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道:“周公制礼,重新确立‘天命’与‘天道’。原本的‘天命’乃指命中注定,所以纣王可以暴虐无道,他人不得谤议。而周公却说,天子之职乃替天行道,‘天命’是否属于天子,要看天子之德,天子之德就是保民,所以叫‘以德配天’‘敬天保民’。有其位无其德,天命不佑。纣王虽受命于天,但失道失德,故而周兴商灭。”
阿夫由衷说道:“精辟!作为帝王,帝辛确实无道。阿夫敬重帝辛,是因为帝辛也做过不少利国利民之事,尤其心胸坦荡,性情豪放,敢恨敢爱。大周大王仁德,但姜子牙却不能让人恭维,所以阿夫才对商灭周立耿耿于怀。”
伊凡道:“大周开基前,我等都是商民,大周开基后,我等都是周民。无论是商是周,都是我华夏天朝,无论是商民还是周民,都是一脉相承的华夏儿女。”
阿夫紧紧握住伊凡的双手,道:“推心置腹,让阿夫茅塞顿开。阿夫回归中土,自然成了周民。伊帅说得对,商周都是华夏天朝,我等永远是华夏儿女。”
羲华华。长河落日,炊烟袅袅。
屋内,攸侯喜跪在婉娘面前,肃然拜道:“孩儿有一事想请娘亲作主。”
婉娘见他如此庄重,心下早有几分猜想,问道:“何事?”
攸侯喜道:“孩儿想娶苏离。”
在攸侯喜初见苏离时,婉娘就已发觉攸侯喜对苏离有意,当时心头一凛,暗叫不好。如果因为苏离,攸侯喜与丹枫失和,将会危及整个太阳神部落。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婉娘自知攸侯喜性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已然料到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婉娘显得异常平静,劝道:“丹儿奉帝诏和苏娘娘懿旨带苏离北上,途中丹儿数次救护苏离,全然不惜性命。在苏离心里,只有你的丹兄,孩儿不该有此念想。”
攸侯喜跪前一步,道:“娘亲,孩儿自从见到苏离,一直魂不守舍,若能与她比翼双飞,孩儿就是立死当地也在所不惜。再说,丹兄重义,有彩娥在先,哪里还会迎娶苏离?丹兄只会白白误了苏离的青春。而羲华华除了孩儿外,只怕无人能配得上她。只要娘亲说上一句话,丹兄和苏离都会恭从。”
婉娘摇摇头,道:“娘亲不能这么做。”
攸侯喜急道:“为何?”
婉娘正颜说道:“孩儿你且听了,你与你丹兄必须戮力同心,否则太阳神部落永无宁日。”
攸侯喜道:“这与孩儿迎娶苏离没有干系。”
婉娘一字一句地道:“大有干系!”
攸侯喜忽地站起,决然起誓:“娘亲,孩儿此生非苏离不娶!”
婉娘终于强忍不住,喝道:“胡说!你可知辛怜对你十分钟情,你却见异思迁,如何对得起辛怜,做人要有良心。”
攸侯喜眼望窗外,夜风穿窗而过,草木被吹得悉率有声。攸侯喜道:“辛怜钟情于我,我就非得娶她吗?娘亲有所不知……”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心里泛起一股酸痛,道:“她只是一块破抹布!与苏离相比,是乌鸦与凤凰,不能相提并论。”
婉娘气得浑身战栗,骂道:“不知理的东西,出去!”
攸侯喜心头窝火,大声说道:“娘亲,孩儿再说一遍,此生非苏离不娶!”说罢三步并作两步走了。
从屋后闪出辛怜,眼望攸侯喜的背影,一双眸子射出寒光,恨意滚滚,暗道:“伊凡果然没错!”原来,攸侯喜和婉娘的对话悉数被她听了去。辛怜使劲咬了咬牙,憋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做梦!”
太阳湖在距离羲华华十里的太阳山间,长宽各有百里,湖水浓绿,深不见底,正是“龙王”出没的地方。此处青山环抱,烟雾缥缈,虽已中秋,但群山如黛,山影云朵倒映湖中,风景如画。太阳湖的南岸,有一座石砌的祭龙台,长约两千步,宽约两百步,台下是一片开阔地,可容纳数万人。往年雄鹰部落祭“龙王”时,台下跪满部落里的成年男子,这等神圣庄严之事,女人自然不能参加。
明日正午,丹枫将在此会战“龙王”!
湖光潋滟,波澜不惊,白云悠悠,微风习习。
攸侯喜、摩且和江腾蛟三人站立湖边,攸侯喜道:“江腾蛟,急招你来就是要你潜入湖底,看看到底有没有‘龙王’。”
江腾蛟问道:“‘龙王’长得啥样?”
攸侯喜道:“你一看便知。”
江腾蛟三下五除二脱去衣服,一头扎进湖中,就像丢进一粒小石子,小小浪花一闪而逝。江腾蛟自幼在矾湖长大,虽然心智不多,却练就一身绝世的水下功夫。
攸侯喜、摩且只顾全神贯注观盯视湖面,丝毫没有留意身后。
在二人身后的树丛中,闪着一双大眼睛,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被收入眼底。此人弯腰驼背,黑纱罩面,眼神如刀似箭,射出丝丝冷光。忽听摩且叫道:“怎会这样?”蒙面人忙朝湖中瞧去……
只见湖中水位突然下降,接着像开锅一样,咕嘟咕嘟冒泡,随后水质变得浑浊不堪,水面漂上一层浮游物,散出一股刺鼻腥臭。一盏茶工夫,湖水复位,风平浪静。
攸侯喜、摩且大睁双目,眼皮一眨不眨。
这时一声巨响,湖中冲起一股水柱,待水花散落,江腾蛟已立于面前。
江腾蛟面无血色,牙齿打颤,簌簌发抖,喃喃自语:“吓人!吓死人哩!”
攸侯喜道:“怎样?”
抖了半天,江腾蛟才道:“蛇蟒!”
摩且道:“什么蛇蟒?”江腾蛟指指湖中,道:“湖中不是什么‘龙王’,是一条大蛇蟒。”攸侯喜道:“有多大?”江腾蛟用手比划着说道:“腰很粗,十个人手牵手也搂不过来,长……”往山间瞄了一眼,指指两座山峰,道:“从那儿到那儿。”
攸侯喜吸了一口凉气,道:“原来如此!”
摩且往湖中张望一下,问道:“湖水怎会有此变化?”
江腾蛟道:“蛇蟒一直在水草中睡觉,我潜入湖底时,恰巧它翻了个身。如果它发起威来,定会翻江倒海。吓死人哩,吓人!”
攸侯喜同摩且对视一眼,二人心头了然。多少年来,大蛇蟒定是潜在湖中,每年于中秋之日出来觅食一次。雄鹰部落以往祭‘龙王’,实际上是献童男童女让蛇蟒吞食。蛇蟒吃得食物,自然会再次潜入湖底酣睡,平时不再出来害人。明日就是中秋,蛇蟒已感腹内饥饿,所以翻了个身,湖水才有了如此变化。攸侯喜、摩且同时想象着蛇蟒跃出水面的情景,暗道:明日没有了童男童女,蛇蟒定会发怒,丹枫必死无疑!
摩且两眼放光,道:“攸侯,天赐良机,明日……”
攸侯喜用手势阻止他往下说,对江腾蛟说道:“你回去吧,湖中之事不可泄露半分,明白了吗兄弟?”
江腾蛟得此“兄弟”称呼,又很感动,郑重点了点头。
望着江腾蛟的背影,攸侯喜道:“这等机密要事,不能让他知道。”摩且道:“是,适才在下有些得意忘形,险些说脱了口。”四下瞧了瞧,压低嗓音说道:“丹王死于‘龙王’之口,众人亲眼目睹,谁也无话可说。嘿嘿。”
攸侯喜叹了一下,摇着头自先走了,摩且急忙跟了去。
那蒙面人慢慢转过身,猛一跺脚,气哼哼说道:“老娘什么都没听到!”扯掉面罩摔了,狠狠啐了一口,原来此人正是辛怜!
辛怜善于乔装打扮,当年就曾先后装扮成一位老婆婆、老公公和一位年轻后生,把姬昌、闳夭和蒙秋等人诱入天孤山“阡陌”阵中,后曾装扮兵士,故意调戏苏妲己。不过因距离较远,这次辛怜只看到江腾蛟出水后的狼狈相,却没听到江腾蛟与攸侯喜、摩且等人的对话,但见三人面色青白交替,料定其中必有大事。
辛怜自问:“会是什么事?”想了一回,道:“截住江腾蛟,一问便知!”
夜深人静,中秋前一夜的月亮,格外明亮。
屋前,丹枫月下舞刀,一片寒光。
林中,攸侯喜拨开树枝,望着丹枫飘飘的身姿,不禁噙满泪水。小时候哥俩形影不离,攸侯喜得丹枫的精心呵护。十岁那年,有一次外出狩猎,攸侯喜因贪玩与大队失散,太阳落山,被一群恶狼围住,命悬一线。丹枫及时赶到,驱散恶狼,攸侯喜扑到丹枫怀里大哭。孤竹国内乱,攸侯喜的娘亲流离失所,险些丧于乱军之中,还是被丹枫所救。东进途中,丹枫把婉娘当成亲娘照料,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一回回一幕幕,数不尽说不完,攸侯喜不知不觉泪流满腮。
攸侯喜轻声说道:“丹兄,喜弟绝非是为一已之私,而是为了太阳神部落的子孙,为了能在羲华华推施殷商隶制。喜弟对苍天盟誓,丹兄驾崩后,喜弟为丹兄终身守墓。喜弟只要苏离,决不为王。”
丹枫骤然停于当地,攸侯喜举目望去,只见苏离来到丹枫身后。丹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并未回头,道:“妹子,你怎么还不歇息?”苏离无言,张臂抱住丹枫,小脸儿轻轻贴在丹枫背上,道:“丹兄明天要大战‘龙王’,妹子哪里还能安睡?”
攸侯喜分明看到苏离眼里闪着的泪花,心里酸酸的,悄然退去……
丹枫慢慢转过身,苏离趁势依偎在他的怀里。苏离仰头凝望丹枫,道:“明天能否让妹子跟着?”丹枫笑道:“那可不成,按当地习俗,女子都要回避。”苏离面呈微笑,拿出一卷红绳,道:“这是我编的‘千千结’,会保佑丹兄逢凶化吉。”丹枫低下头,让苏离亲手带好。“千千结”顾名思义,由红绳织出一千个结,像现在的项链一样大小,佩戴之人因被千结所锁,任何魑魅魍魉都不能索命,寓意吉祥。丹枫道:“明日之战,或许……”苏离用手轻轻捂住丹枫的嘴,不让他往下说,道:“丹兄,妹子等着你平安归来。”二人拥在一起,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这时传来一声轻咳,丹枫、苏离赶紧松了,只见婉娘在猫眼姐的搀扶下,立于当地。
苏离羞得满面通红,幸好是在月下,赶紧跑过去挽住婉娘。
丹枫唤了一声“伯母娘”,朝猫眼姐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猫眼姐突然跪在丹枫面前,道:“丹王,我有一事请求,请丹王务必答应。”
丹枫、婉娘和苏离同时一证,丹枫道:“快起来说。”
猫眼姐“呜”一声哭了,用手捂住嘴巴,尽量不让哭出声。丹枫将她慢慢扶起,奇道:“这是怎么了?”猫眼姐竟是泣不能声,半天才道:“若非丹王,我和摩且早就葬身冰雪之中了……明天,明天还不知道丹王面对的是何方妖魅,想必那妖魅一定很厉害,要不也不会横行一百多年,我怕……我怕丹王遇险……”
丹枫心头一热,道:“放心!不管它是什么,我都会把它斩为两断。”
猫眼姐平了平心情,道:“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关键时候也能替丹王挡一下,请丹王恩准让我同去。”说罢又要下跪。丹枫一把将她拉住,道:“世人都说‘义如丹枫’,若让一个柔弱女子遮难挡险,丹枫还如何立于天地之间?”猫眼姐道:“可是……可是这里没有酒?”她也知道丹枫“酒增大义”,无酒怎行?
丹枫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道:“今夜有你此话,丹枫已然喝过壮行酒了!”
苏离、婉娘和猫眼姐含泪抱住丹枫,丹枫张开双臂又将三人紧紧搂住。
半天,婉娘道:“丹儿,伯母娘啥也不说了,你早些歇息,明天我和太阳神部落的父老乡亲,等你凯旋!”
苏离、猫眼姐搀住婉娘一步一回头,慢慢走了……
走出百步,三人同时站住,回头望了,丹枫已回屋,茫茫大地只余皎洁月辉。
婉娘握了握二人的手,低声说道:“快扶伯母娘走,咱娘仨连夜赶往太阳湖,悄悄爬上山头,伯母娘要亲眼看着丹儿大战妖孽!”
辛怜找到曲直,告知湖边所见。曲直情知有变,大叫一声“其兆不祥”,慌忙朝江腾蛟追去。江腾蛟奉命同满仓在太平洋加利福尼亚湾统领鲨舟,这时正赶往海边。江腾蛟人高马大,行走速度极快,被曲直、辛怜追上时,已是后半夜。江腾蛟正低头赶路,猛见有人当道而立,虽然明月当头,但曲直、辛怜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江腾蛟还是吓得一跳。认出是他二人,江腾蛟嚷道:“人吓人吓死人哩!”
曲直把双锤丢于地上,面无表情,道:“把你湖中所见都说出来。”
江腾蛟道:“攸侯不让说哩。”
曲直道:“傻子,不说就打!”
江腾蛟知曲直武功不弱,但毕竟上了年岁,所以并不惧他,喝道:“你才是傻子!”此时并不想跟曲直动手,问道:“你问这干啥哩?”
曲直道:“事关重大,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江腾蛟摇摇头,道:“不能说。”
辛怜故意呵呵一笑,来来回回走了几遭,笑着说道:“你以为能瞒得住本御妹么?你钻进湖里,出来后跟攸侯喜、摩且说了半天……”因有意激他,自然夸大事实,道:“你爬上岸时,吓得面无人色,抖了两个时辰,最后喷出一口脏血……”江腾蛟急道:“我没吐血!也没抖两个时辰!”辛怜道:“就是吐了!吓吐的!”
江腾蛟心地实诚,道:“是很吓人,可我真没吐血……”
辛怜道:“湖里有什么?”
江腾蛟道:“有……”忽然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道:“不能说,攸侯严令,不能说哩。”
曲直道:“江腾蛟你且听了,明天丹王要在太阳湖祭‘龙王’……”
江腾蛟叫道:“去不得!”
曲直道:“怎么?”
江腾蛟急得连连跺脚,道:“这……不能说,反正丹王不能去,去了就是死!”
曲直道:“江腾蛟,你还想不想回中土?”
江腾蛟正颜说道:“想,做梦都想,我娘亲还在矾湖等着我哩。”
曲直道:“丹王若有不测,谁也休想回去。”
江腾蛟思想半天,最后一跺脚,道:“我说。”于是将湖中所见说了一遍,因被惊吓过度,现在说起仍抖作一团。
曲直、辛怜满脸冷汗,二人对视一眼,道:“伊凡所料果然不差,丹王危在旦夕!”曲直急道:“快走!”转身便跑,跑出几步猛然停住,抬头瞧瞧月亮,只见月已西坠,天色将晓,一跺脚说道:“只怕来不及了,明日正午……唉!”辛怜急道:“咋办?”曲直又一跺脚,道:“但愿吉人天相,丹王能躲过此劫。”辛怜道:“废话!丹王不知内情,怎能躲过?”
曲直咬咬牙,道:“跑!跑回去。”江腾蛟并不明二人所说,问道:“跑回去干啥?”曲直道:“就是累死,也要去阻止丹王。”江腾蛟还是没明白,问道:“阻止丹王干啥?”曲直朝他踢去一脚,骂道:“傻子,都怪你,谁让你他娘的走这么快,害得我二人追了大半夜。”见他仍自懵懂,曲直不经意间往怀中摸了,正摸到伊凡留下的那粒“百味还魂丹”,顿时想起伊凡的话,对江腾蛟说道:“你速速赶回船上,做好启航准备。”
江腾蛟问道:“要往哪儿走?”
曲直急促说道:“到时候会告诉你,要是曲直死了,御妹会告诉你。”
江腾蛟道:“要是御妹也死了,谁还会告诉我?”
辛怜喝道:“呸!闭上你的乌鸦嘴。”
曲直不想跟他多解释,边跑边道:“御妹死了丹王会告诉你!”
辛怜骂道:“老头儿瞎说啥呢。”
说此话时,二人已在半里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