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衡在见到大使藤原清河后,也不急着问问家乡父老怎么样,而是把唐玄宗的生辰八字爱好口味给透露了个遍,所以当清河面见玄宗时,每一句话都说得有礼有节恰到好处,让李隆基连连笑而称善,不仅大赞日本是个人才众多有君子之风的国家,还让晁衡带着藤原清河去府库和三政殿参观,同时又叫人把清河与吉备真备两人的相貌画下装订成册,收藏于宫中。
第二年(公元753年)元旦,唐玄宗照例是在皇宫里召开了新年宴会,同时有各国使节到场庆祝。
由于这毕竟也算是一种正式的外交场合,所以一切都很有讲究,包括主宾之间的座次,东道主唐朝皇帝肯定坐上首席,然后一左一右两张次席分别叫做东次席和西次席,东比西高。
通常东次席坐的是新罗,西次席坐吐蕃,然后日本的位子是在西三席,也就是排行老四。
这本来是多年惯例,结果藤原清河一看却抗议上了,表示日本的地位不能比新罗低,要求换座位。
这是强人所难,因为比新罗地位还高的席位只有东道主坐的上首席,除非新罗肯换位子给你,不然你真想比他们更拉风那就只能把唐玄宗给赶下来自己坐龙椅去。
面对如此突发事件,玄宗转头就问晁衡:怎么办?
晁衡说:藤原清河大老远来一次也不容易,就让他们跟新罗换个位置吧。
虽然新罗使者内心是一百个不情愿,但谁的地盘谁做主,不得已,只能乖乖地把东次席给让了出来。
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天下最强的大唐帝国坐下的头号小弟,或者说是最亲密的盟友,不再是新罗,而是日本。
换言之至少在整个亚洲圈里,日本已经坐上了第二把交椅。
显然,这是晁衡的功劳。
见完了皇帝,争完了座次,又安顿好了留学生,眼看着这一次的遣唐使功德圆满就该回家了,吉备真备突然跑到了晁衡的家,说仲麻吕君啊,你在长安爽够了没?爽够了就跟着我一块儿回日本吧。
前面说了,吉备真备这次跟团来长安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国内被藤原仲麻吕打压得够呛,出国散散心外加找个可靠的盟友回国一起对阵藤原家。
晁衡想了想,答应了。
不光是为了帮朋友打天下,更主要是因为这一年他都五十多了,家中尚有老母在世,如果这次再不回去,估计就不能尽孝了。
虽然唐玄宗很舍不得,但还是放行了。
同样舍不得的还有文艺圈中的好友们,大家一起凑份子给开了一场送别会。
都是文化人,吃吃喝喝之余也免不了要赋诗作词以为烘托。
第一个登场的是晁衡本人,他率先赋诗一首:“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思又皎月圆。”
一片掌声之后,唐朝友人也纷纷挥毫泼墨,赋诗送别。
其中王维作了《送秘书晁监还日该国》,以示两人之间的深厚友情:“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长空。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不光有诗,王摩诘还写了一篇序,叫《送秘书晁监还日该国序》,文中先是歌颂了晁衡的各种高风亮节,然后再大赞一番日本:“海东日该国为大,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
最后总结表示唐日两国一衣带水,友谊地久天长。
晁衡听后,大为感动,当即回赠一首《衔命还国作》:“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天中恋明主,海外忆慈亲。伏奏违金阙,騑骖去玉津。蓬莱乡路远,若木故园林。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该作后来被收进了号称北宋四大部书之一的《文苑英华》中,也是唯一入选该书的外国人作品。
一篇《衔命还国作》,把欢送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该走的终究还是要走的。
在朋友们带着哭腔的再见声中,晁衡缓缓地和藤原清河一起登上了开往日本的船。
船起锚了……越开越远,越开越远……然后沉了。
且说船队在海上没开几日就碰见了大风暴,吉备真备的那艘船被吹跑了,但没沉;而晁衡跟藤原清河的船则在风暴过后就再也没了踪影,中国海上找不到,日本海上也看不见,所以想必是沉了。
消息传回长安,举城悲怆,小圈子里更是哭声一片,李太白挥泪写下四句诗:“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这就是着名的《哭晁卿衡》。
诗中把晁衡比作明月,用天地变色来形容自己的悲痛,可见两人友情满满,着实是一对好朋友。
就在这边哭天抢地连唐玄宗都恨不得给他弄个国葬,那边却弱弱地发出了一个声音:“我……我还没死呢……”
晁衡没死。
这小子命大,当日狂风卷来时,船并没有沉,而是一路向南漂到了越南,本来以为老天开眼命不该绝,结果刚一上岸,只听得一声梆子响,四下里杀出无数土人,随行一百来号几乎被杀了个精光,幸存下来的只有晁衡、藤原清河等寥寥数人。
拼命逃出虎口的晁衡他们头也不回地就往北跑,长途跋涉了两年,才又重新回到了长安。
圈子里的友人们一看他居然大难不死,就是晒黑了饿瘦了而已,不禁欣喜万分,也顾不得追究他装死欺骗群众感情,一群人一起再度欢聚一堂,赋诗奏乐找胡姬以表庆祝。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晁衡大难不死的当年,安史之乱爆发,长安被乱军攻占,唐玄宗不得不逃往四川避难,晁衡也随行去了蜀地,直到两年后(公元757年),一行人才结束了逃难生活,重新又回到了京城。
一般来讲,一国之君在历经大苦大难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总是犒赏和自己共患难的臣子们,这次也不例外。
对于陪着自己逃去四川的大臣们,玄宗基本上都给升了官,然后轮到晁衡时,皇上因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派给他什么差使,于是就在那里琢磨着,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晁爱卿,你不是去过安南吗?”
晁衡点点头说,回禀圣上臣确实漂去过安南。
“那就封你个镇南都护,安南节度使吧。”
镇南都护安南节度使就是当时越南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正三品。
当然,鉴于当年在那地方所遭遇的不愉快经历以及安史之乱后唐朝对边疆地带控制力的减弱,所以晁衡终究也不过是顶了个官名拿着一份薪水罢了,并没有实际去那里上任过。
之后,因为各种缘由,他再也没能回去日本,一直留在了大唐。
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一月,晁衡病逝于长安,享年七十二岁。
他死后,被朝廷追封为潞州大都督,从二品。
很多人都觉得晁衡这个人要是生在中国的话,就凭他这点吟诗作赋的小能耐,能不能混到个七品县令都还难说。这倒也不是有意贬低他,因为谁都可以去翻史书,看看晁衡这一辈子,作为一个大唐的官员,到底有没有做出过值得封他三品顶戴的政绩来,或者说他这一辈子有没有做出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成绩来。
其实有,那就是他用自己的一生,促进了两国的交流增进了两国的友谊。
因为晁衡这个人的存在,使得中日两国之间的关系进入了数千年来的第一个黄金期。日本人当然仰慕大唐,而唐朝人也同样敬重并喜爱日本,至少在那个时候,双方确实都认为彼此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之国。
如果要用什么来比喻中日两国之间关系变化,莫过于天上的月亮了,有时候圆满,有时候月缺,有的时候甚至还会被完全遮挡起来让人连一点光都看不到。
然而无论阴晴圆缺,那一轮明月却都永不会西沉。
所以无论是三品镇南都护安南节度使还是二品潞州大都督,这绝非仅是一个给晁衡的官位,而是大唐朝廷对这个日本人本身以及对他为唐日两国所作出的一切的一种肯定,更是对唐日之间友谊的一种肯定。
而在日本的史书里,对安倍仲麻吕是这样评价的:以一介日本人的身份却能在大唐名垂青史的,纵观三百年来唯有两人,一曰吉备真备,一曰安倍仲麿。
礼乐传来启我民,当年最重入唐人。
本来说到这里就该算是结尾了,但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件很值得一说的事情,其实吉备真备和阿倍仲麻吕之间的交情的确相当深厚,所以在知道朋友无法回国而要长留大唐之后,真备便特地把一本原先准备献给天皇的书当做礼物给了阿倍仲麻吕的家人。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送礼,你得明白,抛弃了使命独自留在大唐的仲麻吕,在天皇眼里属于逆贼,他的家产领地要不是吉备真备在那里拼死求情早就被没收了,在这种时候还敢把给皇上的东西转送给黑五类家属,不但需要交情,更需要勇气。
那本书的名字叫做《金乌玉兔集》,金乌就是太阳,玉兔则是月亮,连一块儿实际上就是“阴阳”。
阿倍家的人把这本书奉为传家宝,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并要求每一代人都刻苦研读,早日领悟其中精髓。
后来真有一个子孙将此书完全融会贯通,成为了一代阴阳师。
他的名字叫做安倍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