣主答应你。”辛怜喜道:“当真?”尹晴道:“本圣主怎会言而无信,你去吧!”辛怜“哦”了一声,走出几步,又回头对采女说道:“姐姐放心,圣主已经答应。”采女轻蔑一笑,道:“妹子去吧。”辛怜蹦蹦跳跳走了,顺手将门掩上。
采女道:“天快亮了,妖妇,动手吧。”
尹晴道:“我且问你,一百年来,你可见过我的大海哥?”
采女道:“当然见过。”
尹晴急切问道:“在哪里见的?什么时候见的?他现在还活着吗?”
采女一字一句道:“从采女嘴里,你休想得到大海哥的一丝一毫消息。”说罢背过身去。尹晴两眼冒火,猛地举起右掌,却又放下。采女并未回头,道:“怎么不动手了?”尹晴呵呵笑了,道:“我已答应不杀你。”采女慢慢转过身,冷笑着道:“妖妇怎会骤生慈悲?”
尹晴指指散落在地上的丹药,说道:“服药时辰已然错过,日出之时你就会现出你真实年龄的容貌。我要让殷商大帝亲眼看看他所敬重的采女姐姐,是个怎样的老态龙钟的丑八怪。何劳晴儿动手,我要让你羞愤而死,含恨而终。”
采女叫道:“妖妇,你快杀了我!”
尹晴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采女颓然坐了,双手移至眼前,这哪里还是从前那双纤纤玉手?青筋暴突,褶皱枯瘪。采女一眼瞥见壁上铜镜,慌忙背过脸去。雄鸡又是一声啼鸣,采女一颤,猛然抓起床头的一盏铜制油灯,摔向铜镜。“砰”一响,灯灭油洒,采女呆望油灯翻滚,暗道:“采女就是死,也不能让陛下看到采女现在的容貌。”想到此,将门窗全部顶死,打翻所有油灯,灯油流得满地。
采女拣起尹晴留下的白纱,包住头脸,静静地坐于床头,等待着日出时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