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月浓纱般笼罩着整个大巴山,漫山遍野的篝火呼呼作响,映得寒夜一片残红。
蛟蛇寨的族人密密麻麻跪在祭台前,个个神色古怪,不时整齐地发出嗷嗷呜呜声,惊起群鸦乱飞,野兽四散。祭台上有一尊铜鼎,鼎前正正摆放着一把利刃,鼎内香火时明时暗,烟雾袅袅。蛟蛇寨主端坐于祭台旁边的石礅上,神色凛然。大巫师身披图腾长衫,手持图腾杖,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
最前面跪着一位女子,名叫“七姑”,十七八岁。
距离祭台不远,有一块巨石,高高耸立。巨石上并无土壤,却长着一棵苍松,树根抱石,盘根错节。苍松下坐着一位身着白色道袍的道人,六十岁上下,生得道骨仙风,须发苍然,只要让人望去一眼,就会立刻想到世外高人。只见他将手中拂尘搭于膝间,双目微睁,注视着眼前场面,看得饶有兴致。
夜色沉沉,众人只顾喊叫咒诅,并不知附近有此道人。大巫师拉长声音说道:“逝者已升天界!”族人齐声应道:“愿逝者魂安!”这道人心头微微一动,才知道这个寨子举行的不是普通的祭天仪式,而是在恭送逝者升天,难怪如此庄严肃穆。只见寨主叫了一声“七姑”,七姑抬起头,寨主道:“你一日之内失去六位亲人……”这道人轰然一震,顿时心生怜意,不禁朝七姑望去。只见七姑正值花季,身材婀娜,面庞清秀,在火光映衬下如三月桃花一样艳丽,只是因乍失亲人,目光痴呆,发丝凌乱。七姑一家原本其乐融融,不料祸从天降,父母兄弟姊妹等六位亲人俱死于非命。从那一刻起,七姑在世上成为一个孤苦伶仃的人。
寨主道:“依我祖制,凡不足花甲而逝,其亲人必须自毁容颜,以致哀思。”
这道人犹如突遭雷击,激灵灵浑身一颤:“此寨怎会还有比殉葬更为残酷之习俗?”当时正是商朝末年,殉葬称为“人殉”,颇为盛行。这道人四方云游,今晚恰到此地,便驻足一观,不料竟然碰到这等事,心道:“即便是殉葬死了,倒也干净,又何苦让这俏丽女子面目全非,一生苦受煎熬?”头皮阵阵发麻,朝寨主瞧去。
寨主道:“七姑,你逝去的六位亲人都不足花甲,你要在脸上刻划六刀。或许你会血迸而亡,当自认天命。”七姑道:“七姑自认。”寨主朝大巫师点点头,大巫师示意七姑。七姑走向祭台,拿过利刃,毫不迟疑划向面庞。这时只听一声断喝:“住手!”白影掠过,拂尘打掉七姑手中利刃,那道人飒然立于面前。大巫师惊叫一嗓:“甚人?”
这道人将拂尘一抖,背于身后,斥道:“逼一位纤弱女子毁容,人性何在?”
大巫师气急败坏,叫道:“来人,把他拿下!”
族人纷纷跳起,各持兵器,将道人团团围住。
这道人微微一笑,冲寨主稽了首,道:“贫道有礼。”
寨主道:“依我祖制,偷觑祭事者死!报上你的姓名吧。”
这道人道:“贫道乃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
寨主道:“云中子?没听说过。”
云中子在商末周初赫赫有名,不但武功高强,且精通丹术。这村寨地处深山老林,几乎与世隔绝,寨主的确未曾听过云中子的名讳。云中子一笑,直言说道:“这姑娘既失亲人,已是大悲大痛,你等却逼她自毁容颜,于心何忍?”不待寨主应答,大巫师高声说道:“蛟蛇寨自古如此,怎样?”云中子朝族人扫去一眼,确有几个人脸上留有刀疤,云中子压住怒火,说道:“贫道就要改一改你这祖制陋习!”大巫师气得双手发颤,手指云中子,咬着牙说道:“你竟敢辱我祖上,来人!将这狂徒乱棍打死!”
有人提棍便拍,云中子轻轻闪过,顺势将拂尘挥去。那人只觉白光一闪,顿时眼睛灼痛,“呀”了一声,弃棍于地,手捂双眼,弯下腰去。云中子只想把七姑救下,并不想出手伤人,饶是如此,那人还是疼得满地翻滚。
大巫师叫道:“火大何在?”
火大自然是蛟蛇寨中第一高手,应声而出,单刀劈向云中子。云中子并不回护,只将拂尘轻巧挥去。火大从未见过对方出手如此迅疾,别说抵挡,连瞧也没瞧清楚,便怪叫一嗓,滚倒在地,同样手捂双眼,满地打滚。火大心里清楚,若不是云中子手下留情,自己早就死于非命了。
大巫师叫道:“都给我上!”
族人嗷嗷乱叫,挥舞兵器,一齐攻去。云中子轻蔑一笑,倏地跳起,落地时将众人兵器皆踩于足下,任凭众人如何用力,丝毫抽拉不动。云中子朝寨主拱了拱手,说道:“请喝退族人,贫道有话。”说着轻抬双足,众人因在力拉之中,全无防备,纷纷仰面跌去。
寨主道:“蛟蛇寨若不遵祖制,必将寨毁人亡。”
云中子喝道:“一派胡言!”语气一变,语重心长地道:“炎黄大帝一统天下,开启文明业已两千年。你等虽处荒山僻岭,也应逐渐开化。这姑娘生得如花似玉,受此酷刑必痛彻心肺。面目全非,一生一世还如何见得天日?”
七姑走到云中子面前,施礼一拜,道:“谢过道长!七姑早已不思独活于世,为亲人自毁容颜,无怨无悔。”云中子望见她红肿的双目,轻声说道:“姑娘莫糊涂,逝者已去,生者哀思本也应当,却不可自断前程,且你还如此年轻。”七姑静静地道:“世上最疼爱我的人都已无辜惨死,七姑早已心灰意冷。”
云中子惊道:“无辜惨死?你的亲人难道是被人所害?”
七姑点点头,又摇摇头,表情痛苦不堪。
寨主道:“道长有所不知,就在七天前,她的父母双亲和两位兄长,以及弟弟妹妹,被人掳去。”云中子喝道:“恶贼是谁?”云中子一生嫉恶如仇,闻言心肺立炸,话便吼出。寨主道:“不知。族人一路寻到时,只见她的亲人俱死于非命。”
云中子道:“停尸何处,贫道一验便知。”
寨主道:“早已掩埋。”云中子道:“这……”华夏民族讲究逝者入土为安,云中子自不好说出开棺验尸之类的话,道:“入土前,你等可仔细查验了?”寨主道:“死者生前未经打斗,死时无痛苦表情,浑身无伤无痕,气绝而亡,安然如故,只是……”
云中子喝道:“只是什么?快说!”
寨主道:“只是每个死者的手臂上都多出一个怪图?”云中子道:“什么怪图?”大巫师斜蔑云中子一眼,道:“我等哪会知晓?”云中子道:“画给贫道。”大巫师在地上画了半天,让人不甚明了。云中子沉吟一回,自言自语道:“看似是个太极图,难道是我道中之败类所为?”说到此又摇了摇头,道:“能杀人于无形者,必定是武功高手。”寨主道:“寨中传说或许是狐狸精作祟。”云中子喝道:“胡说!”大巫师叫道:“你说会是谁?”云中子道:“这个……贫道自会查访……”七姑道:“道长,七姑命薄福浅,自认天命,在此谢过。”说时迟那时快,七姑伸手抓过利刃,毅然划向面庞。
云中子惊叫一声,挥拂尘打去。七姑毁容之心坚定,下手迅疾,拂尘挥到时,俏容上早已划入三刀,皮开肉绽,红液喷涌,仰面倒去。云中子箭步将她托住,叫道:“你这是何苦?”七姑用力说道:“还差三刀。”头歪向云中子怀里,气绝身亡……
残月将落,地寂风静。
一个鲜活的生命遽然而去,山坡上兀起一堆新土,众人聚在七姑墓前默然无语。
云中子深感自责,道:“贫道修道多年,亦通晓些病理医术,却眼睁睁不能救人性命,实在惭愧。”从背上卸下包袱,取出古筝,郑重置于地上,轻声说道:“七姑,就让贫道为你弹奏一曲,以慰你的芳灵吧。”说罢缓缓坐了,乐曲似哀似怨,如思如念,从指尖流出,在山间荡漾。众人心随琴音哀恸,听得无不以手拭泪。
如此弹奏一回,云中子推琴叹息。寨主深受感触,冲云中子长揖到地,道:“道长教化,感激不尽。这习俗害人不浅,蛟蛇寨今后不再沿袭。”云中子抬起头,眼望东方,只见东方欲晓,天边云集。这时大地一阵颤抖,一道红光闪过,七姑的坟墓冲天而起……
寨主骇然大叫,双目圆睁,仰面跌倒。大巫师跪地念叨:“狐狸精爷爷饶命,狐狸精奶奶饶命!”众人或呆若木鸡,或瑟瑟发抖,或昏晕于地。山坡上烟尘弥漫,一片混乱。
云中子跳开一步,大声说道:“何方高人,现身来!”
半天,尘埃落地,静穆如初。原本突兀的墓冢,变成一个幽邃之洞,黑糊糊难见其底,云中子暗自纳罕,怎会有这等怪事?几个胆大的族人围拢过来,有人道:“七姑死得冤,定是化作了厉鬼。”又有人道:“或许是那妖魅又把七姑掳去了。”一个脸有疤痕的人道:“不!定是这等祖制太过残忍,上苍震怒。”更有胆大的,随手往洞里丢去一粒石子,不料半晌不闻一丝声息。惊得众人大张嘴巴,纷纷道:“难道此洞无底?”
云中子大声说道:“拿火把来!”
火把丢入洞中,悠悠飘落,火光愈去愈远,直到渐渐消失,并无见底迹象。
云中子不由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