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去吧你，到时你就知道，是被自己的感觉骗了！什么感啊，情啊，都是假的，不如来点硬磕的管用！”小莲一脸见多识广的样子。
“什么是硬磕的？”
“跟谁不是跟啊，到头来你发现都一路货色。还不如趁青春年少，多赚点这个——”小莲撮起手指，做了个点票子的动作。
白玫不想跟她犯矫情，心想，母亲说得对，小莲这人是有点不正经。
“姐们儿，”小莲骑车走出很远，还在背后喊着，“记好了，宁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终于找到了一鸣家，那幢楼有些年头了，楼道里黑洞洞的，堆满杂物。白玫适应了一会儿，才辨清楼梯的位置。摸索到他家门前时，差一点被伸出来的一段朽木绊倒。她按捺着嘭嘭狂跳的心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这才敲门。
屋里传来脚步声，门从里面拉开了。一鸣出现在白玫面前。他看上去比两年前清瘦了很多，由于光线幽暗，脸色有些发黑。
“我的天使，你都成大姑娘了。如果走在街上，我一定认不出你了！”
狂喜中的一鸣，不容分说地把她揽到怀里，顾不得进屋，抱着她一顿雨点似的热吻，手在她的身上疯狂地抚摸。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才一把将她抱起，隐进屋里。甚至来不及述说思念，来不及问及这两年的经过，迫不及待地将她放到床上，好一阵厮磨。
想起两年前他的冲动，她还是有些怕了。这次，她虽已做足了迎接他的心理准备，却不想没有过程地向下发展，而且发展得那么快。毕竟，这两年他是怎么度过的，自己仍一无所知。还有雨夜被自己撞见的一幕，或许应该向他要一个解释。
“人家口渴成这样了，也不说给倒杯水！”她娇嗔地说。
“瞧我，光知道想你了！”说着，一鸣到厨房去倒水。
白玫打量着这间屋子，朝阴的，不大，一张双人床和两个书架，再放一个双人沙发屋里便满满当当了。这样的房子白玫也是头一次走进来，陌生而又新奇。
她的目光落到床头的一支发卡上，心不由得一沉，如此女人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单身汉的家里？
白玫惊诧的表情正好被走进来的一鸣发现。她的脸就是她的心，一点微妙的变化也藏不住。
一鸣解释说：“在路上捡的，我看它挺好看，不忍心被人们的脚踩来踩去。”
她没有追问，怨自己小题大做，过于敏感。
“你从生下来，要什么有什么。像我这样的人，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困苦，你不会懂。”一鸣燃起烟，猛吸了几口，“这个单元是四家共用的，这只是其中的一间，是小了点，毕竟是自己的窝了。分房时几乎打破了头，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天天到厂长办公室里闹，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最后，我用自杀威胁他。他烦了，怕了，才给我了这间小破房。”
“你得的什么病？”
“咳嗽，胸闷，别的毛病倒没有。你留的纸条我看到了，从那以后，烟吸得少了。”
听他这么说，白玫欣慰地笑了。想必自己留下的东西他也见了，一定是经常使用呢！
一鸣将吸了半截的烟捻灭了，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充满白玫难以理解的表情：“还能见到你，出乎我的想象！”
“你为什么这么想，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一鸣抱住她，头搭在她的颈窝处。闭起眼睛喃喃地说：“咱们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我以为——”
白玫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会？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为了这一天，我——”她终于没有说出自己不止一次来到他的门前，还有雨夜里窥到的那一幕。转而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难道不爱我了？”
“怎么会！我这心里都是你！”
他把她抱回床上，一边热烈地亲吻，一边温柔地抚摸。当他的手游走到她私处时，她说：“我还是处女。”
“真的？”
她的脸红了，合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抖动，一串晶亮亮的泪珠子从眼角爬出来。
“天，你比我想象得还要纯洁！”他俯下身去吻她的眼睛，“这两年，你一定受委屈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什么都知道。吃你送来的螃蟹时，我既幸福又剜心，你的心情我无时无刻不感受着。我爱你，爱到了肉里！”他蓦地撩起她的裙子，拼命地吻着。
滚烫的气息嘘得她心里痒酥酥的，羞怯地屈起双腿，一双有力的双臂又让它们屈从了。在他舌尖的拨弄下，花蕾渐渐地吐露芳姿，花瓣自然而然地开启，无法控制的蜜汁浸了出来，从未有过的欢畅之感牵动了全身，身体开始融化。
他睡裤的那个位置挑得像个小帐篷，碰到她身体硬硬的，他好像非常喜欢用那里碰她。她没有任何经验，还无法预知它可以给予的奥妙，却感到了一种从来没领教的令人敬畏的男人的力量。他将她的手领到那里，把着她上下游移。她的手太小，无法圈住，那里溢出了一滴乳白色的小露珠。才恍然明白小莲曾说过的，女人流红的，男人流白的话。
一鸣喘着粗气，醉意蒙胧地笑了，摸着她的头说：“丫头，女孩儿和女人之间就隔着一层窗户纸，捅开时，你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恐惧，她战栗起来，却没有力量阻止他。姐姐不是说吗，相爱的人语言表达到头了的时候，可以用身体倾述。一股献身的冲动激荡而来——我爱得神魂颠倒，再有所保留，就愧对这份爱了！爱他，就要成全他，否则，还有什么可以证明爱的存在。
这种意念掀动着她的心，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动哭了。不过，还是在害怕中迟疑着，毕竟这不是自己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或者不是还没有走入婚姻的自己该做的事。
他停了下来。
顺他的目光望去，她惊呆了。一个脸色煞白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魂飞魄散地爬起身，慌乱地整理弄乱了的衣服。
一鸣看着女人，半天没说话。
女人把手里拎的蔬菜放在地下，面无表情地说：“单位没活，流水线停了。让回家听信儿。”
从声音和身材上分辨，她和那天晚上的女人不是同一个人。她好像比一鸣大很多，目光呆板，像饱受过生活的磨砺与打击。
白玫脑子里一片空白。一鸣好像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走过楼道时，那根伸出来的木头将她狠狠地绊倒，白裙子被地上的污水弄脏了，摔破的膝盖在裙上洇上了血迹。
终于逃到街上，车水马龙铺天盖地闹过来。回到现实中的她，心如刀绞。
“小妹！”恍惚中，白玫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过头，见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追了来：“你就是白玫吧？我想和你聊聊！那边有个茶屋！”
“她想做什么？跟我打架吗？”大脑混乱极了，这是白玫唯一可以想到的，“可我做错了什么？”
再逃，已不可能了。白玫只得跟在她身后，像一个被押解上庭的犯人，只能听天由命地去受审。
茶屋里放着音乐，旋律委婉空灵，拨动着白玫的心绪。如果是她一个人，她一定会哭出声来。可现在，只能艰难地挨着时间，挨着眼前这个女人苦涩的脸。
服务生端来杯具，跪在桌旁，欲表演烦琐的茶艺。
“我们不需要，你走吧！”女人冷冷地说。
服务生知趣地退了下去，单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撞见这一幕，其他女人一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我不会，不是我有涵养，而是知道这事不怨你！”
白玫捧着杯子，不敢看她的眼睛。
女人顾自说着，不管白玫是不是愿意听：
“我父亲和一鸣的父亲，原先在同一个工厂做工。那时我父亲很小，许多事都做不来，他父亲给过他很多照顾。一鸣刚来天津时，我父亲看到他没有宿舍，为了感恩，让他到我家住过两年。那时，他连双袜子都没有，冬天也光着脚，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坐公共汽车时，连五分钱车票都打不起，有时实在不愿走路，就坐车逃票。我看他实在可怜，需要什么就给他添，他对我也很依恋。
“我比他大七岁，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父母供不起。一位邻居是厂里的小头头儿，我父母求他帮我找工作。他把我叫到他家，却……那年我才十五岁。我不敢反抗，怕他不管我的事。他没有食言，给我找了工作。一鸣知道这些事后，并没嫌弃我。还说，都是苦命的人，需要相互眷顾。父母发现了我和一鸣的事，极力反对，我和他们闹僵了，一直在外面租房住。现在，我怀了他的孩子，三个月大了。父母气疯了，一再催一鸣跟我结婚！他也松了口，想最近收拾房子，把婚结了。”
白玫的咽部有什么鲠着，一鸣有这么多经历，自己竟浑然不知。她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喘几口大气，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你不是被我撞见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他不离开我，一切我都能忍。尤其像我这样的女人，三十出头了，还有过那样的经历，谁还会要！”
听女人说得如此平静，白玫却五味杂陈。为了掩盖内心的虚弱，她端起杯子喝茶，不想竟喝进了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小心点！”女人说着，欠起身子为她拍背，见她气息平稳下来，又说：“再说回来，男人都是贪嘴的孩子，永远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女人不过是他们的食物，多吃一嘴是一嘴。你别恨一鸣，他需要在柔情中取暖，仅靠一个女人是不够的。”
女人伸手在白玫的脸上摸了摸，手很粗糙，是干惯了家务过于操劳的那种，扎得她很不舒服。
“好嫩啊，这么年轻，漂亮。我好像从来没有过青春，从十五岁时就没有了。你在一鸣生活中出现，是我最担心的，怕你抢走了他。至于别的女人，我倒放心。我一直有他宿舍的钥匙，偷偷地读过你写给他的信。我曾找李老师了解你的情况，一鸣知道后气疯了，说再胡闹就跟我断了。你是个好女孩儿，别辜负了美好的青春。一步走错，以后所有步子就都迈乱了！可别像我……”
“宁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张破嘴”，真经典啊！白玫为自己幼稚地相信了一切，而感到羞耻。姐姐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气恼成什么样子！而真做了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自己的尊严便被镇压到屈辱的大牢，会像眼前的女人一样永无天日，那是她宁死都不能接受的。
“我还有事，失陪了。”白玫站起身，像一个落水者终于摸到了岸，头也不回地疾步从单间里走了出来。
再多待一秒钟，她想自己不是窒息而死，就会被对方的话噎死，或被自己蒙昧无知懊恼而死。
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像一捧烈火灼伤了白玫的眼睛。无数个亮点乱窜，像她的那些无以名状的痛楚。太真实的东西无不像夏日正午的太阳，一旦被自己看到，不但会受伤很久，而且还需要长时间的生理及心理的恢复期。
她低低地埋下头，车骑得飞快，有几次险些被汽车撞到。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骂，她全无意识。血在她头上激流，冲撞着眼眶、鼻腔、喉咙，流到脸上却是全无颜色的晶莹。
真是冤家路窄，白玫来到家门口时，正看到小莲坐在树荫里择韭菜。
看到白玫灰头土脸跟离家前判若两人的样子，小莲冲她抛了个魅眼：“姐们儿，你裙子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白玫也不理她，径自往楼门里走。
小莲追过来，用染着菲菜汁和泥土的手拉起白玫裙子的下摆，看到腿上新鲜的伤口说：“姐们儿，别看你什么也不说，都逃不开我的眼睛。你学问比我大，可我的社会学问比你多。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还是在理儿的。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找人给你出气！”
她厌恶极了，一把推开小莲，冲到家中。站在浴室的花洒下，羞辱的泪水流了下来，再被清水荡涤进阴沟。腿上的伤口痛得钻心，她也不在意。使劲搓着一鸣吻过的地方，直到感到麻木了才住手。她庆幸那个女人来的正是时候，如果那层窗户纸被这么一个无耻的人捅破，她即使不自杀也会疯了的。
白玫还想做什么，否则，这口气窝在心里出不来。她想起一鸣的东西，一通疯狂地翻箱倒柜，信件和席慕容诗集找了出来。拎来红酒，狠狠地灌了几大口，在浑身腾起的热浪的鼓舞下，她拿来铁锅，展开一个个信封的那刻，她的手有些发抖。想哭，想大哭一场，泪腺却干涸了一般，干涩得有些涨痛。偶尔扑入眼帘的字，变作了钢针，扎得瞳孔几乎能流出血来。划着火柴，信纸在火苗的舔动中跳了一下，痛楚地蜷曲起身子，而后迅速淡去，在铁锅里化为了灰烬。
两年来，这七百个日日夜夜，合成多少个小时的魂牵梦萦，最后才发现是被人引入了迷宫，对方还摆出一副怜爱的姿态，却真实地享受你迷失的过程。“灵魂破碎之后，我们在喧哗中苟且”，一鸣之所以这么说，想必走在他身边的女人是了解他的，他也并不回避她对自己的了解。可见，没有了爱的灵魂，永远是自由而又欢快的，爱才是痛苦真正的祸根。
“如果你是死亡，我就是你的尸身”的诗句，是一鸣给她吟咏“只求你给我留下一双眼睛，让我能看到你”后，她写在席慕容诗集扉页上的，前面是一鸣的提字。当时，她真以为能和一鸣“愿做天边兽，步步比肩行；愿做深山木，枝枝连理生”，此时却恍若隔世，似一个不堪入目的故事或垃圾。
诗集丢入火中，腾起一股浓烟。她自语道：“你也有无力承受，感到窒息的时候？”把书移开，慢慢复燃的余火反扑过来，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好像在说：“谁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叫谁受伤！”手上泛起了燎泡，竟没有感到疼。人生在世，或许再没有什么能痛过一颗被极度戕害的心灵了！
她机械地把撕开的书页一张一张丢上去，火焰得了救似的，雀跃地跳起身子，热烈地拥抱着那些分行的诗句，再一口口吞噬掉。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忘记了是怎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这首诗丢进火堆的那刻，她想把它拿出来再读一次，虽然其中的句子她早已稔知于心。她的气力却有些衰微，重心不稳，头压得过低，已经干了的发丝垂到火苗上。随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泛起，火舌快速地从头发下端往上卷，发出“哔哔剥剥”的脆响。她这才意识到，要把头扎到水龙头底下。
再回来时，她已成了一只落汤鸡。仰面躺在地上，像极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布口袋。让一切化为乌有，原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白玫明白了，《红楼梦》里黛玉焚稿，她焚的哪是诗稿，分明是一颗绝望的至爱成伤的心！心没了，人也跟着没了。因为每个字上都沾满了她的目光，每张纸上都滴满了她的心情，还有那些欢笑，那些热吻，那些个细数的不眠之夜，都焚化成了一堆死灰。从对她倾诉的那个女人与自己的经历及书里读到的间接经验来看，每个女孩子成长的历史，无一不掺杂着血和泪，纠结着心酸与痛苦。只是，人们不说，不屑说，不愿说，不忍说，不会说，不便说，害怕说或者不堪去说。
地上，满是从翻倒的酒瓶里流出来的红色的液体，及纸张烧过的灰烬，而被不堪切开了青春的白玫卧于其中，昏睡如尸。
白玫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很少落泪的父亲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老泪纵横。而母亲则不住地叹息，责怪自己没把她带好。见她醒了，父母痛苦的脸上才泛出笑意。
“谢天谢地，也感谢小莲，如果不是她看到咱家窗户里冒出浓烟，及时给学校打了电话，要不——”
“老婆子，说这些干啥，那点一氧化碳还不足以——，不过，小莲还是挺善良的，是以前咱们了解的不够。回头，到她家去道个谢！”
写过这段文字，白玫像自己亲身经历了似的，苦不堪言。同时感到了深深地悲愤，却又想不出该恨谁。
白玫当时问那个女人：“冒昧地问一句，您和白玫是什么关系，如果方便说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