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底层的老百姓太苦，从嘴里抠了大半辈子，都不见得有个自己的窝！有关部门却总拿国外的房价和国内比，他们怎么不比收入，不比福利，不比……”一说起这些愤愤不平的事，乔杨那张俊朗的脸便铁青起来，酒无形之中也喝多了。
“你的房子算是买着了，搬家有三年了吧？”小佳问白玫。
“不卖房，涨价有什么用？一旦把房卖了，再买房时不也水涨船高了？不过，到现在我还没看到房本。”白玫说。
“哼，没准他——”乔杨话说了一半，把另外的半句就着酒咽了下去。
“没准什么？”白玫的好奇心被钩了起来。
“咱们喝酒，多谢两个姐姐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陪我！”
见她没端酒杯，小佳催促乔杨说：“你就直说吧，不就是一种可能性嘛！”
“那我说了，我可真的说了？”乔杨虚张声势地挽起了衣袖，像要跟谁去拼命似的，“没准，房本早就是别人的名字了！”
“不可能！我从20岁就跟着他。十年来才挣了这么一套大房子。他心眼儿再小，也不可能做伤害感情的事。他绝不是那种人。”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服气地想，即使你是一个离过婚的人，也不该把所有婚姻内的人想得那么不堪。
“白姐，你太单纯了。现在最摸不透的就是人，除了自己，连父母儿女都不能信，没准哪天一验DNA，才发现不是亲生的。”
“你给我个理由？”
“房本真是你和他之外的名字，原因有三：他有外心，你有外心，或他担心你有外心。”
“离婚？我想都没想过！”
“你没想过，不代表他没想。一定事出有因。”
白玫在生活上，一直大大咧咧的。包括去银行存取款，买代步的轿车，都是子枫一手操办。即使像买房这么大的事，也只是跟他一起选了地点，选了房形，而像签合同付款之类的事，没再过问。
从乔杨家回来，她问子枫：“咱家的房产证办了没？”之所以问他，只是想印证乔杨感觉的荒谬。
“办了！房子是我爸的，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没想到这次他回答得这么痛快。
白玫惊呆了，以为他在开玩笑，便问：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房主不是你？”
“房子是我爸的，就这么简单！”
子枫说得轻描淡写，在她却是如雷轰顶。作为妻子，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却浑然不知。亲情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自己输得连属于自己的房子都不剩了。
无厘头的是，白玫竟不知道是什么诱因导致他如此绝情的。
白玫真的懵了。
相处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把子枫视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当做心灵上温暖的热炕头。现在想来，与其说是太相信他，不如说是太相信自己的感觉。
居家过日子，夫妻间有点小矛盾是常有的事，动辄转移财产便非同寻常了。她采访过很多男人女人间的爱恨情仇，也很少有为了一点小事，早早地把财产转移了的。
白玫这个生活在精神世界中的女人，这时却傻了眼。窝屈地想，离婚算了。既然他无所顾忌，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记挂的，带上儿子一走了之。可又一想，走，说起来容易，一个女人带着尚幼的孩子，连个住处都没有，这路可让自己怎么走，往哪里走？西哲说，“房屋是灵魂的居所”，没有一个稳定的栖身之处，灵魂有所皈依又从何谈起！
中国人租房住的观念之所以淡薄，除了“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传统意识，主要是我们租房时租住的是私人的房屋。其间经常出现种种问题，大家才不愿意租房，这与西方租住国家提供的房屋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假如中国能像西方国家，有一套完善的惠民租房机制，价格便宜，国人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这样的选择！而像离婚这样的事，也不会因为无处容身而委曲求全，抑或闹得鸡犬不宁了，主要原因还是和各种保障机制有关。
每个人都制造谎言和骗局，每个人都生活在谎言和骗局之中，这就是当今追名逐利物欲横流的社会现状，良知都可以两两寸寸地计较，机巧无处不在。什么不可以拿取？什么又不可以出卖？
一则抗日烈士墓被房地产开发商铲平的消息，她看后，心痛得几乎流出了血来。想到了儿时生活过的小村，和村里被日本鬼子屠戮的包括姥爷在内的三十多个村民。他们若在天有灵，会怎么想？而那些革命烈士，若在天有灵，他们会怎么想？她甚至设想，如果有幸生活在战争年代，有幸做了一位为自由而战为真理而死的烈士，如果能预知身后的一切，还会以自己的鲜血，来换取无数人如此这般的生吗？
草叶上的每一滴露珠都已不再纯净，何况自己的家事！白玫不想跟父母讲这些窝心的事，怕他们担心，便说给了小佳。
“他做的真够绝的。”小佳重重地叹了口气，“离婚，对你写作是件好事，会多一重对婚恋、家庭、社会、人性深层次的理解与思考。只是，现在的房价，是你一个以文营生的小女子承受得起的吗？还有孩子，你一个人带着他多难啊！他不给你孩子怎么办？离婚的成本太高！能不离，就忍了吧！不离，还有个住的地儿。真离了，居无定所，你还哪有心思写作，岂不更苦了！”
小佳的话说得实在，这些是白玫在气头上没想过的。
小佳家有四个孩子，她是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母亲没有工作，家境可想而知。高中毕业后，她没考大学，到一家搞五金批发的小商店工作，老板见她聪明文静，让她做了一名出纳。几年间，小佳利用工余时间，自学了会计学的大专、本科课程，拿到了文凭。在读本科期间，她也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她的老师，他们很相爱。半年后，她结婚的对象却是一位高干的儿子，调到了文化单位工作。
白玫曾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开始小佳闭口不谈，后来才松了口。
她说：“这是结在我身上的疤，一想起来就痛。那个大学老师，家在贫困山区，他排行老大。上有老下有小，若跟他结婚，我们的生活质量永远和他的家人平分，那剩给我的还有多少！跟他谈恋爱时，连买两串糖葫芦都要我掏钱，这样的男人我还敢要吗！我现在的丈夫，以前一直追求我，我跟他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一直没同意。和这位大学教师接触后，我觉得还是务实一些。我丈夫的父亲是个高干，当时我们还没结婚，他两居室的住房已经有了，这在当时的天津是少有的。他父亲还帮我换了工作，包括后来妹妹、弟弟的工作，也都是他父亲给找的。”
“你感到幸福了吗？”
“幸福只是个形容词，你感觉它有就有，感觉它没有就没有。就这么回事！”
“可是——”
小佳打断了她的话：“你可是什么，我当时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虽然跟大学老师很相爱，一旦结了婚，爱情也会被生活的琐事磨穿，最后什么也落不下；跟我现在的丈夫结婚，虽然没有爱情，起码有宽裕的物质生活，我的家人也会从中受益。爱情是什么，其实就是像露珠一样的东西，经了风吹日晒它就滚落了蒸发了，经了现实生活的打磨它就灰飞烟灭了。”
“爱情不食人间烟火。”
“对，爱情食不得人间烟火。可是，生而为人，谁又离得了人间烟火！爱与不爱，最终结果都是不爱，何必不现实一些！”
小佳说这些话时，白玫刚上大学不久。记得当时，还和她争论了许久，后来不想也步了小佳后尘。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幸福与不幸，只有经过了方可知道。她的婚姻一直不幸福，对婚姻的理解要比白玫深刻得多。
乔杨所说的，除了自己，连父母和儿女都别信，有些言重；从另一个角度上看，也有他的道理。
白玫用一个“忍”字，把半年前的离婚念头注销了。只要不把自己赶出家门，她会抱着痛楚与伤害，一直忍下去。不过，她仍有些看不起自己，想当年那么有性格有血气的一个人，今天为了栖身之地，竟委曲求全成这副德性，尊严与尊重黯然伤逝。身为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没脸示人的呢！做物质女人，是自己一直所不屑的，这时才感到多么幼稚荒唐，甚至可怜可悲。
出租车刚拐进乔杨家的小区，她的眼前被一团雾霭遮住了。泪眼模糊中，看见身材高大的乔杨就站在楼下，身边是他的父母、女儿、小佳及他的哥们儿“三句半”。
白玫急走了几步，也不管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将乔杨抱住，像一个心爱的宝物失而复得一般，生怕手一松他又不在了。
“兄弟，再不让你丢了。再不。”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白姐，我这不挺好嘛！”乔杨口齿有些不清，高大的身子有些摇摇晃晃，搭在她肩上的手像面条一样没有力量。想必大量的安眠药和煤气双料杀手伤得他不轻，虽逃开了死神的魔爪，却没有逃脱被残害的阴影。
“只要我还有力量，就一定要拉住你，再不让你滑脱到还不该去的那个地方。”她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远处闪烁的霓虹灯一下子在眼前碎开了，一片片地轰然落了一地。她的心被那个残酷的字眼儿灼伤了。
“死亡是枷锁，也是打开枷锁的钥匙。就别在我们每个人的腰间，没啥大惊小怪的。”乔杨的声音有些含混，大概意思还是能听清楚。
“走，吃饭去！这是个该庆祝的日子，庆祝咱们的老乔又重新回到党和人民的怀抱，脱离组织多孤独啊！”“三句半”说着，过来拉乔杨。
在单间里落了座。白玫打量着乔杨两岁的女儿，圆脸尖下巴，很白净，长得很像乔杨，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很可爱。抱过她，心里的母性泛滥开来，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她没有躲闪，而是有些惊恐地打量着白玫。她心疼地把她抱紧了。父母离婚，真不知对小小的她伤害有多大。
“叫白妈妈！”乔杨看女儿时，眼神中团满了温柔。
小丫头羞涩地扎到白玫怀里，传神的大眼睛却一直望着她。
“叫白妈妈，叫！”乔杨凑到女儿面前，鼓励她。
“妈妈——白！”小丫头怯生生叫了一声，声音稚嫩得好生让人怜爱。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乔杨的母亲见状，冲孩子拍了拍手。孩子笑开一张小脸，展开双臂。白玫将孩子递给她。很久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了，还真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了她。
“前天晚上，我洗过澡，觉得很累，便靠在卫生间的暖气片上休息。暖气片热乎乎的，我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舒服，竟产生了幻觉，想自己若在这种温暖感觉中一直睡下去多好，就一下子绷不住了……”乔杨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他母亲则抱着孩子走到窗边，去看窗外的夜景。“我找了一身喜欢的衣服放在旁边，好在大家料理后事时给我穿。用酒送了80片安眠药，瓶里只有这么多。觉得劲头还不够大，死不了就更麻烦了，就打开了煤气。迷迷糊糊中，我给几个朋友发了信息，还给‘三句半’打了电话，对他交待了些事情。他问我在哪儿，我怕他找到就谎称在洗浴中心。关了手机，在一个本子上写诗，后来再看，许多笔画都重叠在了一起，乱乱的猜不出是什么了！昨天下午，一直联系不上我的父亲和‘三句半’来到家里，把门踢开，发现我还喘气。他们打开窗子透风，把我抬到窗前，后来我竟然睁开了眼睛，连医院都没去……”
“以后再发生这事，我托付在座的诸位，你们把他的事料理了就得了，什么也别告诉我！”乔杨的母亲扭过脸来对大家说，声调冷得好像乔杨是别人家的儿子。她怀里的孩子一直很安静，或许也感到大家在说一桩非同寻常的事，吓得不敢淘气。乔杨的父亲，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烟，一声不吭。
每次跟乔杨见面，他总免不了提他的母亲。他不提她，她的电话也会追打他，俨然像她放飞的风筝，要时不时地提一下手里的线绳，知道自己还控制着他，或者让他知道自己被控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