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由小长辈儿起草,以李玉亭的名义发给吴佩孚,第三日下午便收到了致谢回电。虽然电文很短显不出文采,估计并非将军手笔,但李玉亭依旧感觉面有荣光。半月之后,传说已久的直皖战争爆发。翻开报纸,全国上下几乎异口同声地倒皖,包括《申报》与《新青年》。李玉亭读着这些报纸,就像焦急的统帅面对作战地图,只恨不能分身上阵。
人心向背是一回事,武器装备又是一回事。皖系主力是参战军改成的边防军三个师,另外还有西北军几个旅。他们装备着明治三十八年定型的步枪,亦即赫赫有名的三八大盖。而日本卖给其余军队的,都是明治三十年定型的三〇式,差一个档次。直军虽有人心,但皖系握有装备,实力不容小觑。去年徐树铮刚刚率领西北军远征蒙古,迫使他们取消自治,回归中国。
战事成败利钝,李玉亭他们都悬着心。那几天里,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将耳朵朝向北边,接收那边的信息。这当然不可能。总有一只耳朵背着。他和刘景向的信息来源除了报纸,也只有火车带来的流言。
起初是好消息。首先,日本迫于各国的外交压力,战前撤走了边防军与西北军中的全部军官教官;其次,吴佩孚挥师北上时,有民众义勇队主动助战,导引方向。但没过几天,好消息就开始朝噩耗霉变。说是战事炽烈,直军局势危急。吴佩孚作战历来不避锋矢,亲临一线。当年在大沽炮台抗击八国联军,他在全军败退、队官阵亡的情况下,独立发三炮,命中颇多;民国五年率部入川与护国军作战,依旧不穿外衣,白马白袍,挥刀冲锋,遂署理师长,晋升中将,受封为三等男爵。此次他依旧不改本色,还到一线拼杀,结果当场阵亡。
接到消息,小长辈儿放声痛哭,李玉亭如丧考妣,刘景向垂头丧气。那天中午,他们相对喝闷酒,结果个个醉得人仰马翻,躺在大旅社的包间里不能动弹。黄昏时分,仆人带着当天的报纸赶来报喜,因为上面有吴军获胜的捷报。吴佩孚依旧坐镇一线,战死纯属流言。
三人顿时醒酒。李玉亭喊道:“赶紧去买炮仗!照着灯节的气势,给我随便放,祝贺名将大捷!”
李家的烟花爆竹响彻云霄时,天已擦黑。信阳百姓仰头看天,人人都像过节。多数人不知道府院之争与爱国将军,也未必关心国事,但烟花枚枚绚烂,却无数次地照亮吴佩孚这个名字。最终吴佩孚留下英名,而李玉亭留下了恶名。
噼里啪啦的声响,刚开始大家听着很是热闹,但很快就觉出异常:那已不仅仅是爆仗,分明是枪声。旋即城厢枪声四起,并且闪出隐约的火光。信阳再度兵变。赵福汇的暂编第三旅先前已经操练过一回,如今梅开二度,更是驾轻就熟。
上次兵变过后,河南自治促进会致电大总统和陆军部,敦促“迅饬所余未溃该军,克期撤出豫境,以靖地方,而安人心”;旅京河南官绅致电大总统,“拟请将信阳县所驻客军尽数撤退,酌量留驻豫军,以本省之兵守本省之要塞”;河南督军署与省府将省议会的意见转呈国务院:“该军司职长江上游,不驻原防地点,散布豫省,致地面遭此浩劫。此端一开,前途何堪设想。自应电请所余未溃该军,火速撤退,以靖人心。”而湖北省议会也立即做出反应,声称“报载前驻信阳吴军,有移防鄂境之说。鄂省原有军队,足资防卫地方,如报属实,务肯阻止前来”。
是祸水,自然哪儿都不肯要,他们只能赖在信阳。吴佩孚撤军他们无力阻止,但此时祸乱一下地方,还是绰绰有余。
那时靳云鹗的司令部已经移驻郑县。从感情而论,其胞兄是皖系干将,他自己也对段祺瑞满怀感情,奈何他本人却在直系麾下。这次作战吴佩孚没有用他,只让他坐镇后方。也就是说,信阳已无凭仗,大家只能伸着脖子,等待人家出刀。
当变兵包围宅邸时,李玉亭就是这种感觉。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只能让赵明远放下手中的剑。都知道这是钱鬼子的家,可却不知道真正的钱鬼子反倒缺钱:只要有可能,所有的现金都会被拿去生息,不会搁家里眼看着发霉。值钱的东西倒是不少,比如古董字画,可他们又不感兴趣。
尽量地搜罗金银细软烟土,但看来还是不能满足领头者的胃口。此时远远近近,四处都是枪声脚步喊叫,形势极度混乱。一个变兵从门口跑进来,对领头的那个麻脸喊道:“连长,快跑吧,巡缉营来了!”麻脸一把揪住李玉亭就朝外拖:“走!把大爷们送出去!”
李玉亭心里一惊。他本能地挣脱道:“你们要什么就拿什么,不行我派人到柜上取钱,何必跟我为难?”麻脸哈哈笑道:“大爷行军,需要你放炮仗送行啊。走!”
深一脚浅一脚地仓皇奔逃,很快就沉入黑暗。这是李玉亭童年时分再熟悉不过的颜色。他不知道被关过多少次黑屋,受过多少次责罚。尽管父亲母亲对他不乏疼爱,但毕竟生活在大家庭,族长决断一切。而天生头顶败家子破帽的他,又的确生性顽劣,每每予人口实。若非父亲李绪宾天性疏淡,李玉亭能否成人,都是个问题。
星光稀疏。李玉亭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死是当时难以回避的字眼,他似乎也并不害怕。毕竟童年时分打过基础。他只是有些遗憾。尽管已经证明自己非但不是败家子,而是开疆拓土的能臣功臣,但毕竟二子尚未成人,也没来得及跟柳媚交代一声。虽然长子非柳媚生养,他也希望她能视同己出。还有,还有……可惜爷爷跟大伯俱已谢世,他无法让他们亲见自己的功业。这样也好,阴间见面,再论长短吧。
这些想法带着天然的黑色。阳光一起,它们便随同黑暗一起消灭无形。此时李玉亭才认出来,他们是一路向西,眼看就要出信阳县境。那时他不再考虑死的话题,一门心思都是求活。不能离开信阳。越走离家越远。变兵们停下脚步,就近找户百姓,勒索点吃食,也歇歇脚。李玉亭浑身几乎要散架。他本当又渴又饿又累,但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鸦片。麻脸看来也是如此,躺下先抽了一泡。李玉亭哀求道:“长官,我来不及了,给我抽一口吧。”麻脸倒没有难为他,毕竟是知音同好。他递过烟枪道:“段总理吃败仗,你就放烟花。他有三造共和之勋,跟你有什么仇?”
李玉亭似乎这才意识到,再向西就是安徽。如果浦信铁路修成,他们大约不会这么走。因为铁路两边必有卫兵。麻脸是阜阳一带的口音。安徽素来是皖系的地盘,阜阳的绝大多数田地,都在督军倪嗣冲名下。他来不及回答,深深地抽上两口,再慢慢吐出来,插空对道:“段总理吃败仗?我明明听说吴子玉战死了呀,所才要放炮仗。他以下犯上,是乱臣贼子!”麻脸踢了他一脚:“果真是钱鬼子,脑瓜子转得快。告诉你,老子是从枪子下面滚出来的,别把老子当猴耍!”
饭毕继续上路。麻脸勒逼百姓套了一驾马车,他坐上去,也把李玉亭拖了上去。有个兵想坐,但已无位置,嘟囔道:“他算个啥,也要坐车?不给他一枪就算不错了。”麻脸骂道:“你懂么鸟!他算个啥,他算个财神爷!命比你金贵!”
这一路虽然风餐露宿,但也不缺吃喝。反正走到哪儿抢到哪儿,总有热饭吃。他们打算到安徽落脚安稳后,再细细盘剥勒索敲诈。李玉亭心想,出点血可以,但安徽绝不能去。他说:“长官,你把我带到哪里是个头呢?到了安徽,柜上即便想拿钱赎人,路途遥远,沿线又不平静,只恐做不到啊。”这话看来有理,麻脸沉吟不语。李玉亭又说:“段总理是段总理,徐树铮是徐树铮。段总理天纵英才,可惜被小人蒙蔽。民众不是反段,而是反日啊。”麻脸嘟囔道:“不管反段还是反日,我们总是没了饭碗。”李玉亭道:“不打不成交。我看你也是个好汉,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指个出路。我跟八旅靳旅长向来友好,我把你介绍过去,必受重用。他是段总理的学生。”麻脸道:“你少诓我!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咱们可是仇家。”李玉亭笑道:“张飞还义释严颜呢,那才是真正的仇家。至于你对我,不仅无仇,反而有恩。你没害我,还给我烟抽,这情分我不能忘。”麻脸又陷入沉默。李玉亭道:“你即便拿走几万块钱,又能咋着呢?钱终有花光的一天。不如寻个正经营生,做个长久打算,也好光宗耀祖。”
谁也想不到,李玉亭竟然只凭一张嘴而重获自由,第五天早晨平安到家。那时信阳早已平静。暂三旅被鄂督王占元和豫督赵倜瓜分。李玉亭把麻脸那十几个人先安顿在李家寨,最后全给了靳云鹗。本以为要费点口舌,没想到二哥答应得很痛快:“知错能改就好。这等混账东西,骂一顿打一顿,还能使用。部队多裁一兵,民间多增一匪,也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