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咆哮如雷。李玉亭一听连连叫苦。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碰上李世登了呢?这家伙说来年岁已经不小,可还是个愣头青混不吝,谁的面子都不给。李玉亭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出头。此时外面的言语越来越难听,军阀兵痞之类的词汇不绝于耳。靳云鹗眼睛盯着门外,一言不发,双手发抖。副官长见状,赶紧出去解围。
带头的政工干部闻听很是尴尬。他进来冲靳云鹗敬个礼,又发还没收的符号:“将军投身革命,居功至伟,请约束部下,带头执行军纪。凡我革命军人,都应昂扬向上,自觉抵制腐化堕落。”说完,又冲靳云鹗敬个礼,然后转身离去。
李世登进来后看看靳云鹗又看看李玉亭,但李玉亭一直不跟他对视。他当叔叔的,必须回敬一个。但他眼睛的余光可以感觉到,李世登非常愤怒。刚一出门,他就与领头的政工干部吵了起来。怪他不该向靳云鹗敬礼,说那是向落后势力低头。领头的说:“这是上头定的调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革命不分先后,但思想转变总得有个过程。”李世登说:“要不是考虑到这个,他们都该关禁闭!我说的是,你不该给他敬礼!在妓院被抓了现行,还要摆官长架子。都像你这样没有立场,还革个什么命!”
如此一闹,靳云鹗兴致全消。他哗啦一声将牌推倒:“扫兴。走!”
李玉亭再度跟随靳云鹗北上。先在漯河那家盐店盘桓数日,随即又赶赴郑县。当时临颍以北的铁路尚未完全修复,他们先乘了一段汽车,然后再换乘火车进入郑县。看着拆毁的铁路,凌乱的弹坑,靳云鹗一言不发,李玉亭也颇为痛心:尽管他的股份极其有限,但就这样破坏,他依旧不忍。那时奉军已经撤退,走前留下大量的面粉,也没有炸毁黄河铁桥。张学良留书一封以致来将,声明不愿内耗,希望为国家人民保存点难得的积累。
军需不必上一线。李玉亭不知道靳云鹗为什么一定要带着自己。到达郑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追祭高汝桐。唐生智与冯玉祥都派有代表参加。秘书处要代写悼词,靳云鹗没让。他亲笔写好,然后当众致祭,语音哽咽,几不成声,下面的亲友故旧无不垂泪。
追悼会的次日,靳云鹗叫来李玉亭,吩咐他前往开封,找几个等待录用的县知事,跟他们谈谈,觉得可用的,回来告诉他一声,他好外放。李玉亭闻听颇为惊讶:“二哥,我是上校军需,怎么又扯上民政了呢?”靳云鹗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微黑的牙齿:“还钱鬼子呢,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军需官只是个过渡,我想让你出掌民政厅。我是军人,带兵打仗内行,临民亲政外行,肯定得找个明白人帮衬。找个干干净净不事贪渎的人。懂吧?”
李玉亭闻讯大惊。民政厅长起初也叫民政长,几乎相当于后来的省长。这样高的职位,他焉敢奢望?
靳云鹗闻听不觉莞尔:“当年我带着一身小褂两吊铜钱投军时,能想到今天吗?别着急说干不干,先替我去把这趟差事办好。”
李玉亭从开封回来时,听说冯玉祥已经东出潼关,通过刘镇华所部的防区追击吴佩孚。靳云鹗沉吟道:“焕章来了就好了。怎么样,这个民政厅长,你就替我接下吧?为我分担点劳苦。我虽是山东人,但这十多年一直在河南。连年战乱,百姓受苦不少。我当了省长,首先要休养生息,民政事务肯定无比繁巨。”李玉亭突然想起儿时和的尿泥,以及炉房内通红的炉火。厅长和道尹都是荐任级别的公务员,虽然大帅已经败退鄂西,但在二哥手下,又有冯玉祥帮衬,建设恢复河南,他自然愿意。“建设家乡,我义不容辞。既然二哥信任,那我就先把差事接下。将来若有合适人选,我随时让贤。”靳云鹗点头道:“这才像话!那你赶紧交接,马上就任。我看你的钱店也关了张,虽说干过几年县知事,只怕也像我一样,没积下钱财。你管军需这几个月,有什么开销亏空?要是有,写个公事上来,我给你报销。我说过,不能让老实人吃亏。”李玉亭闻听脸色微红:“也有千把块钱呢。”靳云鹗闻听很奇怪:“你孤身一人在军旅,平常又不外出,怎么欠下的?”
李玉亭从军之后,靳云鹗送了他一套银餐具。也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李玉亭随身带着,每天吃小灶。倒不是要吃山珍海味,主要他不想跟别人掺和。他难以忘怀油酱铺前的那只手。正好,可用这套餐具中餐西吃。但仅此一项,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出现千元的亏空。
李玉亭言语之间颇不自然:“你老抽娃娃土,那个太贵。还有就是牌桌上输的。”陪着总司令抽大烟,自然人家抽啥,你也得抽啥。这笔开销不小。
靳云鹗挥挥手道:“好吧好吧,你写个公事来。你这技术,不该输很多钱呀。”李玉亭道:“我倒是想赢你的,可你总得让我赢才好。”靳云鹗摇摇头:“那不行!你得凭真本事。啥都能让,牌不能让。”
去开封就任的头天夜里,李玉亭手气不错,赢了不少钱。靳云鹗输得直笑:“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还要替你报销!”李玉亭道:“二哥要是心疼,我把报销的款子退掉。”靳云鹗沉吟道:“胡扯!省府,省府。你明天就要去省府,万一焕章到了那儿……”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看口气是工作指示,李玉亭也就没有打扰。片刻之后,靳云鹗又接着说道:“估计他不会难为你。你就安心就任吧。”
省府还是老样子,只是越发破败。想想也正常,短短几年,多少督军省长随风而逝。水能穿石,流水的兵磨损铁打的营盘,也不奇怪。虽然外面风云变幻,但省府内部依旧运转正常。各个部门的长官职员,基本都在岗。民政厅是第一厅,事务最多。上次过来办公事,厅长还在。如今他手持靳云鹗开出的文凭,接下一厅事务,那人随即离去。
这次李玉亭跟冯玉祥在开封见的第一面,完全是不期而遇。
李玉亭北上就职时未带眷属,只带着夏先生担任秘书处长。独自一人,事业草创,他无心也无力新买房子,暂时住在省府。那天正在吃饭,忽然有人不请自入。抬头一看,正是前督军冯玉祥。几年不见,他还是老样子,个子大声调高,无比刚硬。看看李玉亭的银餐具,他眉头一皱:“李先生果然是富贵人家出身呀。”李玉亭赶紧起身答话:“冯总司令!餐具是靳省长送的。请坐,请坐!”
冯玉祥笑道:“靳省长?荐青那个省长不能作数喽。他那是唐孟潇委任的,已经过期失效。如今国民政府委派我来豫。荐青在河南驻扎已久,地面熟悉,我请他出任民政厅长,同时担任第二方面军总指挥。这可是省府的第一大厅。听说你临时代理着,我特来给你道声辛苦。咱们也是老朋友了嘛。”李玉亭闻听颇为意外:“总司令的命令,我不敢不从。只是我来就任民政厅长,奉的是靳将军的命令。如果撤销,还请通知他才好。”冯玉祥道:“这个自然。不过民政厅的庶务,临时还要偏劳你几天。我看他那么大的烟瘾,手下又有那么多溃兵,也未必能管得过来。”
李玉亭赶回漯河禀报时,靳云鹗早已知晓。他挥挥手道:“焕章不够意思。我不伺候他!民国十一年驱逐赵倜,去年打老陕,今年驱奉,我流了多少血?伯勤都送了命,我当个河南省长还过分吗?他是不抽大烟,可还扣留过地方官!我侵扰过地方吗?你不必再去开封,回来就任保卫军总司令部的民政处长吧。”
从此以后,省府来的公事,靳云鹗一律不看。李玉亭拆阅后,向他转述一下内容,他也从不回复。他虽然生冯玉祥的气,但矛盾没有立即爆发。因为军中还有更加紧迫的任务。这个任务倒是他乐意完成的,那就是清党。清理政工干部中的共产党员。7月15日之前,冯玉祥已将共产党员礼送出境,但靳云鹗不想随手放过他们。他还记着李世登的恶语。幸亏他还不知道,当年试图在他第八混成旅内部制造兵变的,主谋也是此人。否则即便李玉亭讲情,也未必管用。
军中的共产党员不只李世登自己,但他是首脑。李玉亭得到消息,赶紧来找靳云鹗说项:“无论如何,他们还年轻,目的也是为了救国。况且今天清党,或许明天还要合作。那时候怎么见面呢?”靳云鹗哼了一声:“我就看不上这样的乱党分子。不能帮忙,只会添乱!看你的面子吧,你让他赶紧走。明天我就要行动。”
李玉亭赶紧通知李世登。李世登道:“谢谢八叔。我们已经得到消息,正准备走。”李玉亭拿出两封大洋,递给侄子:“你能去哪儿呢?我估计信阳也不安全。唉,好端端的,你干啥非要搞共产主义呢?你赶紧消停消停,安安生生过日子吧。”李世登没有接下钱,轻轻笑道:“八叔,你放心,我有地方去。你平素倾向进步,所以不妨跟你多说两句。美国式民主,那叫自由主义;意大利正在搞的,是法西斯主义;苏联主张共产主义。无论自由主义法西斯主义还是共产主义,都是国家民族面临重大危机时,做出的不同反应,选择的不同道路。自由主义不适合中国。美国英国都是海洋国家,海洋本身便是无法跨越的防线。他们外患少,因而更加在意内部,主张个人权益不受侵犯,这样国家的凝聚力就会减弱。因为人人自由,动不动就要投票表决。可是你想想,这适合中国吗?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多少列强虎视眈眈啊。我们必须要建立强大的国家。法西斯主义也主张建立强大的国家,但他们搞的是个人独裁。我们不同,我们主张无产阶级专政。苏联革命开花晚,但是结果早,几年前便有能力支援我们,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推行无产阶级专政,国家迅速强大了嘛。辛亥革命因何失败?那是因为民族问题遮蔽了革命者的眼睛。仅仅推翻封建统治没有用。革命的关键在于阶级,不在于民族。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共产主义会在中国实现。那时人人有其田,按需分配,世界大同!”
李世登打算南下。说是要回家隐居。他没收李玉亭的钱,但希望他能提供掩护。因为他和夏先生都有官方身份。他这么一说,李玉亭也想起已有数月未见到妻儿,于是便向靳云鹗告了假,和夏先生一起陪李世登回了信阳。你还别说,这一路的盘查颇为细致,幸亏李玉亭和夏先生都有靳云鹗颁发的省府文凭,这才顺利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