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面有难色,道:“寡人要带上莫老五,只怕他伤势未愈。”采女奇道:“这又为何?莫老五造反,陛下与他应形同水火。”帝辛将那日了情崖上之事简要说了,最后说道:“时下四方不靖,北方北海国谋反,闻太师已亲征多年;南方矾湖张天谋求自立,已然成患;东方东夷,炎黄时本已与华夏融合,因往来渐滞,已呈游离,须使其尽快回归。莫老五有将帅之才,用兵神鬼莫测,朝中无人能及,寡人要委以重任。”
采女点点头,道:“陛下高瞻远瞩,用人不拘一格,让人敬佩。飞廉死前念起他的小儿,可见极度牵挂,心愿未了。陛下何不代为寻找,让飞廉泉下瞑目,而飞廉与莫老五情同父子,此举定能让莫老五感激涕零,从而死心塌地扶保陛下。岂不闻得一良将,胜过十万雄兵。”
帝辛心头霍然一跳,道:“寡人怎就没想到!”
采女又道:“我看陛下乃是性情中人,身为商帝深陷性情之中,却未必是件好事。”帝辛一叹,道:“采女姐姐所言甚是,寡人深爱妲己,自然对其言听计从,而妲己却时昏时明,难免做出一些尴尬之事,寡人深知四方不靖,亦与此有关。”采女道:“陛下对妲己仅是一见钟情吗?”帝辛道:“一见钟情尚在其次,俗话说帝王之家无亲情,正是妲己让寡人知道了帝王之家也有至诚亲情。妲己却凤体羸弱,让寡人牵肠挂肚,妲己犯病时,更是让寡人痛彻肺腑。寡人唯恐妲己烦闷,唯恐妲己大喜大悲大惊大怒,更担心妲己离寡人而去……”
采女接道:“对陛下而言,情与爱都集中在这个‘疼’字上。世间男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若能‘疼’入骨髓,愿为对方付出一切直至生命,亦是‘情至此了,爱至此绝’。陛下之所以对妲己言听计从,就是情与爱已至极处,尤其是在妲己犯病时,陛下更是又疼又急又怜又爱。”
帝辛道:“不错!寡人此生注定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只要能同妲己厮守,寡人万死无悔!只是妲己屡遭人妒,此次寡人亲征,有人以为有机可乘,夜入内宫刺伤妲己,还想废寡人而另立新君。”
采女道:“谁人如此大胆?”
帝辛道:“姜后和比干王叔等人。”
采女道:“陛下想如何处置?”帝辛道:“寡人尚犹疑不决,按理该将忤逆之人一一处死,但比干贵为王叔,又有荐位之功,寡人实不忍心。姜后人品高尚,若被处死,会有人说又是妲己所为,让妲己枉担谋取正宫之嫌。”采女道:“陛下差矣!比干居功自傲,本就不能为朝廷所容。而姜后倍受冷落,由妒而怒,由怒而恨,早晚会为害妲己,为祸社稷。俗话说最毒女人心,妒妇者,毒妇也!”见帝辛沉思不语,采女又道:“采女虽是一介村妇,又隐居多年,但凡心未泯,对世事异常关注,若非如此,也不会想随陛下出山。以采女之见,陛下大可不必理会那些世俗非议,更不可心存妇人之仁。忤逆之人虽为陛下至亲,将其铲除会让陛下痛心,但这只是一时之痛,而后患不除,才是陛下一世之痛。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历史毕竟只以成败论英雄,此时陛下若不快刀斩乱麻,比干、姜后必会再寻时机谋求废立。那时,陛下和妲己妹子性命休矣,还何谈长寿?”
帝辛如醍醐灌顶,朝采女深施一礼,道:“谢采女姐姐肺腑之言!”
采女道:“陛下可赐姜后三尺白绫,以顾其情面。”
正是与采女的这番对话,促使帝辛痛下决心,一场宫廷杀戮即将开始……
次日天麻麻亮,帝辛随彭祖、采女前去探望莫老五。
采女的以身相传遭拒,彭祖当下宽慰,已知帝辛心胸坦荡,将来定不会亏待采女。拐了一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湖泊,湖面宽阔,碧水如镜,四周林木茂盛,湖边隐隐约约有一座草屋,莫老五正在那里疗伤。彭祖推门而入,四处不见“双生”,采女道:“定是又去玩耍了。”
莫老五静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满身血渍。帝辛轻唤两声,莫老五毫无生机。彭祖道:“莫老五被伤及心肺,老夫让‘双生’暂时护住他的心脉。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一个月之内若找不到此人,莫老五只能命赴黄泉。”
帝辛忙问:“谁?”
彭祖道:“此人有时疯疯癫癫,有时清清楚楚,有时惜金如命,有时仗义疏财,十年前突然隐居。”帝辛道:“可是神医姜良?”彭祖道:“不错。”帝辛将姜良进宫,后来逃出朝歌之事简要说了,末了说道:“只怕他又隐居去了。”
这时,耳听有人一板一眼说道:“姜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话音落时,闪身进来一人,作了一个夸张的亮相动作,如在舞台之上,来人正是戏腔戏调鸠形鹄面的水圣使,门外站着二百多个圣士,个个拿捏动作,表情入戏,甚是滑稽。
彭祖惊得失色,喝道:“谁?”
水圣使道:“锵锵锵,吾乃圣道水圣使是也!”
彭祖吃吃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除了当年的采女,神仙谷没有人能进得来。
水圣使就地转了一圈,依然是戏中腔调,道:“彭伯莫要惊惶失措,难道本圣使就不能到此一游?”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彭祖吃吃问道:“你怎知老夫在此?”神仙谷不但被人探得,且让人随意出入,意味着神仙谷已成是非之地,惊急之下彭祖厉声喝道:“你想干啥?”
水圣使道:“奉圣主圣谕带走莫老五!”
帝辛断然说道:“怎样?”
水圣使朝他瞄了一眼,道:“圣主之言犹如上苍旨意,你虽身为殷商大帝,亦应谨遵。”帝辛惊道:“你怎知寡人身份?”水圣使满脸得意神态,道:“圣主无所不知。”彭祖问道:“你的圣主叫什么?”水圣使喝道:“圣主名讳是你能问的么?”刻意亮出拳头,在彭祖脸上晃了又晃,随后恢复了平常声调,道:“你能赢得本圣使吗?”彭祖忙道:“不能!老夫的这点功夫,防身尚且不足。”彭祖原本武功不弱,毕竟年高八百。水圣使两手一摊,道:“这不就结了嘛。”冲众圣士极其夸张地挥挥手,拿捏着戏曲腔调说道:“抬人走了!”
采女喝道:“丑贼休得张狂,神仙谷内藏龙卧虎,来了你就休想出去!”水圣使哈哈大笑,表情甚是轻蔑,道:“彭伯妻妾虽众,却无武功,本圣使来去自如!”采女叫道:“那就请你先过了我这关!”
帝辛道:“让寡人来!”
水圣使当即使出“童子拜天”,也算是尽了礼数。帝辛接了一招,旋即攻向水圣使的腰际。水圣使并不回护,以掌作刀,劈向帝辛。水圣使曾在坨坨岭与土行孙、蒙秋等人比武得胜,足见其武功精湛。帝辛的武功天下闻名,但其长于阵前厮杀,单独对战水圣使,却非对手,过了三十来个回合,便已频露险象。
采女长啸一声,使出绝杀“天女散花”。采女在进神仙谷前就已满身功夫,多少年来武功又有精进,“天女散花”就是经她多年感悟而创,旋于半空发招,衣袖裹掌,掌藏袖中,让人眼花缭乱,虚实难辨,一般对手往往被一招击倒。
水圣使虽不识此招,但见簇簇落花从天而降,似乎瓣瓣带针带刺,哪敢怠慢,叫了一声“厉害”,一连滚了几个跟头才躲过,已是满身汗水。采女正要趁势趋攻,猛见水圣使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旋了三圈,头朝下脚朝上倒置身躯,双掌直直朝采女双肩压去。若被压中,采女无疑会腰椎崩断,帝辛大叫一嗓:“闪开!”声落身到,一把将采女推去。
水圣使已落于二人中间,依旧是双手着地,倒立姿势,令人啼笑皆非。帝辛、采女微微一怔,水圣使的双脚已分别踢向二人鼻梁,这一招叫“山梁塌陷”,是由水圣使独创。帝辛、采女“哎呀”一叫,慌忙闪去,不料闪过头部,肩头却被踢中。二人轰然飞去,一个撞向东墙,一个撞向西墙,二人顺壁滑落,金星乱冒,半天爬不起来。
水圣使双手轻巧一弹,在空中正过身来,潇潇洒洒落于地上,弹弹手上尘土,笑道:“陛下,排兵布阵,上马厮杀,本圣使非你对手,但单打独斗,本圣使决不输你。”又冲采女说道:“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能有如此高强的武功,已属不易。”仅以外貌臆测,自然不会知道采女的真实年龄。
彭祖将二人搀起,道:“他的武功已出神入化,我等不是他的对手。”
水圣使道:“还是彭伯有自知之明。”冲众圣士令道:“抬人了!”说罢哈哈大笑。
这时传来一声猫叫,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戴着熊猫面具,几分憨态,几分滑稽,水圣使的笑声戛然而止,喝道:“谁?”
那日在了情崖上,帝辛就是被“熊猫脸”所救,对此面具十分熟悉,忙问彭祖:“可是‘双生’?”彭祖点点头,帝辛面带欣喜与感恩,朝“熊猫脸”望去,不料“熊猫脸”慢慢缩了回去。忽然身后又传出一声猫叫,帝辛等人循声望去,“熊猫脸”出现在后窗。帝辛等人正自讶异,霎时间那“熊猫脸”又出现在门口,学了一声猫叫。帝辛脱口赞道:“好快的身手!”
彭祖道:“进来吧。”
“熊猫脸”乖乖进门,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双手垂立,不知所措。帝辛躬身施礼,道:“谢过……”突然说道:“怎么是位老人家?”那日在急遽之时未及细看,今定睛望去,发现熊猫面具四周露出散乱的白发,定是一位老者无疑。彭祖道:“是,‘双生’已有些年岁。”
适才见他脚力奇快,水圣使尚有些担心,闻听“双生”业已年迈,便又放下心来。
这时门口突然又传来一声猫叫,一个“熊猫脸”探了出来,叫声和装扮与先前进来的这个一模一样。众人奇得面面相觑,耳听彭祖道:“进来吧。”门外的“熊猫脸”跳进门来,腼腼腆腆站立一旁。
彭祖对二人说道:“把面具摘了,拜见陛下。”
两个“熊猫脸”一齐把面具掀到头顶,表情天真无邪,时露憨态。帝辛再三细看,竟辨不出他二人哪里不同。彭祖道:“陛下,‘双生’是一对孪生,一个名唤‘双儿’,一个名叫‘生儿’,老夫合称二人为‘双生’。”显得极难为情,又道:“只是‘双生’资质有些愚钝……”
水圣使长长“哦”了一声,原来这二人合演了一幕闹剧,一人藏在门口,一人藏在后窗,根本就没有什么脚力功夫!水圣使用调侃口吻问道:“彭伯,敢问‘双生’可是一对傻瓜?”采女喝道:“胡说!”水圣使故意说道:“难道他二人是武功高手?我可有言在先,神仙谷内若有人赢得了我,我立马走人,要不要让这对傻瓜跟本圣使比试一番,嗯?”
忽听“啪啪啪”三声掌响,只见“双生”在互相击掌,一个说:“他骂咱。”一个说:“咱骂他。”一个说:“不,打他。”一个说:“好咧。”水圣使自恃武功高强,又见二人满头白发,笑道:“二位一起上吧。”忽然用戏曲腔调说道:“来将通名!”“双生”不明何意,问道:“他说啥?”彭祖道:“把名字报给他。”二人登时明了,将熊猫面具一齐盖在脸上,极其认真地答道:“‘笑面双生’。”原来,二人的熊猫面具是一张生动的笑脸!
水圣使“扑哧”一下笑了,不顾拿捏腔调,道:“‘笑面双生’确也合适,不过,一会儿就让你们变成‘哭脸双生’了。”语气一变,喝道:“可别被我打散了骨架!”
“笑面双生”对视一下,突然出手,一边一个捉住水圣使的脚脖子,一齐喊道:“倒!”把水圣使倒提过来,动作疾速,手法纯熟。水圣使的双腿被远远扯开,双手又摸不着对方,像一只被倒提的兔子,乱抓乱挠,有劲使不上。适才他的一招“山梁塌陷”将帝辛和采女踢飞,此时的姿势与适才一模一样,却被扯得狼狈不堪。
帝辛看得十分有趣,故意问生儿:“这是什么招式?”
双儿抢过说道:“‘英雄逮兔’。”水圣使本来脸已憋得涨红,闻听此讥讽之言,更加怒火中烧,喝道:“什么英雄,一对傻瓜!”其实双儿说的是实话,并非有意讥讽,只是水圣使听得刺耳。
采女围着水圣使转了半圈,侃道:“水圣使,若不认输,只能一直做兔子了。”水圣使憋足一口气,猛然发力挣扎,无奈被二人扯得甚紧,只好说道:“我认输,放我下来。”语气中带有一丝央求,再也没有了戏曲腔调。
双儿、生儿一齐放了手,水圣使受此奇耻大辱,哪会甘心?刚一着地,便跳起身来,一招“蚌中取珠”两根手指朝双儿的眼珠戳去,凶狠恶毒。事起突然,二人又近在咫尺,谁也无法救援。顷刻间,双儿的一双眼睛就会变成两个血窟窿……
帝辛、采女齐声喊道:“留意!”
只见双儿嘻嘻一笑,不慌不忙将双手握成筒状,置于眼前。水圣使的手指跟着就到了,正正插入双儿曲卷着的手内。双儿稍稍加力,将他的双指握住。水圣使用力回拉,却如何也抽拉不动,抬脚朝双儿的膝盖踢去。生儿身形一晃,单手捉住水圣使的脚脖子,往旁边轻轻一拉。水圣使的手脚被二人扯向不同方向,只能单脚着地,身体极度扭曲,却又挣扎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模样十分怪异。
生儿叫道:“嗨,好玩!”
帝辛笑道:“这又是什么招式?”
双儿道:“这叫‘狗熊飞天’。”
此招式名符其实,神形兼备,帝辛忍不住哈哈笑了。
水圣使恼羞成怒,冲双儿骂道:“你才是狗熊!”
双儿满脸无辜,辩道:“我说的是实话。”
彭祖道:“把他放了。”
双儿、生儿一齐松手,水圣使颓然倒地,依然保持了原有姿势,因尽知在他二人面前的任何挣扎均属徒劳,便再未动弹,只道:“这二人膂力也忒大了,本圣使的确不是对手。”双儿、生儿互击三掌,呵呵大笑。
彭祖道:“水圣使请起。”水圣使慢慢爬起,道:“二位的武功与我家圣主不相上下,神仙谷果真是卧虎藏龙。”彭祖道:“‘双生’虽然武功奇高,但二人只有五岁孩童的资质,终不能独闯天下。”
帝辛暗思:那日在了情崖上,原来是二人分别救了寡人和莫老五,多亏二人有此身手。帝辛暗自庆幸,又望了一眼莫老五,问彭祖:“既然‘双生’资质有些不足,彭伯为何还让二人看护莫老五?”
彭祖道:“‘双生’的脏腑与常人不同,双儿的心长在左侧,生儿的心却生在右侧,一阴一阳。莫老五被伤及心脉,二人每过两个时辰给他输气运功一次,使其心脉阴阳互补,才苟活一时。”
帝辛道:“原来如此!”
水圣使道:“彭伯,这二人是你什么人?”
彭祖道:“是老夫最小的儿子。”
水圣使道:“怎么,这两个傻……”“瓜”字未出口顿觉失言,忙改口:“这二人竟是彭伯的儿子?彭伯已有八百岁,尚有子辈在世?二人会有多大年岁?”彭祖道:“二人年已九十。”水圣使惊目圆睁,叫道:“九十?”彭祖点点头,朝帝辛说道:“算来老夫的后人已有四十多代,子辈却还有人在,说来难以置信。‘双生’虽然有些愚钝,却是老夫最最亲近的人了。”
帝辛道:“是啊,随着血脉延展,血缘渐去渐远,亲情就会越来越疏,后人虽也感念祖恩,但更多的是敬意。”彭祖道:“不错。若论亲情,自然是血缘愈近愈亲,四十多代的后人又怎能与老夫的儿子相比?‘双生’既然是老夫的至亲,之喜之怒之哀之乐自然都让老夫牵肠挂肚。老夫的子孙无论男女,成年之后,或嫁或娶,必须出谷,但这两个娃子却例外。世上为父为母者,大多疼爱小女幺儿,何况‘双生’不能自立,在此居住,早晚也好照应。”
采女道:“能在神仙谷居住的后辈,除了‘双生’之外,还有彭伯的小女彩娥。”
帝辛问道:“彩娥也九十多岁了?”
彭祖笑道:“彩娥年方十八。”
帝辛“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