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在倭国又待了三个多月,因为倭国朝廷无论如何都不肯下御座面北受国书,而高大人为了维护所谓大唐的面子也索性一错到底地寸步不让,最终这次两国的外交没有得出任何结果,第二年(公元633年),大唐使者高表仁带着他的国书坐船离开了日本列岛。
话说这老兄一直都认为自己是爱国的,维护的是大唐而非自己的面子,所以在回国之后,将自己在倭国的各种行径完完全全地向唐太宗汇报了一遍,说到妙处,还忍不住添油加醋一番,俨然一副给祖国长了脸的爱国志士模样。
太宗听完之后当时就双手颤抖了——给气的。
正所谓恩威并施才是外交的正道,即便是面对真正的藩属国,也不能空耍威风不办正事,不然把人得罪了不算,还很有可能落下大唐只知道以大欺小的口实,更何况这倭国本身就不是大唐的属国,把他们当臣服之国对待本来就是大错特错。
李世民用能够想得到的最泼辣的词汇将高表仁一阵怒骂之后,又作出了处分决定:罚俸两年。
同时,还在史书上给他留下了千古一笔——表仁无绥远之才。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并非一味的逞强斗狠才是爱国,山背大兄王跟高表仁就是两个反面教材;在关键的时候,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地维护国家尊严国家原则的,那才是真正的爱国之才,最好的例子,自是莫过于轻王子了。
高表仁事件之后,中日两国之间的高层交往又进入了停滞状态,唐太宗不知道该以何种方法来面对这个被伤害过的邻家小弟,所以一直都没再派去使者;倭国那边倒不是和之前那样闹小性子,而是国内事情确实比较多,忙不过来。
公元636年,一场大火席卷了舒明天皇所居住的冈本宫,虽然大王及其重要亲眷都安好无事,但木造的冈本宫却被付之一炬。
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毕竟那年头消防技术都比较原始,故而在火灾发生后,舒明天皇只不过是移驾田中宫了事,然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只是不曾想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以苏我虾夷为首的一批苏我氏重臣突然就罢了朝,他们纷纷表示自己只去冈本宫上朝,绝不去什么田中宫。
于是非常喜感的一幕出现了——每到上朝之日,整修一新的田中宫里头,舒明天皇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宝座上,然后面对着下面寥寥无几的小臣,也不知这国家大事从何说起,而在差不多已经被烧成平地了的冈本宫遗址上,则正襟危坐了苏我虾夷等一大批国家栋梁,大伙齐刷刷排排席地坐在这残垣断壁之间,面向原先放宝座的那个位置,仿佛大王真的就坐在那里一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最后两边人都忍不住了——舒明天皇显然当不了光杆司令,而苏我虾夷他们也不可能在日渐天凉的秋冬季节仍坐在荒地上,于是大家很默契地各自鸣金,聚集在了田中宫里,当然,彼此之间的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之所以要来这一套,其原因不外乎是苏我虾夷觉得舒明天皇似乎越来越难以被自己掌控了,比方说他曾经反复向大王建议选自己的妹妹当王后,可是却被舒明天皇一口回绝,最终让宝皇女上了位。
尽管虾夷是个讲究万事和为贵、和气生财的人,但这所谓的“和”
不过是用来控制朝政的一个手段罢了,现在既然有人不愿意为他掌控,自然就要非常不和气地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认清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实际掌权者。
所以在事件发生之后,一个看起来挺靠谱的谣言开始传了起来,那就是这把火实际上是苏我虾夷放的,为的就是给之后的罢工作铺垫,目的是警告跟自己越来越貌合神离的舒明天皇。
同时还有一个谣言,说放火的其实是山背大兄王。
这倒也不是空口白话,至少大兄王有着充分的作案动机,且说当年推古天皇走的那会儿,这大统本该由他继承,结果因为在朝中的评价是过于年轻,不得已让舒明天皇抢了先机,但即便如此,他仍是下一届王位的热门候选人,说得露骨一点,只要舒明天皇死了,那么下一位大王,十有八九就是山背大兄王。
当然,这终归是谣言罢了。
冈本宫的大火到底是哪路英雄豪杰放的,至今已然成了千古之谜,但事实是山背大兄王在苏我虾夷罢朝之后,显得非常高兴,先是在自己家里赏月喝酒吟诗作赋,接着又暗地里频频派人跟苏我虾夷取得联系,甚至还相约一起旷工出去打猎,一时间,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密切。
种种迹象表明,身上流着苏我家血液的大兄王打算在苏我虾夷的帮助下,取代舒明天皇。
只是屋漏偏逢连日雨,大火之后,一场多年不遇的旱灾席卷日本,紧跟其后的便是大面积饥荒。第二年(公元637年),虾夷又发生了动乱。于是无论是舒明天皇还是苏我虾夷都顾不上争权夺位了,大家纷纷救灾的救灾、平叛的平叛,好不容易等忙得差不多了,谁知舒明天皇也病倒了。
公元641年10月,他驾崩在了飞鸟的百济宫。
临死之前,他留下遗诏一封,将王位传给了他老婆宝皇女,史称皇极天皇。
于是山背大兄王跟苏我虾夷的美好计划就此全部落空,但他们却并不死心,尤其是苏我虾夷,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却仍是壮志不减当年,一直念念不忘要成大业。
也不知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皇天被有心人的执念给弄烦了,反正没过多久,那机会就来了。
话说就在皇极天皇继位的当年,日本又发生了一次极罕见的干旱,一连几个月滴雨不下,这在生产力极为落后的日本几乎是致命的天灾,弄得不好就会寸草不生然后饿殍遍野,最后国家崩溃。
就在这危急时刻,苏我虾夷横空出世,上奏宝皇女,表示自己尽管年纪很大连路都走不稳了,但仍愿意为了国家社稷豁出一条老命——搭高台,焚黄纸,亲自祈祷以求天降甘露。
这是看起来相当稀松平常,其实却异常凶险的一招。
在讲邪马台卑弥呼那会儿就已经说过了:中国的皇帝是打出来的,而日本的天皇是拜出来的。
这话是认真的。所以在中国,历朝历代看得最要紧的就是兵权,生怕你拥兵自重然后黄袍加身,而与此相对的,在日本的上古时代,也就是各方面都相当落后的那些年,朝廷看得最重的,是神权。
什么叫神权?说白了就是行使神法的权利,具体讲来包括和神交流,替神行道,为神代言,以及求神办事。
很明显,求天降雨也是神权的一种。
想必你会说中国的皇帝也很看重神权,不然皇帝也不会叫天子,圣旨也不会叫奉天承运,皇上也不会去祭天等等,这些东西在中国纯粹是搞形式,表面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可在当年的日本,却正好相反——统治者,尤其是大王或天皇,时常需要通过呼风唤雨这种行为来证明自己是奉天承运的统治者。
这就是一衣带水的兄弟俩之间的差别之一了。
问天也好,问神也罢,这都是天皇,或者说大王的专利,你苏我虾夷再狠再大,不过是人臣,属于人类,现在居然想越俎代庖地跟身为半神的大王抢生意,说白了就是在挑战王权和神权,挑战刚刚即位不久的宝皇女。
其实苏我虾夷的用意也正在这里。
他就是想挑战一下初来乍到的女王,只要把雨求来,那么就等于昭告天下,他苏我虾夷同样有神力,甚至还比宝皇女厉害,只要能给全日本造成这样的印象,那么以后苏我家想做什么事情也就方便多了。
但有个前提,就是得把雨求来。
朝廷对于苏我虾夷求雨一事并未作任何干涉,或许是知道干涉了也没用,于是在这一年七月二十五日,虾夷正式登台,上蹿下跳一连蹦跶了好几天,但除了期间稍微有过一两次时长不超过半小时的小雨之外,便再无收获了。
七月三十日,年近花甲的苏我虾夷实在是跳不动大神了,故而只能撒手收工,承认失败。
八月一日,几乎是早就料到有此结局的宝皇女在宫里搭台求雨。
当日,大雨倾盆,并持续了数日。
到底是天皇家真有这个能力还是纯粹的巧合我们不得而知,上面这些都是书上记的,日期都有,总之此事的本质就是宝皇女狠狠地抽了想要挑战她权威的苏我虾夷一巴掌。
巩固了王权以及神权之后,女王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和寺院并且发布各种政令,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在做这些事之前,宝皇女并未和苏我虾夷有过任何商量与沟通。
对于多年来一直掌握着国家实际统治权的虾夷来讲,这简直是一种羞辱。
所以他和山背大兄王走得更近了。
说起来这两位要篡权谋国一事其实早就成了司马昭之心,故而宝皇女也理所当然地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具体说来是找盟友,被女王看上的是苏我入鹿。
苏我入鹿,是苏我虾夷的儿子,虽然确系亲生,但父子两人的政治立场却大为不同,入鹿这个人更像他爷爷马子,坚信与其搞什么天下大同和气生财,还不如依靠苏我氏一家来掌握对日本列岛的统治。
当然,不同归不同,可终究是父子,所以一般没什么人会相信宝皇女让入鹿来帮自己,入鹿就自动入了伙,这里面显然应该有故事。
根据书里面的记载,故事是这样的:话说有一天女王大人单独召见了苏我入鹿,寒暄过后,给他看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白鸟。
“这是来自高句丽王族珍藏的禽鸟,即便是整个半岛,也只此一只。”宝皇女介绍道。
苏我入鹿一听这话当然是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用心地、好好地瞧了一番,虽然除了发现这只鸟确实很白之外再无其他心得,但他还是附和说这鸟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间产物,太有神兽范儿了,该不会是凤凰吧?
宝皇女知道入鹿在拍马屁,却也不在乎,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
“你可知为何如此珍贵的鸟儿会从高句丽落到我的手中?”
苏我入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因为这鸟的主人不在人世了。”女王说道,“高句丽的国王被泉盖苏文杀害,整个王族也遭到了清洗。”
泉盖苏文原名渊盖苏文,为了避唐高祖李渊的名讳而改渊为泉,是朝鲜半岛历史上罕见的狠角色,此人本是高句丽的将军兼宰相,虽说是按照唐朝的规矩避了讳,但却一直对大唐虎视眈眈,在宝皇女即位的这一年,即公元642年,他杀害了亲唐的高句丽国君荣留王,然后立年仅十来岁的宝藏王为傀儡国王,自己则担任摄政,顺便再肃清了一大批王公贵族。
顺便一说,三年后(公元645年)击败前来征讨高句丽的唐太宗的,也正是此君。
再说那宝皇女说完了鸟的来历之后,便问苏我入鹿道:“你的父亲,不会也想学泉盖苏文吧?”
入鹿当然一口否认,表示自家老头虽然比较激进,但还不至于干出弑君犯上的勾当,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有此心,那么自己作为苏我家的继承者,也绝不会允许。
这是很常见的表忠心,常见到让人压根分不清是真是假,而苏我入鹿说此话时的表情也是一副无所谓有无,就跟小和尚日常念经一般的有口无心。
对此,宝皇女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笑完之后又说道:“其实比起山背大兄王,我倒是觉得古人大兄王子(古人大兄皇子)更适合当倭国之王。”
几乎是瞬间,苏我入鹿的表情变得严肃异常:“大王今天说的事情,在下一定铭记在心。”
宝皇女仍是微笑,并不再说话。
看鸟什么的都是假的,关键是最后的那句话。
女王嘴里的古人大兄,是舒明天皇和苏我法提郎女所生之子,而苏我法提郎女则是苏我马子的女儿,换言之,古人大兄王子和苏我入鹿是一对表兄弟。
也就是说,对于无比看重苏我家血缘的入鹿而言,古人大兄其实是下一届倭国大王的最佳人选。
现在既然宝皇女也这么觉得,那么两人自然也就有了成为攻守同盟的理由了。
公元643年10月6日,这一天苏我虾夷再度和山背大兄王旷工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打猎,顺便再密谋一些不可告人,但却又人人都能猜得到的事情。
两人从早上太阳出来一直玩到了夕阳西下,或许是谈得很顺利,苏我虾夷心情非常好,以至于这天他回到家时,全然没有发现气氛异常。
迎接他的,是儿子苏我入鹿。
“父亲大人。”大门刚刚关紧,人还在往屋里走,入鹿就问了起来,“你今天和山背大兄王都谈了些什么?”
这时候的苏我虾夷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着敷衍了几句,说也就是拉拉家常罢了,没别的事情。
“你们是在密谋造反吧?”入鹿又问道。
苏我虾夷站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把山背大兄王除掉,然后一心侍奉当今的王上。”
苏我虾夷认真了,但嘴上仍是无比的轻蔑,表示你开什么玩笑,这事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苏我入鹿决不允许你们谋反。”
“你能做什么?”苏我虾夷轻蔑地一笑。
苏我入鹿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然后架在了自己亲爹的脖子上:“从今日起,苏我家就由我来统领。”
虽然当时在场的有很多仆人、亲信以及心腹,但他们却无一人向虾夷伸出援手,甚至还表示,自己坚决拥护少主的决定,愿意奉少主为当家人。
搞定并软禁了自己的老爹之后,苏我入鹿又迅速将枪头转向了山背大兄王。
当年十一月一日,入鹿亲率武士一百余名向大兄王所在的斑鸠宫发起了强攻,当时后者身边能拿刀的只有数十人,实力差距相当明显,所以山背大兄王只得选择逃走。
陪着一块儿逃的人里头有个叫三轮文屋的,是前面我们提过的那个三轮逆的孙子。
一行人从斑鸠宫跑到了生驹山(今奈良县内),大兄王表示不跑了,此地很好,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他说的了断意思很明显,是要自杀。
三轮文屋急了,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不如一路向东,退往关东一带避难,同时再以那里为根据地发展实力,等羽翼丰满了再来和苏我家决一死战。
山背大兄王闻言摇了摇头:“我岂不知如若避其锋芒则日后必胜?
但你可曾想过,这连年的征战要害苦多少百姓?圣人云民重君轻,我损民而成就自己,赢了也算不得大丈夫,不如就这样把我交给苏我入鹿吧。”
这话看上去很是大义凛然,其实纯属虚伪。
以山背大兄王当时的实力和能力,别说让他跑关东,就算跑火星去也翻不了天,后世之所以给这人很高的评价,纯粹是因为他爹是圣德太子,外加苏我家形象一直不怎么地,仅此而已罢了。
十一月十一日,山背大兄王在生驹山下的斑鸠寺里自尽,就此,圣德太子的嫡系一族宣告灭绝。
日本的国政大权,终于落在了苏我入鹿的手里。