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正是正月十五,日头斜西。
攸侯喜出发的港湾,位于今山东蓬莱市,就在“蓬莱岛”的对岸。一千艘鲨舟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分为五个编队顺列岸边,第一排遍插白龙旗,第二、第三、第四和第五排分别插着红龙旗、黄龙旗、黑龙旗和青龙旗,舳舻相属,十里连樯,彩旗猎猎,蔚为壮观。第一排的每艘鲨舟用四条跳板连岸,鲨舟之间都有跳板相接,五排鲨舟连为一体。最高最大的是帅舟“蟠龙号”,占据中位,自然是遍插黄旗。海边有一座突兀的山丘叫“望乡山”,名字为攸侯喜所起,寓意十分明白。山上山下,沟沟坎坎,搭满临时帐篷,二十五万兵民在望乡山周围安营扎寨。海边正在赶搭祭月台,盛大的祭月仪式将在此举行。炊烟袅袅,海边一片祥和。
攸侯喜、云中子、曲直、满仓、江腾蛟和辛怜等人迈步海滩。
那日让攸侯喜跪于面前,辛怜气消了不少,想找机会恢复与攸侯喜之间的关系,说话不再剑拔弩张,问道:“出海去干什么?”
攸侯喜凝望夕阳,心事重重,哪有心思跟辛怜解释,随口应道:“玩。”辛怜奇道:“玩?”攸侯喜没再理她,转向东方,张望一回,道:“不知‘日出之岛’是何等模样?以本侯臆断,定是十分荒凉。”攸侯喜是在自言自语,辛怜却接道:“想必‘日出之岛’就在日出之处,正好看看日头是如何早出晚归的,定然十分有趣。”说完转向曲直,因曲直长得瘪耳吮腮,骨瘦如柴,辛怜见之便想发笑,自然没有丝毫恭谨之意,见他直视大海,并未搭话,便道:“老头儿,你在想啥?”
曲直道:“风闻姜子牙兵犯殷地,假如朝歌有变,那陛下又为何不让恩主回兵御敌?”手指鲨舟,抬高嗓音说道:“姜子牙若已得手,定会千方百计前来阻我离岸。鲨舟俱为木制,且船船相连,一把火可使千艘鲨舟化为灰烬。”转向攸侯喜,道:“恩主,姜子牙用兵神鬼莫测,不可掉以轻心!”又转向辛怜,道:“朝歌情景怎样,御妹最清楚,你说陛下此时是怎么想的?”临来时帝辛反复交代,决不能说出朝歌实情,加上见面即遭一顿暴打,辛怜不想跟他多说,撂了一下被海风吹拂的长发,随口说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想法。”
云中子摇摇头,道:“谣传姜子牙东进,正是张天所施计谋,流言蜚语竟能传至千里。别的事贫道不敢妄言,唯有姜子牙东进之事,贫道就敢自信,此事绝无可能!”
耳听有人说道:“云中子还在做梦呢,该醒了!”声音突如其来,似乎就在耳边。
众人回身惊望,却见有莘氏立于当地。
辛怜喜道:“怎会是娘亲?”忽见有莘氏面色青黑,忙道:“娘亲怎样?”有莘氏眼望辛怜,昼夜奔行的苦累一扫而光。路上,有莘氏遇到尚师图的两万人马,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尚师图前面竟然还有从庇邑赶来的明太继的三千人马。此时哪里能细说母女私话?冲辛怜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朝攸侯喜说道:“数万西岐轻骑正朝海边疾驰,须臾即至!”
云中子喝道:“你胡说!”因有莘氏曾是尹晴的打手,自然言语不敬。
有莘氏道:“老身没空儿跟你废话!”对攸侯喜说道:“不想死就赶紧跑!”攸侯喜震惊不已,道:“前辈,军无戏言。”有莘氏道:“若不是为了一双儿女,老身才懒得管这闲事。”此时已是不能细问,攸侯喜冲有莘氏深施一礼,大声说道:“敢问前辈,西岐兵马距此还有多远?”有莘氏道:“南宫适一路步军八万,距此四百里;尚师图一路骁骑战车两万,距此五十里;明太继一路轻骑三千,只有十里。”
十里路程对轻骑来说,只须一顿饭工夫,攸侯喜“啊”了一声,道:“难怪师父反复叮咛,要我今日日中时分启航。”冲兵士急道:“速速传令,二十五万兵民即刻登船,不得有误!”兵士问道:“今晚不祭月了?”攸侯喜掴去一个耳光,喝道:“还祭什么月?”那兵士手捂腮帮,转身跑去。
曲直急道:“恩主,怕是来不及了!二十五万人登船,得半天工夫啊。”
此言不差!单单训练有素的十万兵士登船,就非易事,何况十五万民众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没半天工夫的确无法全部登船。墨鲨处心积虑二十多年,旦夕之间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攸侯喜猛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后悔擅作主张,大声说道:“满仓,速领一万兵士去挡住西岐兵马,掩护兵民登船。”
有莘氏道:“一旦同西岐人缠打,谁还能脱身上船?”攸侯喜愣住,有莘氏道:“老身愿意前往,不过老身只能挡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你的兵民还未全部登船,就等着船毁人亡吧。”
辛怜急道:“娘亲,孩儿与你同去。”
有莘氏冲她笑了,道:“傻娃子,西岐兵马在为娘眼里不过是些行尸走肉,为娘随后就来上船。”一人阻敌,定是凶多吉少,辛怜哪会放心?失声叫道:“娘亲……万一……”值此大急大痛之时,辛怜竟也语无伦次。有莘氏心头一热,此时自然不能多说,轻声问道:“见到你哥哥了吗?”说的是土豆。
辛怜朝望乡山上指了,道:“适才还在那里。”原来,土豆认为世上没有一个好人,于是想拜师墨鲨,学会绝世武功,而后杀人。墨鲨见他行止龌龊,不但没有答应,还对他警告一番。土豆悻悻而去,手指蓬莱岛方向大骂墨鲨,最后砍了艄公一百刀,消了些气。听说攸侯喜将率众出海,土豆心想,大陆上已经没有好人了,兴许海岛上能有好人,于是决定乘船出海。辛怜与土豆虽是一奶同胞,却不喜欢他。
有莘氏朝望乡山上瞧了,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为娘只身阻敌,就是为了你们兄妹二人。”高声说道:“娃子放心,为娘会与你同行!只是为娘或许不能与你同乘一舟。”辛怜颤声说道:“就算娘亲能全身而退,兵马紧追不舍,娘亲又怎能上得了船?”有莘氏笑道:“娃子你来看!”飞身而起,踩踏着水波浪尖,借力前翻,稳稳跃至船头之上。众人尚在惊叹之中,又见黑影掠过,有莘氏已落于面前。有莘氏轻轻拍了拍辛怜的肩头,道:“非是为娘有意摆弄身手,只是想让娃子放心。适才你也见了,纵是船行半里,为娘也一样能追上。”
大敌当前,攸侯喜自觉与辛怜的情感之事显得十分渺小,甚至不值一提,后悔怒打辛怜,冲她望了一下,忽然心口一痛,转向有莘氏高声说道:“晚辈带辛怜同在帅舟上,无论前辈上得哪条船舟,到了‘日出之岛’你母女再聚。前辈,拜托了!”说罢一躬到地,热泪潸潸。
有莘氏转身欲走,耳听辛怜声嘶力竭叫道:“娘亲!”有莘氏缓缓转过身,辛怜已是泣咽难声。有莘氏从怀里摸出信鸽,塞给辛怜,替她擦着泪水,说道:“娃子,姜子牙有句话说的对:世上唯有亲情才是真情,情如山岳难撼!只要儿女安康,父母情愿死上几回。娃子别哭,又不是生死离别,你把‘橙哥’带上,等着为娘回来!”朝攸侯喜、曲直半令半求,道:“二位,请把我女扶走!”
事已至此,攸侯喜、曲直二人连拖带扯,拉着辛怜跑去。
辛怜仍自倔强地扭转着头,含泪目送有莘氏。
云中子一直在懵懂之中,看看千艘鲨舟,望望有莘氏的背影,道:“姜子牙,你若言而无信,贫道就亲手杀了你。”说罢朝有莘氏追去……
“五虎曲莘喜,金水土云秋”,武功“十大一流高手”其中四人在此。曲直排名虽在有莘氏之前,但他的长处在上阵厮杀,却不会轻功,若前去阻兵,断难回到船上。攸侯喜为帅,自然不能前往。另外两位就是有莘氏和云中子,二人原本互为仇敌,现在却走在一起。
攸侯喜命满仓带三千兵士在海滩警戒,并严令除非西岐兵马冲杀,否则不许接战,以防双方缠打,兵士无法登船。
殷商兵民已知大敌将至,纷纷冲下望乡山,乱哄哄跑向鲨舟。幸好家禽牲畜农具器具米面豆谷等俱已先行置于船上,纵然如此,沙滩上还是纷乱不堪,民众肩扛背驮,扶老携幼,呼兄唤弟,寻子觅娘,人撞马马挤人,争先恐后。因心急脚乱,跳板抖动,时有落水者,哭喊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攸侯喜大喊大叫,想让兵民依序上船,只是其声音早被众声淹没。曲直急道:“恩主,请赶紧登临帅舟!军帅临位,可旗语传令。”攸侯喜被这句话提醒,带着曲直、辛怜匆匆登上“蟠龙号”,冲旗手发号施令。旗手挥动小旗,讯号一船接着一船传去,各船船长就位,各司其责。渐渐地,沙滩上鼎沸之声小了一些,人们奔向早已分派好的鲨舟,乱中显序。
突然传来一声战马嘶鸣,如同洪钟一样。曲直惊道:“难道西岐兵马到了?”辛怜失声痛叫“娘亲”,如果西岐兵马到了,意味着有莘氏阻兵失败,不死即伤。攸侯喜道:“是‘千里望月’。”
原来,“千里望月”不肯上船,连踢带咬拼命嘶鸣,五六个兵士竟拉之不住。攸侯喜正欲下船,曲直忙道:“恩主不可片刻离开帅位,让老奴去。”曲直多年与战马为伍,尽悉马之脾性,来到“千里望月”面前,喝退兵士,抚摩着马脖子,目光慈祥,低声细语,“千里望月”果然温顺许多。曲直轻声说道:“我等只是暂时离别故土,来日你犹可驰骋疆场。走吧,你家主人已在船上等候。”说罢轻轻带动缰绳,“千里望月”乖乖跟着,一直上了帅舟。
攸侯喜轻扶马背,眼圈微红,似是对马似是自语,说道:“今日出走正是为了他日再来。”“千里望月”依偎着攸侯喜,静静流出两行泪水。马有灵性,或许“千里望月”此时已是心如明镜,此生再也不能回来了……
这时喊杀声震天而起,虽未见人影,但谁都明白,一定是有莘氏同西岐兵马接战了。
原来,这片海滩的上面是一片树林,越过树林才是一条大路,而树林正好挡住众人的视线。兵民上船者尚不足十分之一,攸侯喜心急如火,时而朝树林方向张望,时而朝海滩张望。国破犹怜亡国民,留下只有死亡,攸侯喜把二十五万兵民都看成自己的手足,自不愿留下一个,哪怕是一个孩童一个妇女或一个老人,但此时为情势所迫,对传令官说道:“告诉各船,如西岐兵马杀到,可自行离岸,无论多少兵民尚未登船。”
能让攸侯喜流泪的事儿着实不多,这时他却汹涌泪下……
林外,果然是有莘氏与西岐兵马接战。
有莘氏从海滩刚刚穿过树林,便望见一彪人马,浩浩荡荡,杀气腾腾,明太继飞马跑在最前面。毫无疑问,正是从庇邑赶来的三千大周兵将。夕阳西下,有莘氏、云中子并肩而立。一声嘶鸣,明太继的坐骑前蹄腾空,转了一圈,停于当地。
明太继五十来岁,大鼻无骨,大眼无神,善使用双刀。明太继虽经过不少战阵,但身为主帅却还是头一回,此时战马忽驻,定睛瞧去,不由一惊,道:“有莘氏,怎会是你?”当年他曾跟随有莘氏迎战乌子卅,彼此都熟悉,但他直接从庇邑来此,并不知有莘氏在朝歌内宫有场大战。
有莘氏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只见三千兵马俱已停足,百辆战车排成一行,骁骑于其两侧,兵已成阵,随时可以出击。有莘氏的目的是拖一个时辰,故意慢条斯理说道:“敢问将军,这是要去哪里呀?”明太继回着礼说道:“奉丞相令,诛戮罪魁。”
有莘氏问道:“谁是罪魁?”
明太继眨巴几下无神大眼,答道:“自然是殷商余孽攸侯喜,现于海滩之上,欲乘船逃窜。”有莘氏故作惊讶,回身张望几下,道:“明太继,你大眼昏花了吧,你可看好了,前面只是一片树林,哪有什么海滩?或许你是迷路了,请就此回兵,免得让老身看你不顺眼。”尽管说得轻巧,话里却暗藏杀机,明太继知她是在有意找茬,哼道:“过了这片树林,便是海滩,本将军已然闻到海腥气味。有莘氏,本将军既得丞相绝杀之令,军令如山,请你让开!”
有莘氏笑着说道:“一条鱼急急冲到案板上,结果会怎样?”明太继又眨巴几下大眼,道:“何意?”有莘氏道:“你只有三千人马,而攸侯喜却有十万,你要是冲过去,每个人都得死上十回八回的,老身是想救你这三千人的性命。”明太继哈哈大笑,说道:“本将军如实相告,此来只为焚毁船舟。有莘氏,螳臂当车,徒劳无益。我劝你知险而退,免得耽搁本将军杀敌立功。”说罢冲兵士令道:“燃起火把,准备火箭!”
三千火把高举半空,火光一片,“咝咝”作响。
有莘氏横眉立目,道:“老身如实相告,今日你回兵则罢,如若不然,就叫你这三千蝼蚁有来无回!”从明太继身后转出一员偏将,叫道:“让我劈了这恶婆子!”拍马前蹿,一把鬼头长刀朝有莘氏斜肩劈去。有莘氏不慌不忙,待大刀将至才微微斜身,刀头擦着发梢掠过。有莘氏出脚踩住刀背,稍稍加力,刀头深陷土中,左脚轻磕刀柄,那人受力不住,即被震飞,头撞树干,血喷树身。
有莘氏拍拍手上的尘土,道:“下次记住先报个名,免得死了都不知道是谁。”
明太继大怒,手舞双刀,纵马便冲。有莘氏跳身一跃,起脚便踢。明太继没料到她的身手恁快,双刀急忙朝外开去。有莘氏尚在半空,无法躲避,只好脚尖轻点马头,借力回翻。哪知马不受力,哀鸣一声,当即卧倒。明太继摔出去几个跟头,双刀脱手,眼眶乌青,狼狈不堪。尚师图拾了双刀,飞身上马,喝道:“本将军于不备之中,让你占了些便宜,来!再战。”
云中子喊道:“且慢!贫道问你,朝歌怎样?”
明太继吸溜一下鼻子,笑道:“你还不知道?朝歌已被我大周攻破,纣王在鹿台自焚。”
一霎时,云中子只觉苍穹倒扣,万籁俱寂,踉跄两步,嘴角渗出一缕血水,过了半天才道:“姜子牙,你……你好无信誉,怎能做出……”一语未了,喷出一口热血,血染前胸。商灭周立已然成为现实,云中子再没多说,颤巍巍指指朝歌方向,又指指明太继的兵马,苦涩一笑,道:“贫道没用了,贫道真的没用了!”长啸一声,似哭似笑,蹒跚而去。
此后,云中子隐居在山东昆嵛山中。天下一统是云中子平生所盼,姜子牙一统天下,原本也无可厚非,但姜子牙出尔反尔,阴谋阳谋,让云中子心灰意冷。其实,这就是政治家与非政治家的区别,实不必大惊小怪,云中子却难以接受。天下归周既然木已成舟,云中子也不会再去找姜子牙理论失信之事,隐居是最好的选择。后来云中子仅出山一次,仍与姜子牙有关,这是后话。
后来姜子牙被分封齐国,曾登临昆嵛山亲访云中子,在山门外苦等三日。云中子避而不见,仅让弟子传话,说他深知“慈不掌兵”之理。姜子牙也是为了这个民族,心中对民族的爱是一种大爱,正所谓大爱无言,大爱无声,大爱无疆,大爱无痕。但他对当年之事不能释怀,所以不便相见,感谢丞相亲临,并表示恭送丞相,云云。姜子牙无奈,命人送了不少柴米油盐,下山去了。
昆嵛山,横亘山东半岛,雄伟奇峻,林深谷幽,道观集中,素有“仙山之祖”之称。
云中子注重气神相合,提倡清静无为,主张修道者必须出家,并忍耻含垢,苦己利人。这一教派后来产生了一代宗师王重阳,创立了“全真教”,随后出现了“全真七子”,道教发展走向又一顶峰。王重阳去世后,丘处机创立全真教龙门派。当时金蒙交战,成吉思汗三请丘处机。丘处机借机劝成吉思汗敬天爱民,停止杀戮,从而名噪一时。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让丘处机的故事家喻户晓。
云中子形似疯癫,又哭又笑,踉踉跄跄走了。
有莘氏不知云中子怎会有此变化,呆立当地。
明太继将手一挥,战车兵阵呼啸而出。顾名思义,战车兵阵以战车为主,布列于中,两边各有一列骁骑。战车由一人驾驭,两人持戈一人持刀于上,既能长刺又能短劈。在当时,战车之威力犹如二战时的坦克,所向披靡。有莘氏待车马及近,霹雳一声,连环脚连环踢出,车马被踢得七零八落,兵士摔死摔伤无数,惨叫声声。
明太继喝令兵士:“三千人马一齐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