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波和他母亲梅萍是一丘之貉。他虚伪的本质决定了他的一切。当初他口口声声说爱我,我是多么的感动。我觉得我是个傻瓜,我不会再相信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了。在他说爱我的时候,他心中是不是在想着别的女人?我知道我们的感情一天一天地冷淡下来,我以为是因为孩子的出生。我承认,在张小跳出生后,我的注意力基本上放在了儿子的身上,我忽略了他,我认为这种忽略是很正常的,每个女人都有可能这样做。张文波不是孩子,他应该是个男人,要有所担当。当初看上他,就是因为他有内涵,而且不像其他的富家子那样虚假,还会侃侃而谈,让人心动……那些都是表面的东西,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外面有女人了,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开始跟踪他,一天,两天,三天……我终于发现他和曼丽在一套出租屋里……原来他所谓的加班,所谓的出差,所谓的应酬……一切都是谎言,男人说起谎来,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怀疑说谎是男人的天性!多少个夜晚我的提心吊胆、我对他的渴盼都变得毫无意义!我被那个叫曼丽的女人击垮了。
我自认为我还是个善良的女人,我没有很快揭穿他。我希望能够有所挽回。那个深夜,张文波带着曼丽的体香回到家时,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显得疲惫不堪。张小跳已经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睡了。他说:“真累呀!”然后装模作样地躺下了,关上了灯。我把手伸过去,摸他的胸膛。我说:“我要!”
他拿开了我的手说:“别闹了,加了一晚上班,真的很累!”
换了往常,我会相信他的话,或者还会心痛他,让他安静地睡去。可是这个晚上,我听了他的话后,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加班也不能够忘了老婆孩子呀,这个世界上不是你一个人辛苦!”张文波不说话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碰到什么事情,只要不想和我说话,他就会保持沉默。沉默难道可以推掉一切责任?我生气了:“你真的是去加班了吗?”
张文波听了我的话后,就说了一句:“你怎么怀疑我?”
我说:“你不能不让人怀疑,你想想,你多长时间没有和我做爱了?”
张文波说:“我真的太累了,你真的想要,我可以给你!”
我听了他的话,心要炸了,他说的是什么话?仿佛我要说这话是要他施舍我!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你的累是因为别的女人吧?”张文波彻底地沉默了。他根本就不想再理我了。我的声音提高了:“你说呀,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我怎么说,张文波就是沉默!就在这时,我听到门口有细微的脚步声。我知道,又是梅萍那个老妖婆在偷听我们说话了,我赶紧下了床,冲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什么也没有,我分明听到有脚步声的。
我愣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哭声。
那是张小跳的哭声。
他为什么要哭?
我进入了张小跳的房间,我看到5岁的张小跳坐在床上呼天抢地地大哭。我抱住了他,说:“孩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别哭,别哭,妈妈抱着你呢!”张小跳推开了我,他使劲地推开了我,他说:“我不要你,你走开,我不要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感觉到,儿子张小跳从那个晚上开始,和他父亲一样,正在远离我……
——摘自李莉博客《等待腐烂的稻草》
张文波一直提醒自己开车要小心,千万不能走神,以免出事。他送完张小跳到学校,就往赤板大学的方向开去。莫名其妙地,他又记起了那个撞倒老头的地方。
他是不是绕道走?可绕道走又太远了,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好把车开上了乌南路。
他路过那个撞人地点时,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女人幽幽的声音:“前几天,就在这个地方撞死过一个女人,昨天地上还有血迹,昨晚暴雨把血迹冲没了,唉——”
这时,张文波突然记起两个月前的一件事情。那是个灰蒙蒙的雾天,他从郊县开车回赤板,因为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头天晚上喝了酒,在这个有雾的早晨头还有点痛。他在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发现前面一辆车停在那里,围了些人,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出事故了,他减慢了开车的速度。果然是那辆车撞人了。张文波小心翼翼地开车经过出事地点时,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中年农村妇女血肉模糊地躺在车前面的公路上,看不清她的脸,可以看到一个车轴压在她的肚子上,有流出来的肠子……张文波感觉头嗡的一声,他觉得那死去的女人突然站起来,扑到他的挡风玻璃上用血淋淋的双手抓着他车的挡风玻璃,沙哑地张着嘴巴朝他喊:“救我——”回到赤板后,那个女人的样子老在他脑海里浮现,他还在晚上做噩梦,梦见女人一次次地扑到他车的挡风玻璃上用血淋淋的手抓着挡风玻璃,沙哑地张着嘴巴朝他喊:“救救我——”
想到这里,张文波有点气喘,他赶紧把车停在了道旁,深深地呼吸着,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曾经把这事和一个喜欢装神弄鬼的朋友说,那个装神弄鬼的朋友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最好到那个地方去送一下神,买点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烧给那个死鬼,让她不要绕着你!”
当时张文波想这也有道理,可后来他不做那个噩梦了,就把这事给淡忘了。想想近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该和那个死去的女人联系起来呢?
找个时间,还真要去那地方送送神。他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产生这样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可这都是生活逼出来的,活着总要找些理由来平衡自己的心态。
目前张文波根本就不可能去那个地方送神,他的心态也不可能平衡。就拿曼丽说自己抄袭的事情来说,就令他十分棘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曾经和他有切肤之亲的女人会来这一手。可话说回来,他也理亏,想起当时的事情,只要自己跨出那一步,或许一切都会改变。
这个世界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做了什么事,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你想去做某件事,一定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否则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昨天晚上,他约曼丽在朱环路的一个酒吧里见了面。
朱环路是赤板市的酒吧一条街,和北京三里屯的感觉差不多。每天晚上总有许多不同身份的人来这里买醉,来这里谈情说爱,来这里借酒浇愁,来这里猎艳或等别人来泡,来这里消磨时光……以前,张文波和曼丽经常出入这条糜烂、激动、酒、音乐、吵闹、情色等混杂出浓郁气味的街道。
曼丽喜欢那个叫“安魂酒吧”的地方,这个酒吧相对的安静,可以让他们很好地交淡,酒吧的背景音乐总是柔和的调子。张文波比曼丽先到,他找了个阴暗角落坐下来等待曼丽到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位置是他们从前的老位置。
张文波坐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已经多年没有见到曼丽,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他看过一些她发表在《赤板晚报》副刊上的文章,从那些文章里看不出曼丽的变化。
张文波考虑着怎么样和曼丽开口说第一句话。
张文波等了二十多分钟,曼丽才出现在酒吧里,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显得随意而素雅。
曼丽没有张文波想象的那样怒气冲冲或者满脸的怨恨。
她坐在了张文波的对面,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让你久等了,张文波。”
张文波刚才准备好的话顿时全忘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好吗?”
曼丽说:“你说呢?”
张文波不知怎么回答曼丽的反问。
曼丽说:“你喝点什么?”
张文波说:“我就喝白水吧。”
曼丽要了杯“血腥玛丽”的洋酒,然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对张文波说:“你把我约出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只给你了30钟的时间!”
张文波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笨拙,平常的那份睿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会变得如此的弱智。张文波讷讷地说:“那文章的事……”
曼丽喝了一口酒,审视着张文波,她说:“张文波,我想问一句,你自己认为有没有抄袭我的文章?”
张文波的后背一片冰凉,他像是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抄袭你的文章呢?在此之前你那篇《鲁迅的精神世界》,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过!”
曼丽又喝了口酒,她冷笑了一声,眼角的那颗小黑痣抖动了一下:“你忘得可真是干净,我原来以为你还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一切,真没想到,你把一切都遗忘了,是不是又有新人了?”
张文波无语。
曼丽的声音听上去很轻,但透出一股锋芒:“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当时,有一次我们上完床之后,就谈到了鲁迅精神世界的问题,我提出了不少看法,你说我的想法很不错,还让我把它写出来。没想到,我们会那么快分手。我也没想到,我的那些观点最后成了你的东西!张文波,我告诉你吧,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赔我二十万块钱,二是你等着上法庭和身败名裂!”
张文波一下呆了:“你——”
曼丽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讲情面了?我想问你,我把我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你,还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当初口口声声让我等你离婚,可是,我等来的是你老婆的一顿厮打,还害得我流了产!我在最困难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巴巴地希望你来看我一眼,说一句安慰的话,可你在哪里?是躺在你那个泼妇老婆怀里求饶吧!”
张文波浑身又燥热起来,他的嘴唇嚅动着,是想辩解,忏悔,还是愤怒?
曼丽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喝完最后一口“血腥玛丽”,然后站起来,对张文波说:“给你十天时间,你好好考虑,十天后我会采取行动,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懦弱的学生了,对了,提醒你一下,你已经老了,看,白头发都长出来了,看看吧,不要再祸害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了!”
曼丽扭头走出了酒吧的门。
张文波呆坐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糊涂,他没有发现,在另外一个阴暗角落里,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她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
张默林显得十分苍老,他的背也佝偻起来。他走下楼时,梅萍坐在她卧房的梳妆台前梳头。他的心动了一下。他曾经给梅萍梳过头,现在,梅萍不用他梳头了,虽说他还在这个家里,和她同吃一锅饭,但他们已经形同陌路,连最普通的朋友都不如了。他们之间的语言也越来越简单。
张默林的心沉浸在悲凉之中,他来到了厨房。
阿花正在洗着青菜,梅萍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要求阿花每天买完菜回来,要把菜洗好,然后泡在清水里。
阿花见张默林进来,甜甜地笑笑:“张爷爷,你有事要我做吗?”
张默林没有说话,他在厨房里寻找着什么。他找了一会儿,显然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张默林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阿花。
阿花又笑了笑说:“张爷爷,你是找蒜吗?”
张默林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没话可说,他越来越不想说话了,假如可能的话,他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阿花的眼神有些慌乱:“张爷爷,今天没有买蒜,因为梅奶奶早上就交代了,让我从今天起不要再买蒜了!”
张默林又沉默地注视了阿花一会儿,仿佛要从阿花秀美的脸中挖出几头大蒜来。张默林佝偻着背离开了厨房。
阿花心里有些发虚,她不知道没有给张默林买蒜是不是个错误,但她是不能够不听梅萍的话的。
张默林重新上楼,他的双手有些发抖,很明显,他的内心在经受着折磨。张默林站在梅萍卧室的门口,呆呆地看着梅萍梳头,她那头青丝依旧,和年轻时没多少变化,张默林的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梅萍发现了门口呆立着的张默林,她停止了梳头,转过身,微笑地对张默林说:“老鬼,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张默林的眼中充盈着黏糊的液体,孩童般的眼神透出委屈和无辜。
梅萍见他老半天不说话,根本就没在意他眼神中表现出来的情绪波动,继续转身梳理起那头青丝。
张默林心里哀绵极了,他心里骂了一声:“老妖婆!”
张默林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颓然地坐在床沿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稍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站起来来到衣柜旁,打开了柜子,他把干枯的手伸向那堆衣服中摸索,最后从柜子的角落里找出了一个小铁箱。铁箱虽小,但锁却很大。张默林把小铁箱放在床上,愣愣地想着什么。
接着,他在书桌抽屉里翻起来,找出了一本书,从书页里取出了钥匙。他颤抖地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有一沓钱,都是面值十元的钱,看上去也没有多少。箱子里还有一张照片,那是和梅萍的合影,照片上的张默林和梅萍都还年轻。他取出了钱,重新锁好箱子,放了回原地。张默林手中攥着钱走下了楼,出了门。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张默林带着半麻袋的东西回到了家里。阿花要过去帮他背,被他一把推开,阿花被推了一个趔趄,她没料到张默林还那么有力。
张默林把半麻袋的来西背进了自己的房间,使劲地把门关上了。
在客厅里喝茶的梅萍眉毛挑了挑,她轻轻地说:“疯了!”
张默林买回来半麻袋大蒜头。他从麻袋里取出几个蒜头剥了起来,大蒜的味道渐渐地弥漫开来,张默林的目光也渐渐明亮起来。
这天中午,张默林没有下楼吃饭。阿花上去叫了他两次,他没有答应,他只是在房间里咀嚼着自己买的蒜头。
梅萍对阿花说:“阿花,不用去叫他了,饿不死他的。”
阿花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她觉得张默林不吃饭是在生自己的气。
梅萍看出了阿花的心思:“阿花,你不要自责,他不吃饭和你没关系,这老头子是在生我的气呢!”
无论梅萍怎么说,阿花还是觉得此事和她有关,她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张默林咀嚼完蒜头,觉得神清气爽,他躺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个午觉。他没有看《红楼梦》,而是直接闭上了双眼。
张默林身体轻飘飘的,走在一条平坦雪白的路上。这条路上空无一人,而且没有尽头,他实在看不到路的尽头。张默林孤独地在这条路上走着,十分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也看不到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树上的一只小鸟。张默林也并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条道路又通向何方。张默林一直往前走着。突然,他看到前面一个黑影站在路的中央,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到来。张默林走近了那个黑影,那是个穿黑衣的人,那人背对着他。张默林停止了前进,站在那人的后面。张默林想问他是谁,但他的喉咙里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塞住了,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那人突然冷笑了一声,回转身,面对着张默林。张默林看到的是一个骷髅头。张默林感觉到自己的双膝疼痛僵硬起来,他的神色也变得惊恐。传来阴森森的女人的声音:“张默林,你不要怕,我是梅萍呀!你不是一直爱着我的嘛,怎么见了我就害怕了呢?”接着,就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叽叽”的笑声……张默林惊醒过来,钢琴的声音传来,那是《悲怆》第二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