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亭赶紧冲他一抱拳:“大帅,那我就斗胆说一句。老陕纪律太坏,信阳百姓无不恨之入骨。这些年来,信阳驻军几番更迭,就属大帅您的部队纪律好,这帮老陕最坏,比民国九年的长江上游之兵,都等而下之。您若收容这样的部队,只怕有损威名。”
吴佩孚细问究竟,李玉亭娓娓道来。吴佩孚的眼睛看着旁边,眼皮半睁,微微点头,似听又似没听。等他说完,吴佩孚猛一睁眼:“你饿了吧?走,咱们吃饭去。”
岂止是饿,是连渴带饿。李玉亭道:“大帅赐饭,敢不领赐,只是您戎马倥偬,不敢耽搁吧。”他本想提醒外面尚有二人,却没敢开口。吴佩孚微微一笑:“你来了,我该尽个东道。咱们边吃边谈。”
席间根本没谈刀兵之事,只是闲聊。吴佩孚问的,主要是县里的各项情形。屡经战乱,民生凋敝,尤其这次围城的创伤,于信阳更是前所未有。李玉亭有切身体会,说来自是动情。他甚至很想旧事重提,关于他的铁路股权,但想想还是没有顺杆儿爬。
席间上的是山东黄酒,喝起来有股煳味儿,李玉亭并不喜欢,但吴佩孚颇为受用。阳光从窗户中漏进来,正好切入二人中间。大帅身影摇动,在其中进进出出。突然,李玉亭看见吴佩孚喷出三粒唾沫星子,像烟花一样散入阳光,心内不觉思潮涌动,不再动稍远的那几盘菜。同时开动注意,眼睛的余光始终搜索着大帅的筷子,看它落在自己这边菜碟的哪个部位,然后小心地避开。还好,吴佩孚吃得很慢,也很少。仿佛进食对于他而言就像进兵,需要小心谨慎。
说着说着,吴佩孚突然问道:“你有什么打算?我看你能做个好道尹。”李玉亭立即醒悟过来:“多承大帅谬夸。立德才疏学浅,恐怕难当大任。”吴佩孚唔了一声,但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走,自顾自地问道:“程先生官声如何?”李玉亭对道:“知事先生就任以来,政简刑清,廉洁奉公,绅民交口称颂。”吴佩孚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吃完饭,吴佩孚让副官送李玉亭回去。李玉亭不明就里,心说和谈尚无结果,难道还要再等一天?心有疑虑,却不敢问。从里面出来,经过客厅,只见程羽宵和刘景向还在那里干坐着。吴佩孚很是惊奇:“你们还在这儿?吃饭没有?”程羽宵赶紧回答:“不饿,不饿!”吴佩孚转身踢了旁边的副官两脚,连声骂道:“混账!怎么不招待饭?”
副官又领他们两个去吃饭,白坚武、汪崇屏与刘玉春的参军以及副官长陪同。李玉亭虽已用过饭,却也只能在旁边陪着。饭毕回到旅馆,不大一会儿,便有副官捧来五百块钱,用红布封得好好的,递给李玉亭,说是大帅赠送给他个人的程仪。同时告诉他们,大帅已经决定:城内守军编成四个团,团以下军官降两级使用。一律发饷两月,老弱给资遣散。蒋世杰委任为讨贼联军总司令部中将参议。
消息先于他们抵达信阳。那些在雪泥地里耗了一个多月的鄂军并不解恨,还不时叫骂:“老陕们等着瞧,明天徒手接受改编!”城内则垂头丧气,无人应答。
他们的确也顾不上应答。处理财物就够他们忙活的。已经说得很清楚,徒手接受改编,不能带包袱行李,更不能带枪。于是已经敞开盖子的壕沟里、街道上、房屋内,到处都是丢弃的赃物:被褥衣服,锅碗用具,桌椅板凳,古董珍玩,等等等等。信阳全城顿成旧货市场。老陕们尽量将皮袍绸缎裹在身上,另外就是银元烟土。
一阵风来,纸片乱飞。不是别的,都是豫票和台票。那情形简直就像送葬,为困死的信阳。飞舞的纸钱上面,则是争执的百姓。他们挤挤挨挨地认领失物,你要拿回板凳,他要追索供桌,口角与争斗此起彼伏。可怜邓东藩和他手下的警员,累得浑身冒汗,也不济事。
李玉亭心里既愧且痛。回到家里,他便关门闭户,试图阻断这些喧嚣,但又如何可能。没过多久,外面叩门甚急,门刚闪开一条缝,一群带枪的老陕便闯将进来。不过不为抢劫,更非勒索,而是要卖枪。所谓给资遣散,其实就是收买枪支。但这帮子老陕显然不愿便宜敌人,同时也想榨取最后一滴剩余价值,故有此举。
那时城内的学校已经开学,但李世业在颐庐子弟学校就读,尚未返校。闻听此言,他立即建议父亲收买,但李玉亭毫无兴趣。慢说和盛钱店已经破产,就是不曾破产,他也不要这东西惹祸。李世业越要,他越不给。
老陕很丧气:“十块一条!你看看,都是崭新的,还带着子弹!”说完便噼里啪啦地拉枪栓以为证明。李玉亭摇摇头:“五块我也不要。你问问旁人吧。”老陕道:“有几家能买得起枪呢?先生,你就行行好吧。”李玉亭道:“我用不着这东西。你们赶紧走吧。免得给我们惹祸。”李家院子里有口井,老陕闻听气朝上涌,转身将枪丢了进去:“奶奶的,卖不上钱,我也不白给那帮狗日的!”
扑扑通通一阵子,七八条枪就进了水井。大约两小后,军需官带着蒋世杰的名片,交给李玉亭一把手枪。那手枪小巧精致,白色象牙柄。军需官说:“这是师长赠与你的。他让我向你转达歉意。部队战败,无力归还拆借的军需。国家战乱,民众吃亏,于心不忍,但也没有办法。”
说起来李玉亭的确有资格骄傲。因为大名鼎鼎的晋商日升昌票号,高峰时期的资本也不过三十万两,架本(资本加流动资金)接近八百万两。而和盛钱店的架本,已近八十万。可惜的是,八十万银元先变成一堆纸,然后只能变成这把手枪。
尽管小巧玲珑,尽管带着象牙柄,但李玉亭依旧没有兴趣。军需官闻听眉毛一扬:“听口气,你不接受师长的歉意?”李玉亭慌忙道:“不不不,不是这意思。我是读书人出身,不喜欢舞枪弄棒。”
老陕按照约定,徒手出西门改编点验发饷。他们前脚出去,鄂军后脚进城,占领各个要点后再度关闭五门。不久,西门方向传来零星的枪声。据看热闹的人回来说,老陕集中时按照口音分队。河南的站一边,陕西的站一边。当然,老陕占绝大多数。这些残酷的秦兵,等到的非但不是点验发饷,反倒是挨个搜身: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搜刮干净。再后来,河南兵就地收编入伍,老陕则押到两河口的铁路桥,在那里上车南运至汉口,再乘船经汉江转运陕南,就地遣散。
是役鄂军缴获步枪七千余支,机枪五百余挺,大炮二十二门,守军九千余众,除了炮兵以及河南兵,多被遣散。刘玉春升任第八师师长,袁家骥被委任为豫南剿匪总司令,李玉亭出任豫南道尹,程羽宵留任县知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场浩劫,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四十九天能练成铜头铁臂金刚不坏之身,可怜信阳百姓不过肉体凡胎,因此只有磨难:无数房屋被拆毁炸烂,居民被打死饿死冻死万余人,妇女被轮奸致死六百余人,财产损失超过一千三百万。信阳的菁华被彻底葬送。
几个月后,此次信阳守城方的豫南总指挥李虎臣,将和杨虎城一起,被刘镇华包围于西安,时间长达八个月;而此次攻城方的前敌总指挥刘玉春,将和陈嘉谟一起,被北伐军围困于武昌城内,时间是四十天,比他围攻信阳的时间还多两天。信阳百姓的苦楚,他将在武昌城中品尝。
得胜之后的师长刘玉春进入信阳,在袁家花园安眠高卧,直到当年五月,才跟随吴佩孚北上。袁家骥这个豫南剿匪总司令,连司令部都没有着落。不过袁总司令那时还顾不上这个,他几乎就没在信阳露脸儿。因为他最紧要的事情,不是安置办公桌,而是招兵买马。当时的他,几乎就是光杆司令。
战乱结束很长时间后,道尹李玉亭依然觉得周围很臭。是尸体连同粪便的味道,是死亡的气息。和盛钱店的倒闭顺理成章,他向商会辞职也顺理成章。好在有道尹的身份掩护,此举多少有点说辞,不那么伤面子。
钱店一倒闭,家庭内部顿时纷争四起。李玉亭别无良法,只能分家。这些年来,小李家从未置过地产,反倒卖出一些土地,用于增加架本。为填补钱店的亏空,茶庄布店只能变卖,城中仅余那座宅院,归了李玉亭。除了袁家楼的房契,他可以说一无所有。
城中要清理死尸,修缮房屋,廓清街道;家中要安抚族人,清算财产,瓜分土地。忙活完这些,李玉亭内心一片空寂。如今官帽儿是他最后一丝遮羞布,也是最后一根心理稻草。只有它能将自己拖出童年黑暗的漩涡。他将稻草当作船桨,吃力地试图划出风浪区,而这个努力总体还算成功。多年以来,他的生活总是这样,一个现实崩溃以后,另外一个现实便立刻开始结晶,随即建立起全新的秩序,让他站稳脚跟。若非如此,他只怕早已夭折。
李玉亭竭力寻找道尹职位的意义。比如它能和旅长平级,比如它曾经看过袁家花园冬天怒放的牡丹。为将那种感觉和意义定格,就像用图钉钉住在墙上快速游动的壁虎,他决定前去谢委。但是向谁谢呢?照理应该向河南省长,但靳云鹗迟迟不肯去省府就职,吴佩孚只得委任他为前敌总指挥,指挥豫鄂两省军队北上,暗含建功封侯之意。也就是说,省长在军中,不在省城。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向吴大帅谢委。反正这名目也是他给的。说来也巧,到汉口时正好碰上祝捷宴会,因为靳云鹗刚刚拿下保定。那可是直系的起点,大总统曹锟的龙兴之地。大帅很高兴,决定大宴宾客,李玉亭也受邀参加。最重要的演员总是最后上场,那叫压轴。宾客全部入席后,吴佩孚方才昂然而入。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丝毫没在李玉亭身上停留,最后问道:“蒋朗亭怎么没来?”汪崇屏答道:“他身体有病,不便出席。”吴佩孚哼了一声。
袁家骥也在现场。他早已谢过委,此来是再要一顶官帽。豫南二字终究影响格局。他与李玉亭一桌,由汪崇屏陪同。汪崇屏说这蒋世杰还真有胆量,时至今日还不来谢委。他初到武汉时,吴佩孚曾设宴招待。席间有人说:“信阳之役,想阁下不知大帅神威,否则岂致今日。”蒋世杰朗声对道:“军人唯知服从命令。我在信阳只知岳督办,不知吴大帅。即使大帅亲来,我也要战!”此言一出,全场冷清。那两只带着鸦片气息的嘴唇离开后,恰如刚才还在美妙婉转的小鸟突然停住歌喉,留下一阵不祥的寂静。谁也不知道大帅将会动何等的雷霆之怒。然而吴佩孚并未发作。片刻后抚掌叹道:“山海关前若有蒋朗亭,我等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又是全场冷清。
吴佩孚被此气势感染,有意让蒋世杰统兵,但蒋声称只能带秦兵,豫鄂籍士兵不能战。最终只接受了参议的名分,以便领饷抽烟。饶是如此,也迟迟不照例谢委。在他和吴佩孚眼里,信阳的四十九天似乎只有功勋,而无劫难。
离开汉口时,袁家骥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新官帽:河南陆军第五混成旅旅长。路上李玉亭本想跟他谈谈债务问题,但终究未能开口。直到他自己在信阳下车,二人就此告别。此后再度得到袁大少的消息,皆为凶信:1927年的第一次兰封大战中,他在张宗昌麾下与冯玉祥作战,被韩复榘和庞炳勋全歼于归德(今河南商丘);试图卷土重来后的次年,也就是1928年,冯玉祥部将石友三将之击毙于山东丰县(今属江苏)。
对于李玉亭而言,此举并不意味着一个与自己平级的官员陨落,而是李家复兴梦的彻底破灭。袁大总统的侄孙,再也无法将李家带入飞速的跑道。
3月14日老陕缴械,次日全城卸掉枷锁。18日北京铁狮子胡同执政府前发生惨案,19日上午教会给李玉亭打来电话,说来日要给李立生举办葬礼。巧的是,下午他又接到陈其泽的请帖,打开一看,上面这样写道:
道台大人李公驾前:占于二月初八日为先妣成主之期恭请亲临鸿题。孤子春霖稽颡。
请帖以陈其泽孙子陈春霖的名义下的。二月初八乃是农历,公元纪年就是后天。陈其泽要给儿媳妇举办安葬仪式,想请李玉亭担任鸿题官,给亡人点主。
这所谓的“主”,可不是李立生常常挂在嘴边的主。其实只是个灵牌,常年奉祀于家庙。灵牌木质,高尺许宽三寸,厚约半寸,状似石碑,外面还带个木盒。木牌两边分别写上亡人的生卒年月时辰,中间是“显考某公讳某某老大人之神主”,或者“显妣某门某氏老孺人之神主”字样。开头的字迹很小,后面的老大人老孺人之神主,写得大而醒目。其中的“主”字缺最上面一点,“神”缺最后一竖。
出殡之前,要请高官显宦或者名士补上“神”字的最后一竖,名曰串神;再在两边画上圆圈,是为贯耳;最后在“王”字顶部补上一点,所谓点主。意谓在此之前,死者灵魂悠悠于天地之间,此后则贯入灵牌,接受香火供奉。
点主得使红色,过去用过孝子血,那时主要用白芨、鸡血加朱砂研磨。点主者是所谓的鸿题大人,俗称点主官。一般人家请一位点主官即可,若是达官显贵,要请三位名人点主,除了鸿题大人,还有两位襄题大人,也叫副点主官。
信阳人多半埋在城西,李立生则要葬在城东,可谓南辕北辙。这都无所谓,李玉亭只是不想参加陈家的葬礼。彼此关系远感情淡,上次又去过,同仁的心意已尽。不仅如此,陈家此举也不合礼节,不能贸然下请帖,理当先来商量确认。陈家给点主官的报酬是五百银元,可谓巨资。生意新败,李家正缺钱,但越是这样,钱鬼子越不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