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哦”了一下,道:“寡人倒想见识一番。”蒙秋道:“臣得先喝酒。”帝辛嗜酒,闻言眼睛一亮,道:“赐酒!”蒙秋当众喝下一坛,帝辛赞道:“好酒量!”带众人走出金殿,来至鼎前,道:“蒙秋,你可知此鼎之来历?”
蒙秋据实答道:“臣不知。”
帝辛道:“夏朝末年,天下大乱,先祖商汤大帝诛灭夏桀,开创殷商。因黄河泛滥,帝都被迫多次迁移。”据考证,亳邑、嚣邑、相邑、庇邑和奄邑等地,都曾作过殷商都邑。亳邑在今河南商丘北山东曹县南,嚣邑指今河南荥阳,相邑乃今河南内黄,庇邑在今山东郓城北梁山西南,奄邑在今河北邢台。
帝辛道:“至十世十七帝盘庚,迁都至殷邑,天赐福地,历经中兴,从此商亦称殷商。”环顾众人,道:“正是在殷邑,二十一帝祖庚自幼得慈母德操亲教,理政有方,把天下治理成太平盛世,百国来朝。后来,祖庚帝母薨世,祖庚帝为祀念慈母,命人同时铸造了两尊方鼎,取名同为‘司母戊’。其中一尊于殷邑随葬帝母陵寝,一尊置于金殿前,誉为‘镇国方鼎’,虎踞龙盘,气壮山河,寓意殷商鼎立天地,永祚不衰,至寡人已历八帝。”
“镇国方鼎”方形素面,云雷纹饰,造型雄伟,浑天厚地,腹底正铸有“司母戊”三字。扉棱上为牛首,下为饕餮。鼎耳有两只猛虎,虎口相对,中含人头。鼎足匠心独具,纹以兽面。鼎身鼎足为整体铸就,一次成型,鼎重一千六百六十五斤,铜锡铅等金属搭配十分合理,显示出商代青铜铸造的高超工艺。
鼎,在我国古代原是烹饪之器。黄帝统一天下后,在荆山铸了三鼎,象征天地人。大禹王收九牧之金在荆山铸九鼎,象征九州。此后鼎成为立国重器,成为国家政权和天下的象征,历朝历代都把开国立朝称为“定鼎”。失鼎,意味着失去政权,失去天下。《左传》正有“桀有昏德,鼎迁于商”的记载。商周时用鼎制度极为严格,鼎的大小、数量代表着不同的身份,如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等。
蒙秋双手各抓住一只鼎足,大叫一声,举过头顶,众目睽睽之下走了一圈,将鼎轻轻放回原处,仍是面不改色。帝辛赞道:“西岐竟有这等猛将!”兴致盎然,跃跃欲试,伸手抓住鼎足,高举过头,众人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喝彩声。帝辛将鼎放下,目视比干,由衷地道:“王叔,且不说寡人统驭四方国土八百诸侯,单寡人殿下就有三仁八贤三十六员猛将。时下几处反贼作乱,在寡人眼里不过是秋蝉噪鸣而已,寡人会一一剿灭,殷商天下固若金汤!”帝辛笑声朗朗,当即封蒙秋为“威猛将军”。
帝辛自然想不到,此去东海凶险加身,接着朝中巨变,比干惨死,姜后被害,太子被缉,殷商国基瞬间崩塌。让人更想不到的是,此事正由辛怜引发……
朝歌举行盛大的出征祭旗仪式。日出东方,祥云满天。广场上彩旗招展,人山人海。“商”字大旗下,帝辛跨在“火狐狸”战马之上,金盔金甲,身着大红披风,英姿飒爽。八万将士雄赳赳气昂昂,接受检阅。
祭台庄严肃穆,国师孤阡赤足散发,大声宣读卜辞,曰:“十月既望帝伐东海出师利贞四方靖百兽避。”鼓乐齐鸣,欢声雷动。当时人们相信,以人头祭旗可求得吉象,旗开得胜。依商例,将军出征,用人头三十六个,王侯出征用八十一个,御驾亲征用一百零八个。此次充当祭品的一百零八个“人牲”,其中奴隶七十二人,平民二十七人,贵族九人。
比干不经意间朝九个贵族一瞥,蓦地瞪圆了眼,原来姜达正在其中。那日正是姜达言计,比干才亲访孤阡,欲借神明名义将费仲、尤浑除去,没想到今日姜达却在献祭之列。比干在与他目光对接的瞬时,眶内涌满泪水。姜达示意比干朝左看,那里正是费仲、尤浑,意思再明白不过,请比干尽快除奸。姜达死前还惦念着殷商社稷,比干朝他郑重点了点头。姜达微微一笑,将目光移向茫茫苍穹,神情释然。比干背过脸去,泪水滴落。
帝辛自领兵马元帅,“镇国武成王”黄飞虎为次帅,攸喜为先锋,丹枫押运粮草。天苍苍,野茫茫,八万大军人不离鞍马不停蹄,这日到达庇邑。
庇邑笼罩在茫茫烟霭之中,三千隶人在关前排开。
一匹黑马从隶军之中飞出,马上端坐一个黑面大汉,并未披戴盔甲,手持“开山斧”,正是隶军大将“一根葱”。殷商时的奴隶大多无姓,由父母随便指物为名,想必此人出生时父亲正在剥葱。一根葱手指众人,大声问道:“哪个是昏君?出来说话!”
帝辛说道:“大战未开,现在降顺朝廷,寡人可免你一死。”
一根葱惊道:“你就是昏君?俺大哥说了,你一定会来送死!”
帝辛回身说道:“谁去将此反贼拿下?”
有人喊道:“余羊愿立头功!”话音未落,一匹枣红马冲出,余羊挥刀劈向一根葱。一根葱躲过一招,两马盘旋,战至一处。刚及五合,一根葱大叫一声,余羊被劈于马下。隶军众声欢呼,一根葱哈哈大笑,叫道:“狗屁王师,不堪一击!在俺眼里,王师就是猪狗!”手指帝辛说道:“昏君,看俺不把你劈成两半,一半甩到山上喂狼,一半扔进海里喂鳖……”
黄飞虎飞马而出,寒光闪闪,将一根葱裹住。勉强过了十合,一根葱叫道:“不得了,走了!”倒拖开山斧败下阵去,隶军一哄而散,兵器丢弃满地,连庇邑也不及进了,一股脑儿往东跑去……
帝辛率军追出五十里,勒住战马,道:“今日且便宜了反贼,就地安营扎寨!”
一夜无话,次日黎明,一根葱在王师兵营前叫骂。帝辛披挂整齐,领兵迎敌。一根葱手指帝辛,道:“昏君,昨日俺偶感风寒,鼻塞气闷,让你占了点儿便宜,今日定斩你的人头!”攸喜催马出战,不及十合,一根葱叫道:“不得了,走了!”倒拖开山斧,拨马便走……
帝辛挥师又追出五十里,传令安营。
黄飞虎道:“陛下,王师两日进兵百里,却不见莫老五露面,其中定然有诈。”帝辛道:“武成王所言甚是,反贼是在实施诱敌之计。你想,两日退百里,不出十日岂不要退到海边,这仗还怎么打?过去三年王师屡战屡败,多是大意轻敌。反贼虽是隶人,但也不能小觑。”
攸喜阴阴一笑,道:“陛下,臣料一根葱会故伎重演,明日拂晓还会前来讨战,臣于辕门外预设埋伏……”做了个包围动作。
帝辛赞道:“将计就计,甚好!”
果不出攸喜所料,次日刚刚破晓,一根葱便带着隶军在辕门外扯着嗓子叫骂。黄飞虎迎敌出战,攸喜看看隶军身后再无动静,料其并无主力跟进,下令出击。一时间,战鼓咚咚震天响,王师排山倒海一样杀将出来。隶军两面受敌,仓促应战,不消一顿饭工夫,被杀无数,一根葱带着残兵惶惶败逃……
帝辛朗声大笑,道:“若王师人人皆如攸喜,何让隶人猖獗三年?”问攸喜:“爱卿以为反贼会在哪里设伏王师?”攸喜不紧不慢地道:“欲实施诱敌之计,必先麻痹对方,再使其疲于奔命,而后诱其至峡谷之中或伏击圈内,一举歼之。以臣看来,欲达此目的,反贼会于半个月内反复前来叫阵,引诱王师忽南忽北,渐渐东去。一日五十里,半个月就是七八百里。臣以为,沂山之‘荷荷谷’最有可能成为反贼设伏之地。”
荷荷谷处沂山腹地,是通往东海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最利设伏。
攸喜道:“陛下,准备设伏的反贼,算准王师再过半个来月才能抵达荷荷谷,这些时日定会心存懈怠,人不着甲,马不配鞍。臣以为王师可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同一根葱纠缠,该战则战,该追则追,假意中计;另一路抄近路星夜赶至荷荷谷,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帝辛赞道:“又一个‘将计就计’!据报反贼共有五万,其中一万搬运粮草,五千前来诱敌,如此算来,聚集在荷荷谷内的只有三万五千人。寡人拨出六万精锐,一战决胜!”
晁田、晁雷插手施礼,齐声说道:“陛下,臣愿往!”
晁田、晁雷是兄弟二人,都是当时的名将,战功赫赫,威震四方。晁田五十八岁,天生黑脸,行事果断;晁雷五十七岁,天生红脸,脾气暴躁。二人打仗虽然勇猛,却都嗜酒如命。攸喜从不饮酒,常说酒鬼难成大事,当下阻止,道:“陛下,‘酒蛤蟆’会误事。”晁雷生怕帝辛受他影响,忙道:“谁整天泡在酒里了?我二人就是喜欢喝一口,上阵厮杀不喝酒能行吗?俗话说酒壮英雄胆……”
攸喜道:“酒壮怂人胆!”
晁雷道:“眼馋你也喝。”
帝辛笑道:“正所谓盛世饮酒,喝醉的人多了,说明盛世来临了,食不果腹能有几个喝醉的?”晁雷接道:“就是,填不饱肚子还能有‘酒蛤蟆’吗?而今是盛世,不喝酒干啥?”帝辛知他曲解其意,笑了一下。
攸喜道:“陛下,臣是先锋官,请允臣领兵前往。”帝辛道:“此战在于出其不意,要狠要猛,晁田、晁雷二位将军正以威猛著称,你三人共同前往,攸喜为主,晁田、晁雷为副。”晁田、晁雷抱拳当胸,道:“请陛下放心,一战擒住莫老五!”
前面跑来一群人,个个衣衫不整,倒拖着“商”字大旗,疲惫不堪。最前面是一匹黄骠马,马上之人年过花甲,须发如雪似霜,个头不高,生得瘪耳吮腮,骨瘦如柴,正是曲直。曲直原本驻守虎威关,两个月前来此挂帅。曲直滚下马鞍,匍匐在地,道:“败军之将叩见陛下。”
帝辛道:“抬起头来。”曲直将头抬起,只见他须发凌乱,满脸污垢,两眼布满血丝。众将知他今日必死,心下哀怜。帝辛道:“你可知罪?”曲直道:“臣损兵折将,罪该万死。”帝辛挥挥手,道:“斩!”
过来几个御林军兵士,将曲直扭住。
曲直忽然想起云中子的话,说他此来东海会有生死大难,当时曲直以为凭借手中大锤,定能攻无不克,没想到兵败受死,遗恨填满胸膛,曲直仰天大叫:“莫老五,曲直不能亲手擒你,死不瞑目啊!”两行浊泪滚滚而出,挣脱兵士,朝帝辛深深一叩,泣道:“陛下,罪臣来世做牛做马,再报君恩!”
众将纷纷下马,跪地一片。黄飞虎道:“陛下,念曲直有过大功,且一向赤胆忠心,请法外开恩,恩准曲直戴罪立功。”众将齐声说道:“请陛下恩准!”帝辛脸色阴沉,道:“军纪如山,再有人胆敢为曲直说情开脱,斩!”众人被帝辛虎威所慑,一时无语。正值夕阳西下,彩云乱飞,大地寂静。曲直冲众将说道:“曲直有辱圣命,死有余辜。只要众位弟兄日后能擒杀莫老五,就是为曲直报仇了,曲直谢过!”
曲直被按倒在地,鬼头大刀高高举起。
这时攸喜操着细沉的嗓音说道:“且慢!”
帝辛道:“你敢抗寡人的杀令?”
攸喜以额碰地,道:“陛下,留此良将,对朝廷绝无害处。”攸喜出身贵胄,心高气傲,时而宽宏大量,时而斤斤计较,时而突发爱心,时而冷漠无情,性情难测。在截杀姬昌时,攸喜对曲直十分记恨,依其本意决不会救他,但攸喜深知曲直忠心耿耿,日后或许能为他所用。再者,攸喜刚刚献计胜过一根葱一阵,又准备领兵前往荷荷谷,圣眷正隆,这才敢出言相救,道:“臣愿以臣之功抵曲直之过。”
曲直惊道:“攸喜将军不可!”
帝辛稍稍平息些怒气,但依然杀机未消。缮事官取出“功劳簿”,念道:“攸喜立战功十二次,其中大功五次,位封‘抚远将军’。”帝辛道:“攸喜,要想换取曲直性命,就勾销你的全部功勋,褫夺封号。”
没想到救曲直会用这等代价,攸喜当下怔住。忽见众人目光奇异,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反悔,必定颜面尽失,让人当作笑柄,一辈子也别想抬头,攸喜踌躇一下,只得装作若无其事,道:“臣愿意。”曲直喊道:“攸喜将军不值得啊!”攸喜正急头怪脑,无处发泄,阴阳怪气地道:“以后少喝酒!”
帝辛斩曲直是为了以儆效尤,自然没留意攸喜的神色变化,道:“革去攸喜将军之职,褫夺‘抚远将军’封号,降为偏将军阵前效力,以抵曲直死罪。曲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发回原籍,开山凿石,世代为奴。”
曲直喊道:“谢陛下天恩!”
帝辛冷冷地道:“谢攸喜吧。”
曲直跪向攸喜,道:“从今而后,将军就是曲直的恩主。”
攸喜冷冷地道:“你走吧。”
曲直转向帝辛,道:“罪臣有一个心愿,望陛下恩准。”帝辛道:“讲。”曲直道:“罪臣原本就是一个隶人,世代打石,今兵败庇邑重新为奴,原本也无更多遗憾,只是罪臣的这双铜锤乃陛下所赐,曾随罪臣南征北战,杀敌建功。恳请陛下恩准,让罪臣将此双铜锤留于身边,日后用它开山凿石。”当时,为防止奴隶造反,每当劳作结束,工具都被收回,更不许奴隶拥有武器。曲直唯恐帝辛不准,磕头出血。
帝辛道:“准!”
晁田、晁雷道:“陛下,攸喜已被革职,谁来统兵荷荷谷?”
帝辛道:“自然由你二人统兵,攸喜随军。”
曲直披枷戴锁,被押往沂山。太阳猛地跳了一下,陷落西山。几只乌鸦在天际哀鸣,秋风萧瑟,落叶飘飘。曲直走出一箭之地,耳边又响起云中子的四句谶言:“遇海而生……”曲直惊得停住脚步,攸喜的字正是“天海”,曲直大声叫道:“遇海而生!”猛然转过身,遥拜攸喜,心里默默说道:“恩主,今后你要我死我就去死!”
且说辛怜。
辛怜满怀希望要当贵妃娘娘,不料只被封了个“御妹”,并让她住在御花园,未入宫院。虽然一应供给及配制都与贵妃相同,但辛怜还是心头窝火。辛怜放飞“橙哥”,给有莘氏飞鸽传书:“只封御妹。”有莘氏当即回信,也是四字:“御妹亦好。”
辛怜暗骂苏妲己是个狐狸精,竟让帝辛对她这样的绝色女子毫不动心。由气而妒,由妒而恨,不由眼珠一转,暗道:“反正圣道的目的是要灭亡殷商,我何不把内宫先搅和一番,再用袖箭把苏妲己射死,定会得到圣主嘉许。”因其久居山林,不谙世事,哪会能想到此举带来的后果?
趁这夜月黑头,辛怜身着黑色夜行衣,悄然越过宫墙,潜伏于一棵树下。御花园本来有门连通宫院,只是夜晚关闭,为了不留痕迹,辛怜故意没拨开正门。这时两个兵士夜巡经过,辛怜将金绞索暗暗一抖。两个兵士连哼也没哼出来,一命呜呼。辛怜得意一笑,越墙而去。
那时尚无太监,内宫由御林军护卫。宫廷侍卫被害,次日便震动朝野。比干拍案而起,道:“谁人大胆,竟敢入宫行刺,查!”不料,此事尚无结果,第二天晚上又有一名宫女被害。比干请来几位太医勘验,太医将死者反复看了几遍,道:“被害之人均死于窒息,但并无勒痕,现场亦无打斗迹象,真是怪哉。”原来辛怜用的金绞索既柔且韧,杀人于无形。
一连过了五日,夜夜有人被害,死状无二。
比干道:“宫门紧闭,宫墙无痕,宫内高手如云,杀手怎会如入无人之境?”将守将训斥一番,又加派许多兵士,昼夜巡视,但仍不能阻止杀人。
这日,比干早早入宫,拜见姜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