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登带着妻与子以及一个塾师,刚从禹县回来。塾师与赵明远刚一碰头,便都惊异不已。然而当时大家哪还顾得上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李世登一家,尤其是那个孩子抢走。六年之后,他突然带着两岁多的儿子从天而降,类乎失而复得,谁不欢天喜地?然而李世登脸上久别重逢的欢喜表情颇为勉强,寒暄甫定便开始唉声叹气。
女人将家小带到旁边,留下男人长谈。那时大家都知道李世登是国民党员,但并不知道他同时还是共产党。两年多以前,李世登被派入胡景翼麾下的曹世英旅,以政治顾问的名义开展工作,希望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曹世英一直驻扎在禹县,李世登安定下来后,将家人一同接去,以示长期驻扎,感情一致,不分彼此。
只听禹县名字,便知此地积淀深厚。大禹治水有功,在此受封为夏伯,随后又原地传位于启;战国时期曾为韩国都城,名为阳翟;画圣吴道子与钧瓷,亦出自此地。清末称禹州,民国二年改为禹县,隶属开封。
禹县城池不小,中央有条十字街,将城区划为四块,李世登一家租住于南大街。宅子本属于一个破落的书香之家,如今的主人高继古乃直隶清河人士,多年前来此,娶下房主的大龄闺女,等于招赘上门。古礼是否继承下来暂且不论,这几间老宅肯定要首先继承。
房主夫妇既无兄弟姐妹,又无儿女,四壁冷清。自从李世登一家入住,生气渐旺,两位老人整日笑逐颜开,待婴孩如同亲孙。那小家伙也的确可爱,嘴甜得要命,女主人整天抱着,须臾不愿离怀。双方名为主客,情同骨肉。
高继古以授课为业,经常数月不归。李世登情形略好,但白天也基本不在。于是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照顾一个婴孩,如同居家过日子。一年前,女主人患病亡故,李世登夫妇帮着收敛,含泪送葬,此后男主人在家反倒如同宾客,出门时还要托付他们照看房屋。
直奉二战期间,曹世英在山海关前被俘,北京政变后虽得只身放还,但队伍已散。重回驻地,营垒空空,令人心虚。怎么办呢?胡景翼不给钱粮但给政策,其实就是作恶许可:只要招来人枪,扩成一师都行。豫西多土匪,曹部团长王祥生便广开大门,招降纳叛。人多枪少是老陕的特点,也是士气所在。每逢战事,那些空手的便像凑热闹一般拼死冲锋,谁抢到枪归谁。因武器不够,禹县保卫团和民团随即被王祥生盯上。
作为钧瓷发祥地,禹县商业自古繁华。近代以降,以中药材交易最为繁盛。这也是历史传统。《禹贡》有云:“厥贡羽毛齿革”,山货行因之奉禹王为祖师。中药与山货,距离本也不远。经济富庶,周围又遍地土匪,除了武装自保,别无他途。于是商会筹款买枪,成立保卫团。到底是知根知底的子弟兵,自打这支力量成立,此地就未受匪祸。就连老洋人那样的巨匪,都未能撼动。
这样的部队,曹世英怎不眼红。他与王祥生打好鬼主意,便建议胡景翼,派其副官杜文杰前去执掌保卫团。胡景翼言听计从,督办署警务处随即具文下发,要求禹县执行。
谁都明白曹世英肚子里的蛔虫,打着什么样的转转。商会呈文请求,愿意负担杜文杰的薪俸,但求不要到任,言辞甚为决绝。曹世英添油加醋,胡景翼气冲牛斗:既敢抗命,武力解决!禹县方面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也在积极斡旋。就这样,胡景翼怒气渐消,事情初现转机。
此时已届年关。曹世英和王祥生不肯罢休,锔碗的戴眼镜,继续找碴。小年当日,在众多的摊派收齐之后,王祥生忽又派人手持河南银行发行、印有京津字样的废钞五万元,前往商会要求兑换现洋。声称这是旅长军令,如敢违误军机,便将自由行动。
临近年关,各个商号都在结算盘存,准备封账过年。此时突然勒索如此之多,商会哪有钱出?他们百般哀告不成,也只好东挪西凑,总算在限期之前如数缴出。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腊月二十七,王祥生又凌空劈下一刀,声称部队招兵甚多,五万块不足年节之用,还需三万。不要纸币,只要现洋,两日内缴齐。一口清,无二价。
这个钱商会实在拿不出。不说已经盘剥一次,更兼多数店铺已经封账。商会会长梁化三致电胡景翼,切切哀告,请求宽免,但未获回应。怎么办呢?此前一日,也就是腊月二十六,胡景翼新挂牌委任的禹县知事到任,梁化三随即恳请他代为转圜。
要想长期收税,就不能杀鸡取卵。县知事颇为同情,满口答应找王祥生交涉。然而他这一去便无踪影,两天不见回音。直到事变当天,大家才知道县知事也碰了壁,而且碰得鼻青脸肿:王祥生根本没把他当盘菜。匪首一声令下,喽罗拳打脚踢。县知事受此大辱,无比愤怒,转身便奔赴开封,要找督办做主。
事变之前,政治顾问李世登毫不知情。曹王二人没预料到惨败,只想神不知鬼不觉。腊月二十八夜里,李世登与房主高继古对灯把盏,也算是给他接风洗尘,因他前两天刚刚解馆归来,偏偏营里事务繁忙,李世登每日早出晚归,没能好好叙话,那日正好得闲。
高继古拿出自己刚写的春联,二人议论一番,间以小酒,聊得颇为尽兴。老陕军纪众所周知,高继古不喜欢,李世登也不喜欢。作为政治顾问,他太了解这支部队。完全就是土匪。得胜抢劫,失败亦抢劫。抢劫本身才是作战的动力。说到当时的索款风波,高继古方才明白,县知事已经赶往开封,想来事情会有转机。
酒后眠深。然而刚刚入睡,他们便被枪声惊醒。起来一听,枪声极为真切,如在耳边。李世登赶紧让老婆带着儿子钻入床下,自己摸到门口观察。过去一看,高继古已手持宝剑守在那里。自从李世登一家入住,那口剑便悬在墙上,很少见他舞动。当时李世登还很奇怪,读书人家里因何会有兵器?
子弹密集,杀声四起,忽远忽近,满城鼎沸。黎明时分枪声渐息,李世登看见门前不远处伏有死尸,似乎身着军服,臂章上的红色字迹颇为熟悉: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他立即醒过神来,遂将妻小托付给高继古,回营去找曹世英理论。而他走后不久,便有几个溃兵杀上门来,最终全部死于高继古剑下,一共三个。
那时天刚麻麻亮。李世登身着军服,自然可以通行。战事集中在最繁华的西大街,他避开这里,绕道赶至旅部,可旅长大人曹世英尚未起床,因昨夜抽鸦片睡得很晚。在他心目中,保卫团根本不在话下,没想到会挨耳光。
后来才知道,头天夜里,王祥生派兵从北门进城,要将保卫团缴械,引发冲突。王部战斗力可想而知。每次攻击的结果,只是尸体的叠加。僵持到黎明,他们灰溜溜地后撤,结果又遭遇夹击:城外的民团闻听城内枪响,以为有土匪,于是便按照约定前来增援。直到天色大明,他们看清对方,主动撤退,老陕这才脱身。
遭此惨败,王祥生怎能罢休。曹世英闻听,更是暴跳如雷。他立即致电胡景翼,声称禹县暴乱,军队受到攻击,请求增援。当时驻郑州的岳维峻师、驻许昌的蒋世杰旅,各有一团驻在车上,作为救火队,临时机动。胡景翼接到报告,不问青红皂白,立即电令他们增援。
闻听将有帮手,曹世英又骄横起来。他下令,城关五里以内,十岁以上,格杀勿论。李世登当然要竭力劝谏,但奈何曹世英根本不听:“敢于攻击革命军队,不就是暴民吗?这等暴民不杀,留着何用?”
去年曹世英刚纳一妾,乃禹县本地人,姿容甚美,深得欢心。她闻听大惊,在旅长大人跟前长跪不起。英雄难过美人关,土匪也难过美人关。曹世英随即略施恩惠,声称亲朋故旧可在门上贴好纸条,上书某团某营保护字样,谁的关系就以谁的名义,这些住户不准惊扰。南大街有电报局,唯恐胡督办随时有电令,也不准破坏。其余部位,尽可自由行动。
自由行动是什么意思?烧杀抢劫,随心所欲。那一刻,国民二军彻底露出狰狞面目。此时商会和保卫团已经弄清原委,也派人接洽,声称愿意提供枪械几何,丧葬费若干,数目可以探讨,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曹世英早有定案,不置可否。
李世登赶紧回家,通知高继古自保。此行颇有风险,因为当时四门皆由保卫团和警察守卫。闻听高继古杀死三个乱兵,李世登既好奇又着急。没办法,只得匆匆处理掉尸体。这倒是不难,当时街上死尸颇多,拖出去便是。匆匆安顿好,高继古便通知左邻右舍,也写字条贴在门上。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个颇为艰难的选择:不可能全部通知,放开嗓子吆喝,那样消息瞬间传开,所有的字条都将失效。也就是说,你必须决定某人的生死。那份艰难与沉重,外人无法想象。
李世登让高继古尽可能多地通知熟人朋友,自己又赶回部队。那时大家齐声欢呼,士气高涨,李世登怎么说都是白说。适逢除夕,傍晚时分四处有零星的鞭炮鸣响,但没过多久,便被枪炮淹没。
从除夕到初一,原本是人间佳节,那时却成噩梦。李世登与曹世英争执多时,除夕夜都未能回家,然而毫无结果,甚至险被扣留。无奈之下,只能于初一上午枪声停止后,回去探看家小。一路上到处都是硝烟与臭气,死尸倒伏,阻塞街道。女性多半赤身裸体,乳房无存;孩子多半头破血流,脑浆四溅。期间碰到几个士兵,正对着远方指指点点,原来前方不远,有妇人趴于地上,怀抱受伤的孩子失声痛哭。士兵甲夸口道:“我能一箭双雕。”士兵乙道:“吹!”士兵甲拖着陕西腔道:“看哦!”一弹发出,母子俱亡。士兵甲收枪四顾,面有得色,众人齐声夸赞。正在此时,一带着绳子的老者,携一扛棍少年前来,想要救援先前的妇孺。走到跟前见其惨状,老者捶胸顿足,俯倒于地,少年放声大哭,手足无措。他一会儿看看地下的妇孺,一会儿又试图扶起老头,但自己也神思恍惚,哪能如愿。
李世登大受刺激。他并非文弱书生,手下有过许多人命。自从投身革命,杀生便是常态。不过他杀的都是敌人,从无平民,遑论妇孺。而眼前的士兵似乎全无心肝,对此毫无感觉,直叫讨厌。李世登刚要阻止,一顿排枪过去,老头与少年双双喋血闹市。
可能李世登还得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贸然开口。因为阻止的结果,只能是引火烧身。这有例证。前面不远,有间烧残的破屋,里面喧哗甚高。过去一看,二十多个少妇横陈于地,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衣不蔽体。墙脚处有八九具尸体,血还在流淌。士兵们兽态百出,正在施行轮奸。有两个士兵争夺一少妇,其中一个急切之间,竟然开了枪。
士兵们的兴致大受影响。大家齐声指责那人不该动武,而他完全不服。正在此时,有军官路过,受请主持公道。这种公道原本无法主持,但并未难住军官:“前面还有很多女人,何必为此争执,伤了和气?”说完便令护兵掏出自来得手枪一排齐射,那二十几个少妇瞬间殒命,士兵们提起裤子各自离开,争执就此解决。
回到家里,老婆孩子抱着李世登放声痛哭。烧杀一天,初二局面略微平静。保卫团团长张涌泉被大卸八块,现场焚尸。商会会长梁化三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他身上披块死亡的白布,上面写着:“贻误军需,特令示众。倘明日再敢故违,着即枪决。”
初三那天,红十字会开始组织善后。粗略统计,已烧毁房屋一万多间,处理尸骸七千余具。乡间火中无法收敛的,尚不在此数。屠城之后,全面抢劫,名为罚款。所有商铺的东家均被拘押,然后拿钱赎人,最高者十万。稍有违抗迟疑,便是枪子一粒。禹县不比信阳邻近江河,当地人都有在后院打井的习惯。屠城之时,有大户人家将银子扔进水井,意图保全,故而士兵经常抓住家人或者路人,逼迫他们下井探宝。果有所获尚且好说,一旦井下没有,那么迎接他们的,便只有子弹。
抢劫屠杀,人人有份。岳维峻,蒋世杰,曹世英,王祥生。而且帮凶岳维峻与蒋世杰收获更丰。李世登曾听见本部士兵发牢骚道:我们出力最多,不过抢得五百多车,而岳师与蒋旅已经运走五百多车,现在还在不停地装运,可有天理?
事后胡景翼只是将替罪羊王祥生枪决。曹世英到了开封,胡景翼吩咐他少出门勿见客,低调冷处理,免得舆论发酵,影响和谐。李世登很是愤怒,分别上报自己的上级要求撤走,但均未获同意。他们认为这只是局部现象,要体会胡景翼兵多饷少的实际困难。北京政变之前,他只有一个师,三万多人,半数没枪;直系溃败后,迅速膨胀为十一个师、十三个混成旅,外加十二个独立团,洋洋洒洒二十万。当时河南全省的年财政收入不足千万,不及其军饷之半。胡是老同盟会员,向来支持革命,他的部队足资借重,可以慢慢改造。
李世登闻听崩溃,随即带着家人不辞而别。高继古杀过变兵,更兼禹县远非祖籍,不便滞留,也跟随李世登南下。到信阳最方便的途径,肯定是铁路。而离禹县最近的车站就是许昌,属蒋世杰的防区。他们到那儿时,还看见有变兵带着被褥衣服绸缎,理直气壮地到商店强卖:“这是我们打禹县得来的,人人有份。我不卖给你,还能卖给谁?”言外之意,再不老实,连你也要抢。商家无奈,只得忍气吞声,高价收下。
五万银元是什么概念?彼时每两黄金不过十五六元,五万银元折合黄金三千多两。三千两黄金固然重要,但还是不如性命重要。这消息令李玉亭前所未有地震惊,他背上冷汗阵阵。七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就堆在眼前。瞬息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或者跟他一样有嗜好,或者像项克敏那样离不开土耳其帽,或者类似赵明远喜欢舞剑,可转瞬之间便是阴阳阻隔,化为两界。
正因为如此,闻听樊钟秀和邓宝珊要一同北调打憨玉昆,李玉亭心里一阵轻松。他满心希望他们战败,周家训挨枪子,老陕都挨枪子,最好是炮弹。这对盟兄弟争夺河南地盘的战争,人称“憨胡闹”,直接导火索便是禹县屠城事件。胡景翼虽将王祥生正法,但依然无法杜绝口实,于是干脆嫁祸于憨玉昆。最终憨战败自杀,而八天之后胡便身患疔疮暴病而亡,岳维峻掌控河南,也就是一同派兵到禹县屠城的那个师长。
禹县屠城的惨烈,对革命者李世登打击巨大。很长时间他都没能走出来。那些日子里,他一直待在信阳,但没有与上级联系。彼时国共双方均已渗透进信阳,国民党建有县党部,共产党的据点则是铁路工会。这些组织的存在,都是半公开状态。
儿子沮丧,老子高兴。李立人老两口对此极为欢迎。儿子儿媳回来,已是喜从天降,更何况还有个三岁的孙子。儿子不革命,那正好。李家寨有的是地方,有的是田亩。他要是能回来继承家业,正好求之不得。
李世登大约生来就是奔波命,在李家寨没住多久,便觉周身发霉,一定要找点事做。目标是老雷手下的红学。他对这个组织兴趣颇浓,整天跟他们混在一起。李玉亭很是不解,但李世登的话令他顿开茅塞:“老陕荼毒禹县,还不是因为民众力量不够强大?李家寨越是险固,越要居安思危。”
李世登建议,李玉亭也出资组织一堂或者几堂红学。大师兄是现成的,就是赵明远和高继古。塾师高继古怎么能当红学的大师兄呢?这就得扯到他们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