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亭随即致电李立生,又给红十字会打了个电话,然后便带着赵明远兄弟俩向城西奔去。刚开始教会学校都集中在教堂周围,后来从小学办到高中,教堂周围已无空地,信义男子高中便建在城西,白约翰牧师兼任校长。战事初起时,谁都没当回事,学校照常上课,直到孙建业攻击西门时为止。不过当时鄂军与老陕还在城外的第二道防线拉锯,西门并未受到直接威胁。枪弹炮弹虽然繁密,但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此前一天,也就是2月5日,寇英杰挥起援兵到来前的最后一板斧,孙建业所部的攻势空前猛烈,次日犹未停歇。枪炮声惊起项克敏的神经,他立即跑出棺材铺,避入信义男子高中。因为学校悬挂着美国国旗,多少有点保护色。进去一看,大家都躲在地下室,人数二十好几。当然不全是洋人,也有学校的教职员工。他刚刚进来喘息未定,忽听一记声响,大队老陕破门而入,二话不说就朝外面轰人,声称这里已是战区,他们要开辟据点。
这当然不行。教会财产嘛。白约翰立即挺身制止。领头的老陕用自来得手枪顶住白约翰的脑门:“老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怕个球呢。赶紧滚开!再要罗唆,给你一枪!”
白约翰来中国几十年,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军队,自然不肯示弱,还要据理力争。白约翰有后台,项克敏可没有。他见势不妙,立即溜走求援。
李玉亭几乎跟李立生以及豫南大同医院的院长施更生博士同时赶到。然而信义高中的大门已被老陕封锁,白约翰一家都被扣押在内。李立生没跟那帮兵痞理论,直接找到他们的团长。团部正巧就在西门北部不远。
团长还躺在烟榻上喷云吐雾。闻闻气息,李玉亭就知道不是娃娃土,劲道不够。待到看清烟榻上的人,高继古不觉眼睛一亮,立即跟哥哥对对眼神。原来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仇家麻浩清。当初屠杀有功,如今他也官升一级,当了团长。
高继古捏捏手中的剑,没有轻举妄动。
到底是团长,比下面的小兵痞懂事。麻浩清没有站起来,吐出烟后中气十足地嚷道:“作战期间,情非得已。这也是为你们好。万一乱兵攻进城来,谁能跑得掉?你们赶紧走吧,这里很快就要打响。”说完吩咐一声,由勤务兵领他们出西门来到信义男高。老陕就势撤走,白约翰与女儿白宝珠等人获得自由。白约翰非常愤怒:“不行,他们必须道歉,必须道歉!这是中立区域,是教会财产!”李玉亭宽慰道:“白牧师,非常时期,你就忍忍吧。你得记住,真闹到那一步,上帝挡不住老陕的子弹。”
白约翰狠狠地剜了李玉亭一眼。李玉亭没再火上浇油,下意识地对李立生耸耸肩。这些年来,不只面包牛奶,他连这个都学会了。
白宝珠一直躲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看来这些日子的连天炮火,把孩子吓得够呛。本来白约翰想撤到教会,但商议来商议去,还是避入鸡公山为好。施更生博士不能走,李立生也没有走的打算。白约翰对妻子说道:“你们走吧。我也留下。”李立生问李玉亭是否出城,如果愿意可以随队行动,但李玉亭鬼差神使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由李立生和施更生出面,向双方军队交涉。获准之后的次日,也就是2月7日,大部分牧师及其家人出了北门,先后通过老陕与鄂军的防区,再转头南下,上了鸡公山。
这的确是个英明决定。当时刚刚七岁的白宝珠,因此才得以长大成人,并于二十年后重回信阳,在豫南大同医院实习半年。1952年,她赴台湾治疗麻风病,孑身一人走遍澎湖的大小六十四个岛屿,挨家挨户上门医治,最终拯救了二百五十户家庭,改变了四代人的命运,直到那里的麻风病绝迹。
不知道是否因为洋人的大面积离开,2月8日鄂军的炮火空前激烈,攻势异常凶猛。他们组成散兵线,以连为单位,持续冲锋。除了炮弹的爆炸,在城内你几乎听不到单声的枪响,几乎所有的子弹都像念珠,串成长行,不住地炸响。声音时高时低,疏密不一。下午传来消息,车站票房易手。然而当时李玉亭最关切的,显然不会是那几间房子,而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当天上午九点左右,李立生和白约翰正组织信徒为百姓祈祷,忽然一阵弹雨泼来,二人双双中弹。李立生伤势严重,立时昏迷,白约翰程度稍轻,但显然吃惊不小。他吓得用手使劲封堵身上的枪眼,就像试图用胶水粘接断掉的骨头。然而汩汩的血水令他崩溃。他头一歪,也栽倒在地。
李玉亭亲眼目睹了李立生的回光返照。他满身血污,但神色安详。李玉亭抓住他的手,只觉得那里一片冰凉,就像雪地里的一截枯木。想来血差不多已经流干。李立生费力地调动起微笑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到李玉亭身上:“宽恕他们吧。不要抱怨。朋友多年,我最喜欢去年平安夜时的你。除了我主的宝血,只有泪水能洗净灵魂。那时你的目光一派澄澈。那就是圣灵的感动,你懂吗?你要抓紧时间。生命无常,随时都有可能是最后关头。如果最后审判被定罪,岂不悲惨?”
只有泪水能洗净灵魂,这话大有禅意。李玉亭险些没有立即伸手擦拭自己的眼球。他想,看惯多日的血腥,那里一定被凶恶与暴戾充满。他紧紧握住李立生的双手。大约过了半小时,李立生忽然睁大眼睛念念有词,露出热切的笑容,双手挣脱他们举向空中。李玉亭听不懂洋文,后来知道他是在呼喊恩主耶稣。片刻之后,七十三岁的鸡公山开拓者升入天国;至于白约翰,看来这只器皿上帝还要使用,给他最后审判的日子尚未到来。
两天之后的2月10日,是农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里,城内地动山摇,不知道周围的土地承接过多少颗炮弹。所有的数字都不再有意义。在此之前,鄂军的大炮还算克制,不瞄准民用设施。打到现在还没拿下,老陕又常常隐藏在民房之中还击,鄂军也就不再讲究,阵地民房都是目标。眼看鄂军快速推进,老陕不甘坐以待毙,刘鹏多次组织部队,饱抽鸦片之后反击,但均未得手。肉体凡胎,终究难挡枪炮。
可惜老陕并未就此溃散。他们只是退入城中,紧闭五门。就像乌龟缩进壳内。这样一来,他们的兵力更加集中,等于收回了拳头,鄂军越来越难打。
城中百姓的磨难,就此开始。
城内原本有三处义仓,里面都有存粮,以备荒年。两河口的枪声一响,老陕便拿着以县署名义开具的借据,前往强行接收。管理义仓的无论慈善会还是商会,都是平头百姓,在枪杆子面前毫无办法,只有拱手相让。
然后就是抢劫一般的征集。所有商品,粮油食物木炭被褥烟土,全都属于军需物资,无偿征集;城中百姓,每户都必须向军队提供柴米油盐若干,以助军需,这叫多余物品。征集的数额完全由他们确定,至于是否多余,只有天知道。
这些损失都是无法避免的。就像一阵巨浪打来,船上的人都得沾点水印。李玉亭对此完全能够看开。并非因为他心胸开阔,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神经完全被别的东西所牵引。那就是钱店。
战火刚起时,已经过了小年。五门关闭之前,和盛钱店已经按照老规矩封账过年。李玉亭忧心的不仅仅是那两个月的军需拆借,还有从个人手中零星收兑的大量纸币。这其中有河南银行发行的钞票,俗称豫票,也有湖北官钱局发行的钞票,俗称台票,也叫串票。这两种钞票在信阳都能流通。
收兑豫票的生意一直在做。但封账之前,兑换额大增。夏先生曾经提醒过东家,因为要过年。李玉亭早已习惯于沉睡中的火山,没有在意。他当然不是利令智昏,为了对冲风险,又特意收兑了台票。反正这两边总有一边要获胜。战败的一方固然不免流水落花,但战胜者理当赢家通吃。不仅如此,湖北官钱局由张之洞创办,台票的信誉颇高。北到郑汴,南至长沙,西通重庆,东达上海,通行无阻。近些年虽因湖北经济濒临崩溃,信誉降低,但终究有大帅坐镇。他难道还对付不了土匪一般的老陕?
大概是要准备过年,五门关闭的次日,即腊月二十九,鄂军的炮火越发稠密。此时他们已经占领城外的全部要点:贤山、龟山、羊山。车站东北的羊山离城最近,居高临下,一览无余。鄂军将炮阵地搬到山上,不时朝城内轰击。遭到打击的固然以老陕为主,但毕竟炮弹不长眼,被轰炸致死的百姓何可胜数。
李宅离教堂很近。教堂顶上高耸的十字架,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到。如今屋面上还铺着美国国旗。这些地方鄂军一定会避开,也就是说,李家相对安全。但尽管如此,李玉亭还是吩咐夏先生,赶紧找人挖坑,以便紧急时刻躲避炮火。
只要有能力,家家户户都得挖防弹掩体。慢说除夕,就是正月初一,还有人破土动工。是否适宜动土,哪里还顾得上讲究。时值隆冬,土地冻得像石头,很难刨开。要搁以往,噼里啪啦的鞭炮肯定是此起彼伏,而眼前倒好,买鞭炮的钱已经省下,到处都是沉闷的刨土声:咚,咚,咚……
除夕夜里,夏先生前来请示放不放鞭炮。他倒是没这兴致,问题在于还有两个少爷。李玉亭闻听哭笑不得:“枪炮还没挨够吗,还放啥鞭炮?耳朵根子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叫他们省省吧。”说那话时,李玉亭感觉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总觉得,一旦自家院子里响起鞭炮,鄂军的炮弹枪子便会闻风而至。所谓烧香引出鬼。他想这仗必定不会长久。吴大帅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老陕能拖到现在已属不易,等到十五,肯定已经解决。
那年春节,信阳城内几乎没有鞭炮。两军维持默契,都不开枪,但互相骂仗。打到现在,老陕知道城外的鄂军也以河南籍为主,真正的湖北人并不多。直系招兵,素来以直鲁豫三省为主,其余省份基本不要。唯一一点湖北兵,也是因为萧耀南。他们普遍看不起南方兵,觉得他们不能打,不如北方人吃苦耐劳,足资信任。
被鄂军炮火打惨了的老陕,自然想得个口头上的便宜,便在城上拖着浓重的陕西腔骂道:“奶奶的,老子吃你河南的,×你河南的!”刘镇华是河南人,曾经主政陕西。他统辖的镇嵩军前不久被老陕击败,如今又回到吴佩孚旗下。于是城外的这样回敬道:“你们都是刘镇华的种!河南人就是你们的祖宗,河南妇女都是你们的姑奶奶,你们看着办吧!”
如此漫长的回敬,效果自然不好。骂人必须简洁有力,如同匕首投枪。城上的一阵狂笑,随手折磨掳来的妇女。那些可怜的妇人,发出阵阵惨叫,令人耳不忍闻。
停战三日,初三那天再度交火。老陕也有炮兵,装备着七十五生的过山炮,但很落后,连瞄准装置都没有。相比之下,鄂军的大炮要先进很多。老陕放一炮,鄂军就还击三炮五炮。反正他们炮弹量多。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城墙和老陕的炮兵。信阳的城墙本来已经朽坏,六年前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在此驻扎,曾经全面修葺过。他当时肯定想象不到,那个随意的决定会成为利率如此高昂的战术价值储蓄。然而从信阳和李玉亭的角度出发,冯玉祥此举完全是助纣为虐。如果城墙早点被轰开,老陕早点崩溃,信阳的灾难会减轻许多。
除了炮弹的直接威胁,还有三大困难。一饿二冷三脏。城中富户还好,贫民本来便无余粮,又被老陕多次搜刮,挨饿难免。信阳居民过冬,主要靠木炭。既在大别山区,这东西自然不缺。城中有好几家炭行,货源充足,本来不必储集,奈何如今世易时移。这座老城完全未带殖民痕迹,因而也没有排水排污管道。生活污水排进浉河,粪便由担粪工定期挑走,送给城外的菜户。住户给一点,菜户给一点,担粪工的生活便仰赖于此。如今五门紧闭,慢说你要挑粪,就是挑金子,也不得进出。
没有木炭,仅仅是不能取暖,更要命的是柴火也不够,没法做饭。老陕还是老办法,先征集,再砍树,最后就是拆房子。1920年,十六混成旅沿街沿河种了很多树,半数尚未成材,但老陕不管不顾格杀勿论,全部砍掉。湿木头固然不好烧,终究聊胜于无。《周语》在“列树以表道”之后,还有半句话:且为城守之用也。正好切合那时的形势。至于房屋,文庙城隍庙魁星阁钟楼,所有的牌坊与集市标志,全被拆掉。到后来,就开始拆百姓的房屋。那些不幸遭遇炮弹轰炸的人家,不管是死亡还是受伤,无论还有无人存活,残存的木材很快便会被席卷一空。
五门紧闭之初,蒋世杰曾经下令全城戒严,夜晚九点之后净街。但是很快,这条禁令便不了了之。妓院和烟馆的生意空前火爆。有百姓,也有军兵。那些老陕虽已换上便装,但一开口便会真相大白。
因为政府闹过禁烟,烟馆全都挂羊头卖狗肉,招牌上写成谈话处。名号很大,“谈话处”三字很小。门前挂着布帘,像是茶馆,但门帘一掀,便有烟气熏人。能去妓院烟馆的老陕,还是少数。多数人没那钱,也没那方便,另有解决之道。当时城内也挖有道道壕沟,上覆盖板,预备巷战。如今既然军营屡遭炮击,壕沟也就成为临时营房。里面藏污纳垢。
有天下午,李玉亭从县署开会回来,半路上突然被两个妇女拉住。那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个是妓院的妓女,姿色甚佳,过去请客叫条子,经常叫她。此刻她脸上还残存着厚厚的白色化妆,眼睛如同城墙上开出的黑色箭口,但沿着箭口而下的深深泪痕,让人想起京剧脸谱三块瓦;另外一个则是陈其泽的三儿媳妇,泪痕像油迹一般干结在脸上。十冬腊月,她们两个竟然衣不蔽体,而且剪了头发;剪发根本谈不上手艺,像是拿割麦的镰刀弄的,长短不一,丑陋无比。
路边就有一道壕沟,敞着盖板,像时光隧道的出口,她们则像挣脱引力飘逸出来的粒子那样虚幻。然而引力不是那么容易挣脱的,随即便有老陕骂骂咧咧地追来。她们两个咕咚一声跪在雪地上,连连磕头,浑身发抖:“八爷,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几个老陕过来,一把推开李玉亭,便将两个女人朝壕沟里拖。李玉亭身子一闪,好险没有摔倒。他立即明白过来原委。起初他心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因为陈其泽对他做过小动作。然而很快,他便暗骂自己猥琐。李立生被无辜打死,临终前还提醒大家宽恕,陈其泽那点小把戏,又算得了什么?再说那毕竟是陈其泽,并非此人。
李玉亭立即折转方向来到陈家,通报情况。
陈家很惨。陈其泽的三儿媳妇已经失踪多日,都知道八成是被老陕掳走,苦于没有证据。陈其泽的叔伯兄弟陈其高,就是从前的县公款局局长,李玉亭曾经的同事,也遭了祸端:他有三进院落,第二进中了彩,家人两死一伤。
李玉亭带着陈其泽找到蒋世杰,总算要出了人。遭此侮辱,陈其泽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好歹的也干过多年的大老先,算是半个官儿,更何况如今还占着理。蒋世杰虽然贵为将军,但身材干瘦,满脸蜡黄,几如活鬼。他躺在榻上,下面垫着虎皮褥子,由卫兵抬着,刚刚巡视阵地回来。他对陈其泽翻翻眼皮道:“正在激战,士气要紧。如今粮饷不济,情形艰苦,士兵能坚持作战,已属不易,军纪无法苛求。你不肯干休,万一激成兵变,又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